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听出他的意思,是有些不放心尤五,但许多话亦不便跟他说,譬如尤五跟周立春的交情之类。不过既然王有龄有这话,而且又扯上嵇鹤龄,算是他的『条陈』,那么一出纸漏,于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都有妨碍,不能不重新考虑。
『事情是有七分把握,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想,』胡雪岩看着嵇鹤龄说,『条陈里写活动些,让黄抚台去作主。』
『不行,不行!』王有龄摇着手说,『他不肯担责任的。』
这一下,事情变得就要重新再谈,胡雪岩因为责任太重、总觉得很难有万全之计,方在沉思之际,嵇鹤龄开了口。
『此事要盘马弯弓,有一番做作。』嵇鹤龄说∶『现在防务吃紧,各地方都要增添兵力,原有的兵勇尚不敷用,何能再抽人护送漕米?』
『啊,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我懂了。』
『我也懂了。』胡雪岩说,『不过这话,最好不由雪公来说。』
『你是说由绿营自己来说?』王有龄摇摇头,『他们不肯说的,这是趟好差使,又舒服,又有出息,何乐不为?』
『舒服却未见得,真的遇见小刀会,开起仗来,绿营不是他们的敌手。』
『无奈他们不这么想。我也不能这么说。』王有龄下了个决定∶『准定由我面见抚台,相机行事。』
『那么,』胡雪岩问道,『条陈呢?』
『条陈还是今夜把它拟好,我带了去,宁可备而不用,不可要用而未备。』
『既如此,我连夜赶起来。』嵇鹤龄慢了一下说,『我想把雪岩留下来,一起商量,斟酌尽善。雪公看如何?』
『也好!』王有龄看着胡雪岩说∶『我们就明天上午碰头好了。』
这样说停当了,王有龄告辞回家。胡雪岩和嵇鹤龄也就毫无耽搁,立即动手,一个条理清楚,一个笔下来得,不费什么事就已把草稿拟好,重新斟酌一遍,作成定稿,随手誊清,由胡雪岩带走。
第二天上午王有龄不出门,专诚在家等候胡雪岩。一到便在书房里闭门密谈,自从新城之乱平服,王有龄愈得黄宗汉的信任,因而妒忌他的人也不少,办事不免多掣时的人,为此他有许多苦恼,要向胡雪岩倾吐。
『雪岩,』他说,『我现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听说黄抚台有调动的消息,如果他一走,来接他的人不知怎么样。所以我颇有急流勇退之想。』
一听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急急说道∶『雪公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
局面刚刚摆开,正搞得顺手,为啥要打退堂鼓。『
『一则我怕后任一来,如果彼此不甚对劲,我许多经手的事,收拾起来就会有罗嗦,趁黄抚台在这里,办交卸比较容易,二则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调升安徽巡抚,他跟我有旧,来信问我,愿意不愿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国藩两个,现在圣眷甚隆,我想到他那里去也不错。』
『不然!』胡雪岩大为摇头,『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说句老实话,你到安徽,我不会去的,因为我去了也帮不了你的忙!』
『好!』王有龄点点头,『你说到这话,我不必再多说,今天就写信,回谢江忠源的好意。』
听他这样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觉得责任愈重,想了想说∶『黄抚台调动的消息,确不确?』
『有此一说,不可不防。』王有龄又说,『现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事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黄抚台对这方面非常认真。因为新城的案子办得不错,所以这些差使,以后怕都会落在我头上。海运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里,实在有点心余力绌。』
这就见得嵇鹤龄的事,格外重要。说实话,王有龄比嵇鹤龄本人还急,但他在黄宗汉面前,却是有力使不上,因为论功行赏,王有龄走错了一着棋,或者说,这一着棋,他没有去走,在黄宗汉,对新城一案的酬佣,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龄和嵇鹤龄两人,给一个密保,一个明保,谁密谁明,他没有意见。当初出奏的时候,如果王有龄说一句∶『嵇鹤龄出的力多,请抚台赏他一个密保。』黄宗汉也会照办。就因为少了这一句话,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这时候,再力荐嵇鹤龄,仿佛投机取巧,他怕黄宗汉心里不高兴,因而始终不敢多说。这一层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难启齿。而时间隔得愈久,那种近似『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着胡雪岩能出个主意,把这件事,早早办成。
『照现在看,恐怕还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王有龄说,『先要谈防务,让黄抚台晓得抽不出兵,然后就让他自己来问,可还有别的好办法?那时我才能把鹤龄的条陈拿出来。你想想,这是多绕弯子的事?』
胡雪岩同意他的说法,重新把前因后果考虑了一遍,发觉自己错了!错在想为嵇鹤龄『显显本事』,其实,那个条陈对嵇鹤龄能不能接海运局差使的关系不大。关系还在丈案那里。『人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怎么连这两句话都想不起?
