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慢熬,相煎何急?秦始皇统一六国,不可谓不强,那时秦如烈火从风,摧枯拉朽,万民响应。而秦皇之治,不可谓之无法,从隶到民,编籍而管;耕种建城,军令约束,小民无异于厩中之马、栏中之牛、圈中之羊。然而秦皇不知放牛纵马,不知万物先活、万民先富而国之自富,反而一味鼓风而催火,将天下万民置于鼎镬之中烈火熬煎,最终天下万民,为其暴虐所苦,纷纷倒戈而刺秦,便是最佳例证啊!大火焚尽,一片焦土。我大汉高祖于举国焦土之际,约法三章便一统天下,便是土中生金,将治死之鱼放回池中,天下又得生息不断。皇上,此便是臣在金马门中苦思冥想多年的治世五行!臣以为,在此‘治世五行’之中,金、水、木、火、土,便是放、活、乱、治、死。其中俗人所难以理喻者,乃‘乱’有优者良者之分。即便后退一步,‘乱’便是不好,那么君主治国,也要知道放天下于活态、活而不让其乱或者不出大乱,乱而能随时因势而治之,治而不让其致死,万一哪一块死了,还能将它再度放活。能做到这些,方是君主中的所谓‘中民之性’,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君主,分明只具‘斗筲之性’了,让他来治国,保准一放就活,活了便乱;乱了急于求治,猛地一治,就将国家治死!这种国君,便是十足的‘斗筲之君’,有什么资格去治理天下?就让他像李蔡那样,跳进黄河而身死罢,不然,有何容颜面对祖宗、面对世人?而陛下乃一世圣君,具有‘圣人之性’,比起‘斗筲之君’来,岂止要高出百倍、千倍?简直是一个在天堂上,一个在地狱里!陛下要做圣明之君,必能明白五行相生相克之大道,于天下已僵而未死之际,先行放活万物万民,使天下犹如江河奔流,无腐无蠹。有乱出时,乐而应之:顺其情理,究其成因,蓄其良者,剔除病灶,条理有序,定成法律,此为善治,而不求大治。大治必用烈火,烈火烧而难禁,便有焦土之忧!圣君勤而自励,择乱而治,治而不失活力,约束之时,适当放纵。要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要令天下放而能活,活而不生恶乱,乱而及时能治,治而不致其死,死而还能再放以复活,这便是圣君治国之五行,圣人治世之大道也!”
这一习话,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连那个站在一旁只等着听几句笑话为乐的小太监所诚,也为他这一番话所警动。他听不懂这里头的全部道理,但他从皇上的面部的表情上,发现了东方朔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皇上的心坎儿里!只见这半个时辰里,武帝的表情愕然,惶然,恂恂然;耸然,幡然,欣欣然;油然,沛然,昂昂然;脸上时喜时忧,时愧时怅,时怖时悦,时愠时怡。等到东方朔的话一说完,所诚顺着武帝的目光,转过脸来,两人都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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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庐山昆仑蛤蟆滩(之八)
东方朔咽了一口唾沫,润一润冒着火的嗓子,也随着皇上的目光,转过身来,向自己的对面看去,只见台前空空如也,那个高凳子上,哪里还有董老夫子的影子?
“皇上,臣东方朔一时激动,说出了一些让董老夫子如坐针毡的话来,把老夫子气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武帝笑了起来。他深情地看了一眼东方朔,说道:“东方爱卿,你这一习话语,句句庄重严肃,没有一句调侃的话,也没有一句恶意刺伤董老夫子的话。他要走,让他走便是了。”
“皇上,臣这些话语,并未思索妥当,请皇上兼而听之,能用则用,不能用的,就算臣没说罢。”
“东方爱卿,你的话,朕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终生终世都难以忘记。兄长,朕只觉得你不是凡间之人,你肯定是神仙,不然,你为何将世事人情物性,领悟得如此透彻?朕在卫青去世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恶梦,突然听说兄长您也去了。朕大声痛哭,下诏将你的墓建在朕的茂陵之前,朕要用五十万大军背土成坟,把你的墓建得比祁连山还高,比庐山还大,建得像昆仑山那样,云遮雾掩,凡人无法窥其峰峦。不料墓未建成,你却从墓中走了出来,向朕笑道:皇上,我是神仙!你建这墓作啥?难道要将我留住?留住了不是挡住了你茂陵的甬道,要让后世儒者说臣有谮越之罪吗?朕就向你伸手,要你把朕也拉到昆仑山上去。可你不伸手给朕,确向朕甩来了一大把花白的胡须。朕就抓住你胡须,开始升仙。不料朕的身后邢夫人和李夫人两个看见了,她们一人拽住朕的一条腿,也要跟着上天而去。朕只觉得她们两个肉眼凡胎,死沉死沉的,果不其然,刚刚钻入云层,我手中攥着的你那一大把胡须,便被朕给拉断了!朕突然间跌落下来,大叫一声,原来是一场梦境。朕爬起身来,发现邢夫人不在朕的身边,而是躺到了朕的榻下。朕问她:‘你怎么在那里睡着?’邢夫人说:‘皇上,你一连踹了臣妾好几脚,臣妾想爬上榻,也没那个胆子!’”说完哈哈大笑。
东方朔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便答应道:“皇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想神仙想得太多了,所以连臣东方朔都被您梦成了神仙。看来,臣得把胡子蓄起来,说不定哪一天皇上又要处罚臣,一见到臣的胡须,就会改变了主意呢。”
“好,好,朕早就想让你把胡须蓄起来了!”武帝兴奋地说。
此时江充突然跑了上来。
“江充,你有何事?”武帝问道。
“启奏皇上,那董仲舒董老夫子,灰头土脸、闷闷不乐地离开建章宫,溜了出去。臣在后边盯着他,只见他到了宫外,骑上他的矮脚小毛驴儿就往长安城外走,走到了南门之外便向东。向东走了不远,刚到蛤蟆滩那儿,便一下子跌落下来,不省人事!”
