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奇书网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这使得胡雪岩一楞,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我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若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我晓得。』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防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决不能轻发!
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调皮捣蛋,她一个端正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职七的为人,看得很透。』『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占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古应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妨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花奶酥;是醇亲王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好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尝了一口说道∶『我再来一点。』『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史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个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此计大妙!』岩胡雪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茶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得不通了。』『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晓峰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呜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趋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咪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第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起的事;但一进去他,女着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陪着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为来拜寿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进,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
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署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末,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梅藤更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便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待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愈来愈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地基不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断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是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
这陈启沅是广州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末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
『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象细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沅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一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人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线虽出得不坏,但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生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利造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沅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向,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人心惊肉跳。
-高阳-萧瑟洋场第二章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帖』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