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好些人来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幛,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壁最前端,与大学士宝均金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步,真不敢当。』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性用『老父母』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父母官,士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由陈怡恭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黄了。
稍坐一坐,请去入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高三太六尺,一共六间,南面监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排设下三席,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却都站满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个红袍乌纱、玉带围腰,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步到台前『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日高升』、『一品当朝』,照例须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步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喇喇』满台钱响,声势惊人。
接下来便作戏班子的掌班,戴一顶红缨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举着戏折子说道∶『请大人点戏。』『点戏』颇有学问。因为戏名吉祥,戏实不祥,这种名实不副的戏文很多,不会点会闹笑话;或者戏中情节,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点到这样的戏,无异公然揭人隐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时有所闻。刘秉璋对此道外行,决定藏拙;好在另有内行在,当下吩咐∶『请德大人点。』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纨绔,最好戏曲;当下略略客气了两句,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又热闹的好戏,第一出是『战宛城』,饰邹氏的朱韵秋,外号『羊毛笔』,是德馨紧赏识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笔』写赵孟钭郑崦耐鹱钊艘庀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身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递上一封信说∶『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注在『羊毛笔』身上,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了过去,将那封信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上海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日子,似乎不宜张扬。』『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问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恭拱一拱手,正待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他问∶『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好的席,我竟无福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匆匆?到底是什么急事?』『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他借住的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母。胡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而已。『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为僚属,由他来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末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办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均金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他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内中有个蜜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将蜜码译好,夕阳已经衔山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支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电;如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只是他的『高脚牌』只作陈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换肩一胡雪岩的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爷回来了,赶快打水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力求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身,胡雪岩的轿于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为既已排定贺寿的日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只风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岩有来,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来,愈快愈好。』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一面问道∶『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出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有异,定睛看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不要乱说!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么?』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客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耽心后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原来贺寿的日期,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怕要用手抓。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例向窗外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这个把月来,所收的寿礼,不知凡几?独独这份礼送到他书房,可知必有来历,便即问说∶『是哪个送的?』
『我也清楚。』螺蛳太太说∶『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我想你来看,有份全帖在那里,你一看就晓得了。』『好!我到书房里去看。』『对!外面要开席了,我也要去照个面,敷衍敷衍。你呢?在哪里吃?』
『太累,吃不下什么,吃点粥吧。』
『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螺蛳太太转脸吩咐∶『瑞香,你关照小厨房下碗鸡汤银丝面,鸡汤太浓,要把浮油撇干净。』于是主仆三人各散,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明亮好走的长长的甬道,来到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他的书房镜槛阁。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前临平池,后倚假山,拾级而上时,那扶手是以铁杆为芯,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朱翠相间,形如竹节的瓷筒;阁中有一面极大的镜砖,将阁外平池、池中鸳鸯、池上红桥、池畔重杨,一齐吸入镜中,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而精巧过之。
胡雪岩进得阁来,在镜砖面前站了一回,看远处楼阁、近处回廊,都挂着寿庆的灯彩,到影入池,复又重生于有镜、镜中有镜、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时,听得有个娇嫩的声音∶『老爷,房门开了。』
胡雪岩抬头看时,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梅。』
『喔,你是新派过来的吗?』『不!我老早就在这里了。』
『老早在这里?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踏进书房,触目一大堆礼物;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先找全帖来看。
全帖的具名是『教遇弟赫鹭宾』。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人在华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也识汉文;仰慕中华文化,兼且是朝迁的有顶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赫鹭宾』。
全帖以外还有礼单。寿礼一共四样,全喜精瓷茶具、一个装糖果的大银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来啊!』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一巧珠、巧珍两姊妹;但来的却是小梅。
『两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说,∶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料想也能办事,便即说道∶』你也一样。你去寻两个人来,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说是┅┅『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红顶子,那就太罗嗦了,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所以停了下来。』老爷要啥!『
『我要写字。』
小梅听说,立刻走到书桌前面,掀开砚盖,注了一小杓清水,细细研墨。胡雪岩便坐了下来,提笔蘸墨,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个字∶『即总税司赫德』。
小梅因为墨渖未干,便拿起全粘,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正吹得起劲时,瑞香来了。
见此光景,她先是一楞,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下人亦分几等,象小梅这种『做粗生活』的小丫头,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则便是僭越。
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目中无余丫,人缘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时无辜受责,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当即反唇相讥,『巧珠不在,老爷来了,莫非我就不伺候?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何用你来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