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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琅自踏足关中以来便亲眼见到了北地的惨象,不同于江南的繁华富庶,在关陇,累累的白骨遮蔽了广袤的平原,耕种的时节田野里看不到男丁,只有饥饿枯瘦的女子勉强可见,人食人的惨剧竟已沦为常事。
种种耳闻目睹之下,即便没经历过胡族暴虐的王琅也能理解冉闵号召汉人杀尽胡族,连手无寸铁的平民老弱也不放过的心情了。何况按裴元略所言,中原百姓的境况比关陇地区还要悲惨,石虎等当权胡族对汉人的压迫已经不是令人发指所能形容,冉闵的杀胡令不仅让深受胡人压迫数十年的汉人扬眉吐气,一报血海深仇,也客观削弱了胡族实力。只是冉闵的政治素养……
王琅叹一口气,对这位十六国时期的汉族英雄再无看好,而只剩同情之念。直到邯郸、仓亭之战后,冉闵的冉魏军队在胡族环伺中越战越强,拥有甲士三十余万,超过石赵帝国最强势时期,王琅仍然坚信自己的判断。
在她看来,冉闵此人,一腔热血可歌可泣,一身勇略可敬可佩,但只能算将帅之才,做国君则一定是亡国之君。
抗击胡族、扬汉军威的举动是必须歌颂,是必须赞扬,是令汉人热血沸腾,但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支撑维持的举动却注定是昙花一现,不可能有长远发展。
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冉闵在兵败鲜卑骑兵,被慕容俊嘲笑:“你只有奴仆下人的才能,凭什么敢妄自称天子?”后,曾经愤怒地回答:“天下大乱,你们这些夷狄,人面兽心,还想要篡逆。我中土英雄,为什么不能当帝王呢!”
他根本不明白,他败亡的不在于出身卑微,而在于缺乏做君王的才能与智慧。
称王称帝的石勒、石虎所创造的石赵帝国分明就是灭亡在他手里,他却只看到夷狄可以篡逆,而丝毫没想到实力不足的人篡逆只会获得迅速败亡的下场!
王琅敬重他的血性与为汉人的付出,但首先选择对自己治下的百姓与自己的家人负责,因此按原计划据守关中,并不出兵救援,只交代留在邺城的细作尽可能援救冉闵的子嗣,送至关中。
她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能做到的,也就是庇佑英雄的后人,为冉闵保留一缕血脉而已。付出再多则超过她的能力范围,置全心信赖她的关中百姓与尽力支持她的王氏族人于何地?
(三)
论及东晋、慕容氏两方的应对前,有必要先提一提在此事中毫无痕迹布局,并决定了东晋此后三十年政局的一个人——谢安。
王琅谋取关陇期间,东晋政权所在的江南地区正迎来一段极其难得的安定时期。
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忙于争斗夺位,无暇南顾;朝内的新兴权贵羽翼未丰,彼此制约,于是名士们悠然从容,风流洒脱的身影理所当然成为这段时期最亮丽的风景。
其中,刘惔、王濛、桓温、谢尚并称四名士,被誉为“永和名士的冠冕”。超脱于四人之上的,则是同为陈郡人的殷浩、谢安。
姑且放下殷浩,先说谢安。
谢安出身陈郡谢氏,四岁时被桓温之父桓彝称赞“风神秀彻”,认为他长大后的成就不会在被誉为东晋初年第一名士的太原王承之下。十三岁时,谢安的声名传到辽东,连当时年仅七岁的慕容垂都特地送来一对自己猎取的白狼眊作为礼物。到都城建康后,谢安得到了当世王导以下几乎所有名士的推崇,一举一动均被世人追捧仿效。
某次谢安的同乡返家前拜访谢安,谢安问他回去的路费是否足够,同乡回答:“只有五万把蒲葵扇。”谢安于是从扇中随意拿了一柄使用,结果京师士庶争相效仿,积压许久的蒲葵扇很快便全部高价售出。
庾冰主政时期,谢安曾被迫出仕,做了一个月的著作郎,之后以生病为由辞官回家,在会稽郡上虞县的东山隐居。
也就是这段时间,王琅与他拥有了一双子女,男孩取名谢瑶,女孩取名谢琬,两者皆表美玉。王琅有一回私下里开顽笑,说谢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山山是她的小名,石是谢安的字,合在一起是她的安石可以雕琢子女,说法略有些过分。王琅说完自己也意识到措辞不太妥当,内心颇感自责,反倒是谢安不以为意地转换话题,将事情轻巧揭过。
此后不久,王琅授益州刺史,离开扬州,谢安在东山继续隐士生涯,一边教育子弟,一边与名流来往。
谢安为人镇定自若,曾与孙绰、王羲之出海游玩,遭遇暴风雨,众人皆慌乱失措,坐立不安,只有谢安不为所动,徐徐说:“如果这样惊慌,那就回不去了。”众人因此冷静下来,得以平安返回。
渐渐地,谢安的名声越来越大,以至于士大夫们害怕他不参与世事,纷纷敦促他尽快出仕。谢安并不理会,继续优游林泉,时人推崇其为江左风流第一。后来褚太后的父亲褚裒北伐失败,世人间开始有“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即谢安如果不出仕,天下苍生该怎么办。愈发督促谢安出仕。
王羲之与谢安关系极好,也向来看好谢安的能力,认为他的器量足以镇服朝野,苦劝谢安出仕。谢安仍然不答应,每次与王羲之同游,总能把话题转移到其它方向。