于是他说∶『雪公,我请你缓一缓,快则明天,迟则后天,再去见黄抚台。』
『怎么呢?』王有龄问,『你又有什么安排?』
『还是那句话。』胡雪岩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好吧!我也不问了,听你的招呼好了。』
于是彼此又谈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话太多一时说不尽,加上王太太又出来很应酬一番,谈起瑞云,越发说个没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丢开正事,聊了些闲天,在王家吃了午饭,告辞出门,一直来到阜康替嵇鹤龄办事。
他就用本号的银票,开了两张,一张两千,一张两百,用个封套封好,上写『匪仪』二字,下面具名是『教愚弟嵇鹤龄』。
『庆生!拜托你走一趟,托刘二爷代为递到文案上的陈老爷。说我还有几天忙,杂务稍为定一定,请他过来叙一叙。』
『好的。』刘庆生又问∶『要不要回片?』
『不必了。』胡雪岩说,『他给你就带了回来,不给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
刘庆生办事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回店,带来抚署文案委员陈老爷的一张名片,上面有四个字∶『拜领谢谢!』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通知王有龄,说可以去见抚台谈这件事了。王有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照他的话做决不会错,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肃地到了抚台衙门。手本递了进去,刘二回出来说∶『上头交代,上半天客多,准定请王大爷下半天三点钟来。』
凡是上宪专约时刻会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时间,可以从容细谈。王有龄听得这话,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来。
黄宗汉在巡抚衙门后花园的『船厅』接见,一到叫先换了便衣,接着便邀王有龄一起吃点心,千层糕、燕皮汤、地力糕,甜咸俱备,冷热皆有,都是他们八闽的家乡口味。
一面吃,一面谈,先谈时局,说向荣的江南大营,每月耗饷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这也不该浙江一省出。』王有龄表示意见,『需索无底,难以为继,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帅商量,是不是通盘筹划,由江苏、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确定额数,到期报解?这样子,大家筹措起来也比较容易。』
『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可以试一试。』黄宗汉又说,『你湖州这方面,关系甚重,通省的饷源,主要的就靠你那里。我看,海运局你真有点兼顾不到了!』
王有龄心里有些嘀咕,听这意思,抚台夹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时就提了出来,一个上司,一个下属,直来直往,中间没有缓冲的余地,嵇鹤龄岂不是就落空了?
这还在其次,如果换一个人来,立刻就得办移交,海运局的亏空,除非能找一笔钱来补上,否则就会原形毕露,那怎么得了?
一想到此,额上便见了汗。黄宗汉不知就里,随即说道∶『十月小阳春,天气太热。你请升冠吧!』
升冠就是脱帽,是不礼貌的,王有龄拿块手巾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
这是小事,黄宗汉也不再多说,又谈公事∶『那个姓嵇的,我看倒有点才气。』
听得这一句,王有龄顿觉心头一宽,耳目清凉,赶紧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过大人的耳目。』
这一声恭维,相当得体,黄宗汉瘦刮刮的脸上有了笑容,『让他接你的海运局。』他用征询的语气说∶『你看怎么样?』
『那是再适当不过。』王有龄乘此机会答道∶『嵇鹤龄此人,论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说他脾气太傲,也不见得。有才气的人,总不免恃才傲物,不过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实他也是颇懂好歹的,大人能够重用他,我敢写包票,他一定会感恩图报,让大人称心如意。』
最后一句话,意在言外,不尽关乎公事妥帖。黄宗汉其实也不需他『写包票』,胡雪岩那张阜康的银票,比王有龄的『包票』更来得有力。所以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就回去准备交卸吧!』
『是!』王有龄站起身来请了一安∶『大人容我暂息仔肩,真是体恤我。』
『不敢当,快请起来。』黄宗汉也站起来,虚抉一扶。这一站起来,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
『我就告辞了。』王有龄敲钉转脸地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将大人这番栽培的德意,告诉秩某人,叫他实心报效。』
『可以,你就告诉他好了。我马上叫人下委札。』
于是王有龄告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胡雪岩和嵇鹤龄。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因为阜康离王家不远,而他是早就关照了王家门上的,有事到阜康招呼,所以一请就到。
