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他说了句∶『二十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贱」!可喜可贺。』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叫我「根云」好了。』
『是。』王有龄但然接受他的建议,『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
原来如此!王有龄心想∶照他的解释,无非特意挂一块『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来,他可能是『冒籍』中的举。这也下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
总是好的。
『我也听说,老太爷故世了。』何桂情又说,『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同在苫次,照礼不通吊问。』
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
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是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欢』,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
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
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文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台衙门派入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帐,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作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脱运交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腥,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重,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下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按口,『我岂有下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
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道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算买我的帐,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实后,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下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分,非买我的帐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
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纣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不是老父身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郎作东。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欢离台,有着扯不断的话头,但王有龄心中还有一大疑团,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乡试中式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尊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何桂清讲起直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
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兴奋他说,『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
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学政,三年任满,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说,『黄寿巨人虽刻薄,不易同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商量。』
『你说黄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政心。他的不易问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决不会难为你!』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黄宗汉富逼死椿寿,皇帝心有所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王有龄入耳心惊,对黄宗汉的为人,算是有了相当认识。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压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力。』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干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黄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器闹过几次,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黄寿臣的本事,我也不刊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人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响甚急,捐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交部优于议叙,所以目前的机会正好,劝工有龄从速进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补。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身也不晚。』
『不必。』问佳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郎要好好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坯,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人就派一个人送你进京。黄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熟人照应不可。』
『就是这话。我再间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
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公馆、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缠,算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不能马上就出花样弄钱,那两三十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筹措。这一点,王有龄当然盘算过,点点头说∶『只要挂了牌,事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候补州具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与你。不过,说得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帐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挟制,非弄得声名狼藉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
『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银要是八百两,足足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说,』大恩不言谢。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不能在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闭上眼,便看得前程锦绣,目迷神眩,虽还未补缺,却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甚至也不象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然后才提到王有龄,说是『总角之交,谊如昆季』,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以便请黄宗汉培植造就,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
高升也很诚实能干,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事情就算定局。拜别何桂清,谢了杨承福,由高升照料着,当天就到了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因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连两年会试,落第的、新到的举人,挤得满坑满谷,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而且三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也自觉难堪。
便索性破费些,在两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象坐在冰害里,高开上街买了皮纸和面,在炉子上打了一盆浆糊。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没。西北风进不来,炉人才能发生作用,立刻满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龄吃过晚饭,便跟高开商量正事。
『老爷,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离升说道,『明天就是腊八,还有十几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龄,『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办不成,在京里过年空等,那耽误的工夫就大了。』
『最啊!打哪儿来说,都是件划不来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几个钱,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赶年里就动身回南。』
『年里就动身?不太急了吗?』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熟人,在店里过年,也不是味儿。
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儿也得大把花钱,真正划不来。与其这个样,莫如就在路上过年。再有一层,『高升凑近了他说,』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抚合,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高升的话,实在有见识。黄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帐。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论如何不错。
『我听你的话,就这么办。不过,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总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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