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王府坐落在湘江西岸,向南望去,衡山葱茏滴翠,周边尽是褐红色的土地,几湾清溪缠绕于绿山红土之间。水道之间的片片池塘,犹如一面面镜子镶嵌在红绿相间的画图之中,倒映着天上的蓝天白云。而这些美好的景色,衡山王府的人已无心欣赏,他们只觉得天空阴云密布,大祸快要临头了。
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刘安的亲弟弟。此刻他正和太子刘爽、次子刘孝、幼子刘不疑,还有相国枚赫、淮南旧臣陈喜、太子宾客白赢一起,商议淮南王自杀、淮南太子等人被诛之事。
衡山王面色凝重地说:“淮南王父子被满门抄斩,你们都已知道。今天让你们一起来商议,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太子刘爽看起来眉目清秀,平时说话底气不足,今天却很有精神。“父亲!淮南王虽是我的伯父,但父王并没参与谋反,皇上不会怪罪。依儿臣之见,不如将叛贼陈喜捉拿给皇上,以保我衡山一方平安!”如此直言,不仅陈喜大惊失色,衡山王也大为吃惊。
太子身旁的刘孝站了起来。“太子此言差矣!陈喜虽为淮南八骏之一,可他并没参与谋反,怎能说是叛臣?父王,如果将陈喜杀掉,天下人会耻笑我衡山不能容人啊!”
陈喜这时站了起来,对衡山王鞠了一躬,然后说道:“殿下!杀陈喜能让皇上息怒,陈喜当自刎于此!但只恐杀了陈喜,皇上还是饶不过殿下!”
衡山王吃惊:“此话从何说起?”
陈喜慷慨陈辞:“殿下!皇上迁怒于诸侯,其原因是对匈奴连年作战,国库虚空。你们都知道,文景二世积下的钱粮已被用净,皇上令天下富商、豪强和诸国侯王献钱捐粮,但除了商人闻风而动,捐钱粮以求官爵外,豪强与诸侯却一直无动于衷。皇上怒迁豪强为他守陵;然后对诸国王侯挨个儿下刀。燕王、齐王未曾谋反身已先死;淮南太子被逼谋反也被诛灭。如今天下最大的王侯,就是您衡山王。除非您献出王位削号为民,皇上才会饶过,不然,衡山迟早要大祸临头!”
刘孝跟着说:“父王,陈先生之言极是。俗话说,有备无患,咱们快快准备吧!”
太子刘爽却不同意:“父亲,不能听信他们的话!衡山之力不及淮南一半,淮南王尚不堪一击,何况我衡山,兵少粮寡的,更是以卵击石。”
衡山王看了看坐在一边不曾吭声的老人枚赫。他便是大辞赋家枚乘的弟弟。“枚老相国,您说呢?”
王爷问了,枚赫不能再不开腔。“殿下,他们说的各有道理。以老臣之见,殿下不妨外观其变,内作准备。谁也不许说反,但谁都要防范。目前让老夫最为担心的是衡山国无人。老朽年近七十,已经力不从心,殿下应快快另寻贤能,以防不测!”
衡山王早就认为他年迈多病,该换人了,难得今天他如此坦荡。于是就问:“老相国,您说,继任本王的相国,谁最合适呢?”
枚赫摇摇头:“臣说不好。”
刘孝却说:“父王,依儿臣之见,陈喜先生为淮南八骏之一,是相国之材!”
太子刘爽又要反对:“开玩笑!用了他,皇上更会以为我们和淮南王早已串通好了!”
陈喜再度起身,说道:“太子之言极是。殿下!陈喜倒是知道,有一经天纬地之才,就在这儿不远,殿下如能请到,当是衡山大幸!”
衡山王惊喜。“陈先生,你说的是谁?”
陈喜说道:“太中大夫东方朔,为人中之杰。他原是皇上最信赖之人,但因与郭解关系密切,又与淮南王交往甚密,得罪了皇上,如今被贬在此处不远的武陵郡。如果殿下以淮南王之弟的身分,动之以情,聘之以礼,陈喜以为此人大有用处。”
衡山王一愣:“东方朔?本王早闻其名。”
枚赫点点头:“殿下,如得此人为相国,定是衡山国的福分。”
衡山王一拍案子:“好!刘爽,本王就命你以太子的身分,与白赢先生一道,持重礼前往武陵请东方朔先生!”
太子刘爽欣然从命:“儿臣遵旨。”
群山之中,落日较早。东方朔正伸脖抬头,东张西望。
齐鲁女从身后走出来。“哟,当家的,这么早就找月亮啦?”
东方朔脸上有点不快,但他马上笑了。“夫人,我现在天天能看到月亮啊。”
齐鲁女有些惊奇,但又不信:“别蒙我了,有月亮我还看不到?”
东方朔转过身来,抱住夫人。“夫人,你就是我心中的月亮,你自己当然看不见啦!”