王羲之百般无奈,忍不住在信里向王允之抱怨此事。
王允之知道妹妹王琅喜欢王羲之的字,经常借通书信的机会收集王羲之真迹,寄给人在长安的王琅赏玩。此番王羲之心情郁闷,笔下行书有一种不同往常的美感,王允之看得赞叹不已,于是开开心心提笔写了封信,让王羲之转交谢安。
信件内容如下:
“王、谢人中龙凤,裴、荀南北英华,得青年才俊如斯,诚家国之幸也。”
他信中的王、谢,显然不是指王琅、谢安,而是指王猛,谢艾。
王猛且不论,儒将风范,容貌清俊的谢艾连眼高于顶的江左名士也极为欣赏,荀羡有玉人的美誉,裴元略也是名门之后,容止可观。
刻意提起此四人,又强调青年才俊,这封信写得实在是……实在是居心叵测……
因为信函没封口,预先打开阅览的王羲之面色古怪地看完,想了又想,若无其事地装回去交给谢安,故意不告辞,等着看谢安拆信后的脸色。
谢安果然坐不住了。
他倒不是特别在意王琅幕府中的几人,只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秦、汉皆以关中成就帝业,权倾朝野的臣子又向来没有退路,如果王琅最终走到代晋自立的一步,最温和的一种方法,莫过于拥有一个混合司马氏血统的子嗣,或立为幼帝,自己以太后身份临朝摄政;或立为太子,自己直接称帝,待天长日久,臣民士庶都习惯后再行废立之举。
退一步说,即使王琅没有这样的想法,跟随她的臣子将领中,怀着攀龙附凤之心,想做开国元勋而希望王琅称帝的大有人在。
捏着信函不动声色思索一阵,谢安决定先到豫州与担任刺史的从兄谢尚见一面,出仕的事情还是再缓缓,至少要等到第三次北伐结束之后。
他不能参加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北伐。
谢安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方尚书台位置。
现在主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在他看来,就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一流的人物,唯有清谈上超过而已;被任命为北伐统帅的殷浩入处国钧已近七年,也没看到有什么嘉谋善政。这样两个人谋划的北伐要是都能成功,那可真是司马家祖坟上冒青烟,多亏先人庇佑了。
更为糟糕的是,司马昱既不信任占据荆州、兵强势重的桓温,又缺乏有效手段制衡,结果连北伐这样的大事都将桓温排挤在外,只凭扬、豫、徐三州之地备战,还留出部分兵力防备荆州,让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桓温兵力有限,就算有心凭借荆州之地挥师北伐,又成功地攻克洛阳之地,但却只会让朝中的司马昱对他更加忌惮,不可能派出兵力支援。到时候桓温以一军孤悬在外,只有放弃中原、退守荆州这一个选择,回来继续与朝中拉锯而已。
当初琳琅选择出镇益州而非荆州,并以益州一地征伐阻三面而守的关中,也正是出于对这一点的顾虑罢……
反向放下手中信函,谢安走出几步,来到西墙放置的书架边。
最伸手易取的位置上,静静搁着一卷简书,竹片已经磨得润泽发亮,串连竹片的熟牛皮做的细绳也快被磨断,显然是主人经常翻阅的物品。
谢安取下竹简,打开,古朴庄重、蚕头燕尾的漂亮隶书映入眼帘。
王氏子弟精擅行书,独王琅以隶书闻名,这一手他极熟悉的字迹是王琅昔日读书时留下的批注,每次翻阅,都能让他心中宁静。
不出声息地站在书架边对着竹简看了一会,谢安阖上双眸。
在晋朝,想要办成北伐这样涉及社稷根本,牵扯千丝万缕的大事,只有当朝中主政的大臣与在外领兵的将领完全一心的情况下才能实现,这是由门阀政治所决定的现实。
琅琊王氏当权时,王导总揽国政,王敦拥兵重镇,内外皆由同一门阀做主,因此能够凝聚一心,建立江南政权。
颍川庾氏当权时,庾亮、庾冰兄弟接连执掌朝政,庾翼镇守荆州,因此人心安定,朝局平稳,若非庾冰、庾翼过世太早,北伐势必成行。
现在河南褚氏因褚裒病逝退出争夺,地位滑落的王、庾两家将权力分散至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致使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做事效率必然比权力集中在一个门阀手中时要低得多。
而面对北方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缺乏为政经验的会稽王司马昱显然乱了方寸,屡次处置失当,最后只能一边坐视收复中原的大好良机从手中一点点流失,一边阻止他人立功。
因此,对他而言,与其花费心力挽救一场注定失败的北伐,不如利用这个机会扫除障碍,为晋朝下一次出兵做好准备。
谢氏经谢鲲、谢尚父子二代经营,又占了谢真石为褚太后生父的便利,借此风云动荡的时机好好筹谋一番,未必没机会跃升为昔日的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那样掌控政局的当轴士族。
届时内部问题解决,以江南五十年积攒的国力,何愁外事不平?
