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纯澈的剑灵，在古墓中生活数千年亦未沾上墓中阴煞，灵魂干净得不可思议。他继承了制造者的记忆，也知晓她的想法，却无法理解莫邪的心意。
当年，在干将说出“从前先师铸剑时，曾以女子配炉神，即得”时点了头，却在最后一刻迟疑的莫邪，后来并没有阻止干将以身殉剑，如今为何会变得这般自私阴冷？
明明是双方自愿条件下的约定，怎么一切在吴国被灭之后就变了呢？
不算干将也只拥有过一任主人的剑灵很懵懂，无法理解牧清婷的思想。
“自愿”一词让牧清婷恍了神，眼睛一睁一闭，当年自己的懦弱清晰重现脑海。她爱自己的丈夫，却舍不得为一把莫须有的宝剑放弃生命，所以她迟疑，她要再考虑……可为何翌日醒来，熔炉前便就只剩一帙竹简了呢？
她将肉身与灵魂均献祭给鬼王，转世十八轮，死生数次，只为找到他。这么多年过去，她从只会杀鸡烤鱼的小女子，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厉鬼，统统只为让丈夫还阳。
难道他不知道常少卿这幅躯体有多适合修炼么？她养了他二十年，终于滋养成适合亡魂复生的容器，又怎会因为剑灵几句劝告就放弃？
哪怕现在只是剑灵，恢复人身后还怕丈夫回不来么？
敏感地发现牧清婷气息再度转阴，干将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上的剑，头也不回地说：“你们走吧。”
这句话自然是对洛离说的。
比鬼修脸色更惨白的少女恍然回神，点头，余光注视着牧清婷，动作倒挺利索，扛着常少卿后退，再次躲到棺材后面。
正当她准备使用传送符离开，却无力地发现，手里头只剩下百米符了……在古墓里使用百米符？她虽然脑子不算好使，可没想过让自己陷入“窝在墙壁里”的困窘。
灵枢也爱莫能助，“符纸用了完了亲。”
符纸不厚也不大，用特制符笔画上之后，不能涂抹。只能试着背面能不能画新的了……洛离一翻，她都不相信那力透纸背的铁书银钩出自她手。但想想符笔那不知什么动物的毛但无比坚硬的笔头，也释然了。
思维散发只是一秒，牧清婷浅浅一笑，抬了抬手，鬼煞之气再度弥漫。
两千多岁的古墓，最不缺的就是鬼煞之气了。
好在干将剑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虽然中途安睡了两千年，但战斗力还是杠杠的，帝王之气更是10倍助攻buff的存在！
趁着那厢闹翻，洛离找出两颗清心丹缓解常少卿体内的鬼煞，具体的要等他醒来自行化掉了。然后打坐引导灵气修复破损筋脉，并彻底清除鬼煞，当然，后一步工程量不小，耗费时间太长，洛离只是稍微润一润干涸的筋脉便收功。
停下来后，剑灵的影子透明度提高了些，而牧清婷白如鬼魅的脸庞却诡异得产生了变化，那张不似凡人的脸蛋，立刻往古典气质压了过去。
“这是她原来的样子吧。”灵枢猜测。
【应该是。】
“干将，莫任性。”牧清婷含着笑，温柔大方，背后的鬼煞之气却沸反盈天。
干将低头擦拭帝王之气黯淡些许的长剑，再度重申：“我是剑灵。”
“不要这样……我对不起你，但请你给我弥补的机会……”牧清婷简直低到尘埃里，乌黑长发自双肩垂落，悠悠飘在身前，唯美而寂寥。
“我是剑灵。”
第七次同样的回答后，牧清婷终于不再压抑阴暗面的气息，嘲讽地笑，“我倒是未跟剑灵比试过呢，或许可叫那些人做一番见证？”
“不必。”
“那么剑灵，打个商量吧。如果我赢了，你入驻这幅身躯，若你赢了，我退出。”
干将蹙着眉，呆呆地思量许久，终于点头。
真正的决斗不是小小一间墓室撑得住的，在开始之前，他们便为各个支柱布下阵法，免得一不留神墓室就废了。
这神发展惊得洛离当即默默决定，若干将输了并要把常少卿灵魂赶走的话，她宁愿和常少卿签订主仆契约！灵枢说了，只要不是血契就会有解开的方法。他当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拜托灵枢用溯光镜记下这番难得的教学视频，洛离转而炼化清心丹，希望常少卿能好得快一些。他在鬼煞之气里待了太久，身体和服用清神丹前一般虚弱，哪怕体内有灵气，也快扛不住了，清心丹的效用太小，最好还是用清神丹。
急得略略心烦的洛离神识在空间里打转，远远看见晶莹美丽的碧天冰莲，一怔，“一瓣冰莲行吧？”
