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棺材,办育婴堂,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 当年螺狮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便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记帐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房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
『他要怎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象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明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躯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臭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
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老七,姓朱的。』
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
『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的事。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
『你认为哪里不妥当?』
『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
『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过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象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
『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
『当然谈过。』
『他怎么说?』
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的。』
『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
『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 至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要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
『好!大先生你说。』
『要同周太太先说好。』
『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
『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
『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
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始发觉。
『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鹊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
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偏偏遇见正在倒媚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脚了。』
『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
『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
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者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
『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夫照我,』
『没有别的,专诚请你来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
『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天一起的朋友。』
『还有啥人?』
『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者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乌到哪里去了。』
山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谈点事,『
『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
『谈好了。』
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揍不觉,郑俊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
『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
『客都齐了。开吧!』
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宝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外有两样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
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朋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
『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
『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来,应该上座。』
『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们罚我酒,好不好。』
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个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
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
『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只三弦来,只有干唱了。』
『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荡,,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
『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都要趁热。』
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于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作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的机会,不醉无归。』
『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
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饿不杀。』
『你要怎样才吃得饱?』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他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
『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
『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
『你说!』
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部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生快说。
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然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却之下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重。』
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
『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象个样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郑俊生点点头,双眼乱眨着,似乎心中别有盘算。就这时,阿秋走来,悄悄在周少棠耳际说了句,『太太请,』
『啥事情?』
『不晓得,只说请者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
『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
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使个眼色,示意他细听。
『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然有代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
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由于受托是犯法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者,百不得一。乌先生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
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