(五)
王琅手上拿了两份情报,一份来自东晋,一份来自前燕。不需要多考虑,她先拆开东晋的那一份。
王琅生活的时代正好是王家从权力顶峰渐渐滑落的一段时期,对东晋门阀政治的本质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知道不是当轴士族领导的大事不可能成功,北伐失利,意料之中。
然而,让王琅所没有想到的是,自谢安出仕后,陈郡谢氏竟隐然有成为继王、庾两家后,第三个当轴士族的迹象——她本以为这该是五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简单回顾一下江左这几年发生的大事。
先是屡屡请求北伐均被拒绝的桓温再次上表,却不等朝廷回音自行率领约五万众,东下武昌。朝中恐惧,殷浩自行解职,以求躲避桓温。
接着会稽王司马昱任命桓温北伐,领荆、江合七万众进攻许昌、洛阳,留豫州、徐州之兵防守。桓温兵分两路,一支从荆州北境出,遏止羌豪姚襄南下,自己取道江陵,进军洛阳,与姚襄隔水而战,大胜。于是请求还都。
此时幽、冀尚有慕容氏部众盘桓,中原地带将领降降叛叛,反复无常,东晋君臣不敢也不愿返回故地,桓温退回荆州,司、青等四州得而复失。
携战功与威名返回驻地的桓温向晋穆帝司马聃上疏,指责会稽王司马昱处政不当。司马昱害怕桓温挥师建康,推出代表世家利益的王彪之、谢安上台,与桓温周旋。至此,陈郡谢氏彻底坐实一等世家之位,被世人与琅琊王氏、太原王氏相提并论。
修养数年,桓温着手准备第二次北伐。他先率领五万步骑出发,兵分东西两路,西路由宿将袁真带领,任务是穿过谯,梁二郡,打通石门水道,把粮草运到黄河前线,桓温自领主力,从东线水路进入黄河,沿河西上与袁真会合。
东路大军出境不久,即击败前来拦截的燕军。进入黄河,对战慕容垂,再胜。于是进军洛阳,迎战不久前击败冉闵、攻克洛阳的慕容恪。
慕容恪是前燕文明帝慕容皝的第四子,被后世誉为“十六国第一名将”,军事才能远在五弟慕容垂之上。这一次,桓温败北,不得不烧毁船只,向南撤退。途中被前燕的精骑追击,又败。
此战后,桓温威望顿减,幕僚建议他用废立的方法重树权威,桓温以为可行,于是进囤姑孰,凭借军势逼迫建康同意。晋穆帝写好传位给司马昱的诏书,传至尚书台。当时在台省值班的谢安拿着诏书面见晋穆帝,当着晋穆帝的面将诏书撕毁。随后,与同样负责主政的王彪之一起前往桓温在姑孰的官邸。
桓温知道拒绝诏书的是朝中世家的意思,事先在客厅后埋伏了一批武士。王、谢两人路上早已听说此事,进了官邸,王彪之出了一身冷汗,衣服湿透,谢安却十分镇定。分宾主坐定后,他从容地对桓温说:“我听说自古以来,讲道义的大将总是把兵马放在边境去防备外兵入侵。桓公为什么却把兵士藏在壁后呢?”桓温的布置被谢安一语道破,以道义相论,反觉不好意思,惭愧地说:“我也是不得不防范啊。”于是立刻撤去原先藏在帐后准备行刺的兵士们,与二人把酒言欢。
回到建康,朝野上下,均归心于理政得当,处事从容的谢安。同年,谢安就任宰相,领扬州刺史,并致信桓温“荆扬相衡,则天下平”、“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取得桓氏的谅解与合作,建立相对稳固的共同阵线。
司马昱主政时,国家无道,被时贤轻视;轮到谢安主政,“镇以和靖,御以长算,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着”,以至于世人都将他比喻为王导,而称他的文雅超过王导。
看到这里,王琅合上竹简,内心颇有些起伏。
她这几年忙着治理关中,安抚从前被石勒石虎强迁邺城,现在四散逃难,返回原籍的百姓,以及一缕缕向她投降,请求庇佑的小势力。现在粮秣充足,兵强将广,到了出兵洛阳的时机。而与此同时,偏居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