用在菩提派传人身上，灵枢倒没有舍不得，干脆地应了，“行。”
洛离赶紧扒下一瓣给常少卿。冰莲入口即化，根本不需他自主咽动。通过天眼，洛离也看到越来越多的鬼煞之气被排了出来，而且出来之后，这些鬼煞之气似乎对他很是恐惧，哪怕再垂涎雷、暗变异双灵根的美味，也不敢马虎上前。
【我忽然想到，有没有需要鬼煞之气炼化的器物？】
“有哒，一般神兵利器都要一些的。不然干将为何以身殉剑呢？以往皆为女子殉剑，也不过是因为女子体质属阴，与鬼煞之气能更好地融合罢了。”
【如果常少卿单负雷灵根，应该能安安稳稳过一生吧？】
“倒也不一定。”灵枢解释得很详尽，“十灵根里，光、火、木，都算在光属性中，而雷、暗、冰，则为暗属性。雷灵根也不是最接近暗灵根的存在，变异雷灵根才是。你知道遍地修士的世界，身负暗灵根之人有多少么？”
【我买万里挑一。】
“买定离手！是十万里挑一！寰宇大陆各大小门派曾统计过人口数，修士一共四万万，这样还算上了他们家的潜力股。”
【也就四千人……诶，那火灵根修士的比例呢？】
灵枢呵地一笑，意味深长，“两万人的大门派至少有四千火灵根。”
【……没事儿，大众化挺好的，低调奢华有内涵。】
灵枢扑哧地笑，摸着小翠柔暖的皮毛，周身洋溢着轻快的气息，叫小翠不由也愉悦起来，喵喵两声，指着地上的眼泪，示意自己饿了。
“……好。”不知怎么觉得“吃自己眼泪”这种事足以编入吉尼斯纪录。
剑灵干将的魂魄被重重一击，立刻透明了几分。牧清婷脸色亦难看，冷声道：“你输了。”
剑灵紧握着剑，毫无退意，淡漠而坚决地说：“我继承干将太虚剑意，不死不败。”
“你找死！”
洛离嬉笑怒骂、指桑骂槐都没让牧清婷情绪这么波动过，剑灵呆萌干瘪的一句意志就达到了显著的效果，她不得不佩服。
【菩提派的意志是什么？】其实是变相地问灵枢前主人的修炼意志。但洛离还是高估了灵枢的理解力。
他弱弱地说：“能吃是福？”
【……哦。】
洛离无法想象她捏着一个大白馒头朝对面的敌人喊“我继承菩提派能吃是福的意志，不饱不停”的场景，那画面实在太美。
嘴里说着找死，其实哪里舍得？
牧清婷既然有使用干将剑的能力，自然也有束缚剑灵的招数。只见她聚集黑得泛紫的浓郁鬼煞，仿若怪兽扑咬人类，顿时淹没了一人一剑。好一会儿，鬼煞之气散去，地上只剩一把被黑气包裹的长剑，微微颤抖，却无法战斗。
洛离连忙把常少卿推到死角，捏起几道九阳真火腾起一圈防护罩，严阵以待。
牧清婷唇角弧度讥讽，目光冷如鬼魅，她没急着动手，而是微微一笑，不见温暖，反而更冰。她轻轻抚了抚因为打斗而凌乱的裙面，神态天真懵懂，“为什么他看不见我的付出？”
摇头。
“他八岁我七岁，我们师从欧冶子。他十八岁我十七岁，我们在剑山成亲。他二十岁我十九岁，他受吴王之命锻铸宝剑，采自五山六合的金铁之精无法熔化。听说师父曾以女子为炉配铸得宝剑。他说出这句话时……”
“其实，”最近正复习化学，知识储量五颗星，所以洛离没忍住插了一句，“要融化金铁，只要添加磷催化剂就行了，譬如草木灰。”
牧清婷闻言果然一滞。她夺舍十八轮，从古至今，大约是唯一了解华夏这两千多年历史的人。但她也有所有小女人的习惯－－不喜欢理科。哪怕她曾在工业革命时代生活过，也沉不下心去学习新科学。而现在，她只要一手出神入化的刺绣就足够让世人侧目。
所以，虽然曾师从铸剑大师，实际只懂皮毛，中学化学根本没有好好学。
“草木灰？”
“嗯！”磷可是人体含量排名第六的元素，干将跳进高温熔炉，自然烂得透透的，体内的磷元素肯定会漏出来，怎么熔不了一块金铁？
“呵。”短促却给人幽怨哀切之意，洛离听得一抖。
牧清婷执起干将剑，缓步走来，“原来谁来殉剑都没关系吗？那么莫邪剑就拜托你了。”
“……”这种惊悚恐怖片的即视感算什么？不是说了加草木灰就行了吗？而且不加也没关系啊，都说了是催化剂，不加只要烧久一点就好了。现代难道还有国王逼迫她么。
－－－－－－题外话－－－－－－
又迟了，我会告诉你们我略略卡文了么？
现在码下一章。【古墓副本】正式完结。
☆、第89章 那是你眼瘸
如果剑灵听见洛离的心声，肯定会将她奉为知己－－同弄不懂女人的想法！
洛离神识扫荡整个古墓，并未找到类似熔炉的存在，一颗被传承铸剑大师手艺的千年女鬼修吓得几乎停止的心脏缓缓平静，奈何平静的速度太慢，离她两米远的牧清婷也听见了，笑容将唇瓣渲染成血色，妖艳魅惑。
“别担心，我知道怎么销毁形神，你不必承载千年寂寞。”
越发温柔的声音不像安慰，更似恐吓。
