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致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来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教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教长毛捉了去了。』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象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末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
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我?』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教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
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教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因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样?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字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末,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
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