武帝大惊:“啊!那他现在呢?”
汉充忙说:“皇上,奴才和几个卫兵拼命掐他的人中,也没能让他活过来!”
东方朔面带愧色:“皇上,都是臣不好,臣这两天只顾信口开河,没有想到董老夫子年事已高……”
武帝叹了一口气:“你啊,东方朔,你总是心太软。他羞愧而走,朕都没能发现;又是羞愧而死,与你何干?朕让江充把他厚葬了,还不成吗?”
东方朔心又软了起来:“皇上,毕竟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臣还是想看他一看。皇上,臣觉得您也该……”
武帝点了点头:“好吧,东方爱卿,明天等他被安葬了,朕和你一块儿过去看一看。”
翌日上午,雨后天睛。
东方朔与武帝一起,各自骑上自己心爱的马匹,在公孙敖、霍光、金日【石单】和江充等人的陪同之下,来到长安城外东南角的蛤蟆滩。
这里一片沼泽,芦苇丛生。泽中有一条土道,已为沼泽所浸。夜来落雨,只听四周一片蛙鸣。
众人来到路边一个土堆子旁,这便是江充等人为董老夫子所造的土墓。墓边有一块碑,上面写着“汉之大儒董仲舒之墓”九个大字。
东方朔率先下马,向董仲舒墓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他对武帝说:“皇上,董老夫子急不择路,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方?”
武帝也慢慢下马,对着这墓鞠了一躬,然后说:“俗话说,饥不择食,荒不择路。谁料到他会如此落荒而逃呢?”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又说道:“皇上,臣请求,前两天所谓阴阳五行之辩,只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否则,东方朔心中甚是不安呢。”
武帝想了一想,又看看身边的所诚,说道:“所诚,你听到没有?谁也不许说这事!”说完上马欲走。
所诚急忙叩首:“是,皇上,奴才知道了。”
东方朔也想上马,突然间又停了下来,他拉住武帝的马缰说:“皇上,臣以为这个地方叫蛤蟆滩,实在有点有辱斯文。您能到一代大儒墓前,下马祭奠,实属儒家幸事。臣请求将这蛤蟆滩改个名字,改作‘下马滩’,以示皇上礼贤下士之意,不知可否?”
武帝高兴地看了一眼东方朔,然后对霍光说:“行,当然行!霍光,你回去就让长安执金吾赵禹前来,在这儿立一块牌子,说是朕的意思,将这个地方更名为‘下马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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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远嫁乌孙(之一)
钟粹宫中,寂静异常。
卫子夫头发斑白,更显苍老。她手中牵着的长孙刘进,已有六岁。在她一旁的太子刘据,已是二十二岁,略有胡须,身体也有点稍胖。
“据儿,听说你昨天与栾大吵起来啦?”
刘据摇了摇头:“母后,孩儿从来都是不与人相争的。可孩儿去看姐姐,只说了一句:‘姐姐身体,为何日见瘦弱?’那栾大便说,‘瘦了才有好精神,愈瘦愈能当神仙’。孩儿没理他,便向姐姐询问几句,问她吃的是什么药。没想到那栾大,便要将孩儿赶出他的驸马府!”
卫子夫叹了一口气:“据儿,你就忍一下吧。”
“母后,孩儿忍不了!姐姐如此金枝玉叶一般,却要嫁给栾大那个妖人,孩儿想起这件心,心里就要流泪啊!”刘据说到这儿,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卫子夫那干枯已久的眼中,也有些湿漉漉的:“据儿,你的泪再多,也没有母后心里的泪多啊!你就看在母后的份上,看在你儿子刘进的份上,多忍一点吧!”