洛离眨眨眼，“你到底是谁？”
完全找不准死穴，怎么打？唯一的弱点还被她自己制服了……洛离头一回心神俱疲到这个程度。
停在她身前一米处，牧清婷如稚童般笑开，无声却纯净，然而那双沧桑的冰眸，却叫人一眼沉浸下去，无法逃出她制造的悲伤绝望。
“我是干将之妻，莫邪。”
在故事的最初，她是莫邪，是干将一个人的莫邪。
在故事的拐点，她是莫邪，怀了干将孩子的莫邪。
她不懂什么是含磷元素的催化剂，不懂草木灰也能代替人体殉剑，甚至不懂铸得宝剑是为什么……
她那么爱他，怎不愿为他以身殉剑？她只是想告诉他，她有了身孕，她想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
能不能，找一具新死的女尸代之？
“师妹，替我。”
刻着遗言的竹简上，只有短短四个字。无关风月，无关情爱，在他最后的人生里，莫邪只是干将的师妹，莫邪不是干将的妻子。
她怎么甘心？她怎么还能要莫邪这个名字？
她扮作干将，在显怀前铸得宝剑，取名莫邪，赠予国君。她其实舍不得，融合了干将之身的莫邪剑，多有意义？可除了帝宫王者之气能维持他形魂不灭，她又能送他去哪儿？
纵然国君贪得无厌，逼她交出莫须有的干将剑，她也没闹翻。
十月怀胎，她诞下麟儿。麟儿百日，干将出世。
为了干将能够还阳，她抛弃一切，献祭唯一的血脉，夺得轮回之力。辗转两千年，她费尽心思转移地下陵至煞脉中心，怎能因剑灵一句“干将已死”就放弃？剑灵记得以前，就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洛离望着她越发阴冷诡魅的气质，咬了咬唇，“我还是不懂，历史书和古代小说都说过莫邪剑已问世，难道其实没有？”
“有。”
以干将莫邪之子为祭，取名莫邪剑。
牧清婷面容淡淡，似在微笑，却无一丝明艳，她用极其普通的口吻说：“莫邪剑，已化为九生九死夺魂阵。”
没有血脉之力的召唤，剑灵如何挣脱帝王之气的束缚显形？
以为干将剑与莫邪剑是同一个炉里出来的洛离没想太多，倒是爱看书的灵枢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传承记忆大断层，刚才翻资料也没怎么细看，一听洛离看不懂就急了，记忆更加模糊，一时也找不出问题所在。
“可为什么要我呢？”洛离直白地问，“明明外面就有超多树木荒草，想要多少草木灰我就能给你烧多少。人生怎能太执着？会累的。”
牧清婷听了毫无情绪变化，淡容轻笑，“因为我嫉妒你啊。”
“啊？”
“刚才的军人，是你喜欢的人吧？”
“对。”这倒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爱你。”
“……”这是什么逻辑？因为燕泽爱他，而她只是喜欢他？
洛离虽有点转不过来，但这方面也能举一反三，皱了皱眉，“在春城茶楼，好像有个男生当着许多老人的面给你弹了《凤求凰》吧？当时常爷和房老都在，他这不算爱么？”
春城一霸韩雨彤都要在常老面前夹起尾巴走，那个男生既然能加入老人聚会，不会不知道常大爷的身份。
“与我何干？”
洛离当真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浮动，只觉自己功力不够。
“我选你而不选草木灰，是因为你身负常少卿同源灵气，这才是我想要的催化剂。”要怪就怪你破坏了夺魂阵吧。
“你……”怎么不死心？
话未说完，牧清婷左手化形鬼煞汹涌扑来，右手将长剑刺准她的心脏膈膜。洛离一怔，短短一米，她反射神经又不短，如何反应得过来？只是下意识调转火元素抵制鬼煞，眼睁睁看着剑刃朝着心脏突来。
相距五厘米。
后脚踝被狠狠一踹，洛离往后摔去，但也没脱离攻击范围－－剑刃刺穿她的左肩，微微架起她疼痛酸涩的上身。然后她听见身后不过十厘米处传来一声虚弱的闷哼。
洛离疼得微微张唇，努力握住剑柄，控风稳住它的攻势，声音很轻。
“可以拔剑么？”
“……嗯。”
洛离阖眼，狠狠一甩，把正缓缓褪去鬼煞之气的长剑拔出，抛开。随即用可以正常活动的右手拿出止血丹，递给常少卿。
常少卿直接吞了下去，扶着险些站不稳的洛离，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而后才看向容貌有五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