『佩服,佩服!』王有龄翘看大拇指说,『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会见黄宗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也不曾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顺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问道∶『那么,条陈是怎么说法?』
『条陈不曾上。』王有龄答道,『一拿出来,倒显得早有成算似地。大人物分两种,一种喜欢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种是喜欢用不测之威,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黄抚台就是这一类人。我觉得等鹤龄接了事,或者谢委的时候,当面请求比较好。』
『事情要快,就让他谢委的时候请求吧!』胡雪岩又问,『运枪的公事┅┅』
『啊!把这件事给忘记掉了。』王有龄说,『不要紧,我写封信就行了。』
刚把信写完,嵇鹤龄到了。王、胡二人一见他先道贺,然后略说缘由,嵇鹤龄有点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们两个人都道了谢。
这时王家的男女佣仆也都来磕头道喜,嵇鹤龄正带着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身上,很大方地发了『总赏』,还有人说要给瑞云道贺,又说她福气好!尤其是待嫁的两名丫头,眼看瑞三『飞上枝头作风凰』,艳羡之意,溢于词色。这就不但是嵇鹤龄,连胡雪岩也觉得很得意。
这样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王有龄便说∶『鹤龄兄,你请回去吧!说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帮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们晚上再谈。』
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成赏,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龄问清楚了,然后顺道往阜康交代了几句话,才一起回到嵇家。
『二弟!』嵇鹤龄在轿子里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问道∶『可是你走了门路?』
因为嵇鹤龄说过不愿买官做的话,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过托人去说过一声。』
『怎么说法?』
『无非拜托而已。』
嵇鹤龄静静地想了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
正说到这里,刘庆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东西来的,一千两银票、五百两现银,另外一扣存折,上面还有三千五百两。
『二弟!』嵇鹤龄把存折托在手里说,『我觉得沉重得很,真有点不胜负荷。』
这是说欠他的情太多了,怕还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说这话?』胡雪岩答值∶『而且水帮船,船帮水,以后仰仗大哥的事还多。』
『这用不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运局的内幕,我还不大清楚,要
你帮我的忙,才能顶得下来。『
刚谈到这里,只见听差引进一位客来,是抚台衙门的一名戈什哈,这是满洲话『侍奉』的意思,转用为护卫的名称,到了后来,凡是督抚左右跑腿的差官,叫做『戈什哈』,此人戴着个金顶子,也是个八品官儿,但遇见候补州县七品官的嵇鹤龄,不敢以官自居,抢上来请两个安,一面口称,『恭喜嵇大老爷!』
这自是报喜信的,嵇鹤龄连称∶『不敢当!』扶起来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朱。抚台派我在文案上当差,文案陈老爷特别派来跟嵇大老爷报喜。』说着,从『护书』中,取出来一封盖着紫泥大印的委札,双手捧向嵇鹤龄。
委扎不曾封口,取出来一看,不错,是接王有龄『海运局坐办』。嵇鹤龄顺手交了给胡雪岩,转脸向姓朱的说一声∶『劳你的驾,请坐了说话!』
『不敢!』姓朱的说∶『陈老爷交代,说先跟嵇大老爷道喜,晚上再来拜会,又交代∶抚台今天身子不大爽快,嵇老爷今天不必谢宴,等到明天上院好了。』
『好,好!费心你转达陈老爷,多承他关照,心感万分。准定我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拜访。』
『是,』姓朱的又说∶『请嵇大老爷赏个名片,我好回去交差。』
这是早准备好的,一张名帖,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刚打发了姓朱的,只见瑞云走了出来,穿一件紫缎夹袄,系一条雪青绸裙,一朵红花,盈盈笑道∶『嵇老爷我来道喜!』
『怎样!』嵇鹤龄有些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似地,『你也来这一套,何必!免了,免了。』
『应该的。嵇老爷大喜!』说着,她手抉左腰裣在为礼,随后又喊∶『荷官,带了弟弟、妹妹来替爹爹磕头。』
于是丹荷领头,一群小把戏,推推拉拉地都从门边出现,显然是瑞云早就安排好的,一个个都象过年的样子,穿得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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