“母后,孩儿不敢与父皇论争,母后你为什么不争?姐姐的事,您要是执意不从,父皇说不定……”
卫子夫止住其话:“据儿,是你了解你的父皇,还是母后更了解他?以后,不许你说这些胡话!”
“可是母后,孩儿实在心疼姐姐……”
卫子夫又叹了一口气:“据儿!不管怎么样,你姐姐有了栾大,比过去活的好多了!你的父皇因此而得到了解脱,母后我心里有时也觉得有点安慰啊。”
刘据还是嗫嚅地:“可是母后,姐姐一天比一天消瘦……”
卫子夫摇摇头:“别说了,据儿。想一想你自己吧!你应该多想想,你怎样才能让父皇对你放心?你父皇不让史良娣当太子妃,那他想让谁来当,你要知道啊!”
刘据想向母亲说明原委,又觉得此事难办,不如不说,于是只好叹一口气:“母后,孩儿实在没有办法……”
卫子夫看了儿子一眼,不禁重重地又再叹一口气:“咳!看你这个文弱的样子,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怎么去和别人争啊!多忍一点吧,忍字头上一把刀……”
柏梁台下,烟燎雾绕。
柏梁台是继通天台后,武帝在宫中又修建的一座高台,因为是用参天的柏木为梁,浓香的樟木板搭建而得名。此台号称千丈,实际也比李少翁的通天台高了许多,登上其颠,可将长安及三辅之地,全然鸟瞰。武帝听信栾大的话,让他除了在给公主病,便在台上守候神仙。
栾大焦虑不安地在台下坐着,公孙卿则神情自若地相陪。
坐了半日,栾大见公孙卿什么话也不说,便憋不住了,急切地说:“啊呀,我说公孙卿,你怎么就不着急呢?我栾大要是遭了灾,还会有你公孙卿的好处?”
公孙卿笑了起来。“我的栾大仙人,你是皇上的骄女婿,皇上又没将你怎么样,你怕什么?”
栾大更急切地说:“你不知道!我和太子顶了嘴之后,太子就跑到了皇后的宫中。你要知道,皇后要是说了话,皇上可是要依的!”
公孙卿不急不忙:“栾大仙人,你也不想一想,你的娇妻,可是皇后生的。皇后要是让皇上把你杀了,那她的女儿,不就成了寡妇了吗?”
栾大好像比公孙卿想得更透:“寡妇怕什么?平阳公主不是个寡妇吗?她又嫁给了卫青,成了大将军夫人!公孙卿,你应该比我明白,太子是储君,他要是烦上了俺,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公孙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太子怎么了?太子不就是以卫大将军当靠山么?卫大将军已经死了!”
“可是还有东方朔在!听江充说,东方朔在皇上面前,与董仲舒争论阴阳五行和治国之道,那董老夫子硬是羞愧而死,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啊!”
公孙卿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你以为我是董仲舒?我是我伯父公孙弘?我可是公孙弘加上李少君、董仲舒再加上李少翁!你就等着瞧吧,看我怎么让东方朔蒙羞受难,看我怎么把伯父和儒者们所受到的羞辱,给找补回来!”
栾大咧咧嘴:“牛皮别吹大了,吹大了可会炸了!”
正在此时,李广利、刘屈牦两个走了进来。
公孙卿笑着起身相迎:“哇!下官恭候丞相长史刘大人和征西将军李大人!”
李广利面上一红:“公孙大人,别开玩笑,咱李广利还只是带带兵,没有当上征西将军呢!”
公孙卿却言之凿凿:“今日不当征西将军,明天准会成为征西将军。依公孙卿看来,李大人将来还会成为统领全国军马的大将军呢!”
刘屈牦一惊:“公孙大人,此话何以见得?”
公孙卿笑了起来。“哈哈,刘大人,我的话也会有假么?您要想想,皇上为什么最信任卫青?因为他是卫皇后的哥哥!可皇上后来最喜欢的夫人变了,不是卫皇后,而是李夫人。卫皇后的哥哥死了,如果李夫人的哥哥能够带兵打仗,那么大将军还会是别人的吗?”
刘屈牦好像突然明白了,连忙应道:“对,公孙大人,你的话太有道理啦!”
公孙卿故弄玄虚地:“岂止是有理?皇上眼下让李大人在上林苑练兵,就是准备让他统领天下兵马的。刘大人,您的志向在下可是知道的,你可要盯紧了公孙丞相的位子啊。”
刘屈牦心想,我的秘密,只有江充知道,怎么公孙卿也了如指掌?他急忙遮掩道:“公孙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朝中有能耐的人多的是,我刘屈牦何曾有此痴心妄想?”
“哈哈哈哈!怎么能叫痴心妄想?刘大人,这满朝文武,我全算过,只要我中书令公孙卿不与丞相长史相争,将来这丞相之位,便是你的!”
刘屈牦惊喜过望:“那么说,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