这下子齐鲁女乐了。“你这张嘴啊,让我一辈子开心!”
东方朔依然远望。
齐鲁女从后边反抱住他。“月亮在这儿,你还望什么?”
“夫人,刚才我看到远处有一匹快马,现在让山遮住了。啊!又出来啦!你看,正朝这儿奔呢!”
齐鲁女不理他:“看看你,还说什么都不想,在这山里呆完后半辈子。一转眼,又想朝廷的事,又想皇上了,是不是?”
东方朔一把将她拉过来:“夫人,你再看哪!”
齐鲁女定睛看去,马上也高兴地直叫道:“是俺家老二!是辛苦子!”说完她跑出门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辛苦子!辛苦子!妈在这儿!”
辛苦子快马加鞭,从远方飞奔过来。见到母亲,他急忙滚鞍下马。
齐鲁女抱住他:“儿啊,你可回来了,来就好,我们团圆了。”亲热地又问:“想娘了吗?”
辛苦子推开她:“娘,爹呢?”
齐鲁女面上露出不高兴来:“哼!你就冲着你爹,滚,他在那儿呢!”她往屋里一指。
辛苦子冲进屋去:“爹,皇上派儿送来书信!”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交给东方朔。
东方朔眼睛一亮,一边忙打开帛书,一边问:“辛苦子,皇上对你说什么?”
辛苦子接过母亲递来的水,边喝边说:“爹,皇上说,那天奶妈的事你让他很下不来台。”
东方朔说:“可我要是不救那老太婆,他现在的日子才难过呢!”
“皇上后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想你了。”
东方朔眼一翻:“想我?他想我吗?你看看,皇上他信中是怎么说的?”
辛苦子看了看那个刚被拆开的绢书,不禁也惊了。“啊!皇上不是让你回长安,是让你去衡山呀!”
东方朔点点头:“不过,我确实也该去衡山。儿子,回去禀告皇上,衡山王那儿千万别再大开杀戒了!”
辛苦子点点头:“好的,爹爹。我明天就走。”
齐鲁女着急地:“儿啊,干嘛这么急?”
辛苦子说:“我要去战场!皇上又下令霍去病出兵,去打休屠王呢!那休屠王说好了,要跟昆邪王一道来降的,可匈奴一只鞋又将侄女嫁给了他,他就变卦了!”
东方朔急着问:“可府库的钱粮早就没了哇!”
辛苦子说:“爹,你不知道张汤多有能耐吧。他向皇上说,要对天下人实行‘算缗告缗’,还要重新制造钱币!皇上就听他了。”
东方朔听不太懂:“什么是‘算缗告缗’”?
辛苦子说:“爹,我听说这‘缗’就是钱,一缗就是一串,十铢钱。”
东方朔:“多新鲜!我也没说缗就是饭啊?我问的是什么叫‘算缗告缗’!”
辛苦子摆起了谱:“这‘算缗’呢,就是让天下百姓,把自己的家底算一算,值多少钱。够两百缗的,就要从中抽出一‘算’,作为赋税交给皇上作为国用。”
东方朔摆摆手:“慢!那一‘算’是多少钱?”
辛苦子:“一‘算’就是一百二十铢!”
东方朔吃惊了。“也就是说,二千铢要交一百二十铢。可文帝以来,一直是一千铢收三十个铢,他张汤这么一算,整整多算出了一倍!那老百姓家里没钱的,又怎么个算法?”
辛苦子说:“有地,有物啊!张汤说了,物也要算!凡有车者,交一算;有船者,也要交一算;有奴仆的交一算……,有一分地的,都要交一算!”
东方朔急得直瞪眼:“算算算!这一算一算又一算,把老百姓的血汗钱全算到国库去了!”
辛苦子:“爹,你真聪明!不然,张汤到哪儿去弄粮草啊!”
东方朔气得坐了下来。“那我说我没钱,不交!”
辛苦子来了劲。“不交?张汤还有‘告缗’这一招,比‘算’缗还厉害!”
“告缗?怎么个‘告’法?!”
辛苦子比划着:“先让你自己算,如果有人将自己的钱财不算,或者算少了,别人就可以告发他家的缗数。一经查实,被告者的所有家产通通归公;告发的人呢?可以得到被告人家产的一半!”
东方朔更急了:“那,那些游手好闲、白吃白捡之徒可好了,整天去‘告缗’,还不发大财?”
“对啊!爹!长安就有这样的人,专门探查别人的家产,举报给义纵。那义纵便去核查,一查一个准,当场就封,就没收!那个狗日的义纵,在临淄没能得手,这回在长安折腾得可凶啦!他说得到就做得到,还真的分给了举报人一半!”
东方朔叫道:“那不就是民无宁日了吗?”
“爹,你别急啊!那个举报的人得了财产,也想少报。结果又被别的人给举报了,他的财产也是一半充公,一半赏给了举报者。”
东方朔又瞪了眼:“这样,你报完了我再报,一报一报再一报……”
齐鲁女抢着说:“还不是都报到了皇上的手里?”
辛苦子拍着大腿叫:“对啊!老娘,连你都明白!爹,你还文曲星呢!妈都成了智多星!”
东方朔站起来,踱起步子。“这天下人的财产,都算计到了国库,报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国库又满了,军队是有钱粮了,可老百姓还活不活哪!”
辛苦子动情地说:“长安现在人心惶惶。皇上让张汤、义纵办理此事,还加上杜周、赵禹等人,一个比一个酷。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啊!”
齐鲁女“嚯”地站了起来。“当家的,咱不能在这儿躲清闲,得回长安,跟张汤和义纵那些狗日的对着干!”
东方朔迟疑了,他拿出诏书。“可是,皇上命我去衡山!”
齐鲁女一把夺过来:“那就快准备吧!去完衡山,咱就回长安!”
道儿正从门外进来,一见到辛苦子,就亲热地对着他肩膀上打了一拳。
齐鲁女说:“道儿,快准备,我们要回长安!”
道儿高兴得跳起来:“要回长安?真的!”
齐鲁女说:“那还有假?准备回家看你那胖老婆吧!”
道儿起身就往外走。“那好,让我把门外那两个从衡山来人先打发走!”
东方朔惊叫:“什么?衡山来人了?怎么不报!”
道儿说:“老爷,我们不是要回长安了,还理他们干啥?”
东方朔大怒:“不像话,快给我请进来!”
一转眼,道儿领着衡山太子刘爽和白赢二人进来。白赢将一大堆礼物放到桌上,刘爽向东方朔深施一礼:“衡山王太子刘爽和太子宾客白赢拜见东方大人。”
“原来是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三辆漂亮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轻快地行驶着。那头小毛驴用不上了,被拴在车后跟着跑。
太子为了和东方朔说话方便,邀请他同坐在一车。
刘爽开门见山地说:“东方大人,刘爽请大人到此车中,是有密事要向大人请教。”
东方朔说:“太子殿下,不要客气,就我们二人,有何不好说的?”
刘爽问道:“听说您与淮南王交往甚深,那你对家父衡山王也应有所了解。”
“本人与淮南王交往并不太深,只不过知道他喜欢读书写书,喜欢练功求仙学道罢了。”
刘爽却说:“家父这些都不爱,但却有一点与他极像。”
“噢,莫非是与女子练双修之功的事……。”东方朔笑了。
“大人所说极是,家父此好,比起伯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衡山太子说出此话,倒让东方朔愣了一下。“啊?这些事情,你也跟我说?”
刘爽说:“大人,我们衡山王家的事,必须从这儿说起。”
东方朔不干:“太子,可我从不管别人的家事!”
刘爽解释道:“大人,不知我们家事就不知衡山国事啊。”
东方朔一想,反正坐车也无聊。“嗯,也是。那你就说说。”
“父王有三个夫人,本人是长子,母亲是家父的结发之妻,原为衡山王后。”刘爽打开话题。
东方朔关心的是现在。“现在呢?”
刘爽悲伤地说:“我母亲十年前生病,被人用药毒死了!”
“那……。”东方朔同情地看着他。
刘爽接着说:“父王有一宠姬,叫做徐来。当时有人说是她下的毒,她想当王后。”
东方朔摇摇头。“后来呢?”
“后来父王又喜欢上了姚姬,徐来就被晾在了一边。”
东方朔觉得有点烦,想跳过这一段。“太子有兄弟几人?姐妹几个?”
“刘爽有一弟一妹。弟弟名为刘孝,今年二十有三。妹妹无采,今年二十。生母死时,他们都还十来岁。……”
“他们怎么样?”
刘爽并不回答,接着说另一件事情。“那徐来,也有一个儿子,比我弟弟小一岁,今年二十有二,因父王怀疑他不是自己生的,徐来一着急,便将他取名为刘不疑。那徐来为了让刘不疑当太子,就取悦父王,孤立于我,连我的亲弟弟亲妹妹,都被她拉走了。”
东方朔摇摇头,说道:“这个女人,要么她是个大善人,要么她是个大不善的。那你弟弟妹妹怎样?”
“咳!一言难尽啊!我的亲弟弟刘孝,总以为他比我有本领,要夺我的太子之位。整天练兵习武,还和淮南王太子刘迁相勾结。那徐来为了整倒姚姬,竟安排我弟弟和姚姬一起喝酒,还在酒中下了春药,从此他两个……。”
东方朔知道,诸侯王中,儿子与小娘结伴的事多得很,也就说了声“造孽”,由他说去。
刘爽哭泣地说:“我妹妹无采前年嫁的人。可她不喜欢自己的老公,徐来就把她接回王府。
后来我才知道,徐来用计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