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李陵在无奈之际身陷匈奴,就像老将军您当年被匈奴人用网子套住置于二马之间一样,只要发现可乘之机,李陵会和您一样,割破身上的绳索,机智勇敢地、让人瞠目结舌地飞回来的!
想到这儿,司马迁用手捶了一下案子,将桌上的笔和几块竹简全都震落到地上。司马迁没有去捡它们,他不想写了,他要等待,等待他盼望的奇迹出现之后,再接着完成这篇《李将军列传》!
随着司马迁的拳声消失,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些被震落的笔和竹简。司马迁以为是女儿虹云,便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
那少女抬起头来,红着脸,注视着司马迁。
原来她不是虹云,而是任安送来的江南女子,她比虹云只长那么一点,她的名字叫随清娱。
“姑娘,对不起,我以为是虹云呢。”司马迁有些抱歉地说。
随清娱的脸上更红了。“大人,您何必这么说呢?自从任安大人将妾送给你,妾便是您的人了……。”
“不,不……”司马迁将自己的手从清娱的胳膊上拿开。“清娱,你还是个孩子,你才十五、六岁。”
“大人,清娱可没把您当作父亲来看……虹云虽把我叫姐姐,可她悄悄给我说过,只要大人你愿意,她随时都会改叫我姨娘……。”随清娱说着,脸上的红云迷漫起来。
“不,不,再等一等,等任大人送的那盆石榴花,开了以后再说吧。”
“爹爹!任安大人来看你了,还带着一位伯伯!”虹云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过来。
司马迁急忙放下随清娱,从里屋走了出来。走到外屋,他便吃了一惊,马上纠正女儿的话说:“虹儿,这哪里是又一个伯伯,你该叫爷爷,叫东方爷爷!东方大人,该子长前去看您才对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子长,你如今是皇上重点看管的人,怎么可能出门看我呢?老夫到是无官一身轻,想到哪儿去哪儿!”东方朔好像是在提醒他。
司马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个失去了自由的人,而东方朔则是彻底自由了的人。他苦笑一下,然后请东方朔和任安就坐。
草原之上,苍鹰翱翔。
公孙敖带着他的三千精兵,昼伏夜出,从受降城向西北方向悄悄进发,两夜之间走了几百里路,终于来到狼居胥山东侧的一个林地里。黎明时分,公孙敖命令部队不准点火烧饭,他们身上带着足够吃上一周的干粮。
天近中午,战士们都睡得昏昏沉沉的,战马也在树林中卧着休息,公孙敖睁开了眼睛,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那两个人是自己的儿子公孙助和郭昌的儿子郭穰。他们睁开眼睛,随着公孙敖悄悄走向树林边缘。
按时公孙敖的计算,脚底下这座山一过,就应该是当年被催毁了的赵信城。这儿虽然没有多少匈奴驻军,但肯定会有亭幛存在,在那里捉上一两个匈奴斥侯,弄清情况要紧。别看公孙敖已经六十四岁了,白发皤然,大有当年李广老将军的风采;可是打起帐来,他的主意并不多。是的,他小的时候听哥哥公孙贺的,大了以后听皇上的,再往后听东方朔和卫青的,到西域打仗就听霍去病和张骞的,一旦让他自己做主,他就死守。他上次领兵守住了受降城,让匈奴儿单于白白地包围了许多天,最后不仅没有攻下城来,儿单于自己还病死城外。这次公孙敖没法守了,武帝命他孤军深入,要弄清楚李陵到底是真投降了,还是被匈奴关压着!
公孙敖看了看眼前的公孙助和郭穰两个年青人,于是想到了东方朔和卫青。才几天啊,他与东方兄长设计把卫青从断头台上救下来时,自己也就是公孙助和郭穰的年纪,可是如今卫青已经与世长辞,而东方兄长又和皇上闹翻,唯有我公孙敖还像一个老马仔一样,四处奔波!公孙敖对李广的情感虽没有其兄公孙贺那样深厚,但他对老英雄还是十分敬佩的,尤其是李广至死都没能封侯,让他心中大为叫屈;再加上李敢被霍去病一箭射死,公孙敖当时看得清清楚楚!皇上纵容霍去病,公孙敖没有什么说的,可皇上后来又用李蔡当丞相,弥补自己对李老将军的歉意,公孙敖心中颇有微词。李陵与李广利争着上战场时,公孙敖还劝过李陵,他觉得这个小将军虽然拥有其祖李广的英勇,但也有一些李广的草率和意气用事。当听到李陵孤军深入匈奴的涿邪径时,公孙敖急得直瞪眼睛,他知道李广利决不会伸手相助的!可是公孙敖也不是年轻有公孙敖了,没有卫青、霍去病,也没有东方兄长在身边,公孙敖决不敢主动请缨。即使他像路博德将军一样在李陵身边,又能怎样呢?李陵会听自己的么?后来又听说李陵大胜了匈奴,公孙敖觉得那是奇迹。果然,时间不久,李陵便败下阵来,没入匈奴!当皇上命令他为因【木于】将军,要他深入匈奴寻找李陵时,公孙敖没有半点犹豫。“因【木于】”二字是匈奴的地名,皇上让他做这个特殊的将军,就是要他深入匈奴境内,找回李陵啊!公孙敖想,如果李陵果真活着,果然被匈奴关押着,自己哪怕是和儿子们战死疆场,也要设法把李陵救下来,因为卫青兄长曾经对他说过,年轻人里面,只有李陵才是大将军的材料,只有李陵才是汉家未来的长城啊!
公孙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想着。突然,他身后的公孙助说:“慢!爹爹,你看,那个小山包上,有个亭子!”
公孙敖笑了。这正是匈奴人经常建在山包上的侯亭,专门了望远方有没有军事情况的哨所。
“你们两个摸上去,不许出声,一定要捉活的!”公孙敖压低声音说。
公孙助和郭穰两个飞快地跑了过去,公孙敖也大步流星,跟在他们后边。然而公孙敖毕竟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没走几步,便被两个年轻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公孙敖来到小山包上,公孙助的郭穰早将亭子中的那个匈奴斥侯绑了起来,只见他光着脚,一块裹脚的布,被他叼在嘴中。
公孙敖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个匈奴人。公孙敖在边境上呆了三四十年,早已熟悉匈奴的话,便向那匈奴士兵说道:“我是汉家因【木于】将军公孙敖,快说实话,不然,我要你的命!”
那匈奴士兵听到后,急忙点了点头。
公孙敖用剑挑掉那人口中的裹脚步,然后问道:“你说,汉家的李陵将军,他在何处?”
“李陵将军?李陵将军正在山那边,帮助匈奴单于训练兵马,准备打入汉家的受降城中,活捉您公孙敖将军呢!”
“什么?你胡说!”公孙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公孙将军,小人不敢胡说!你们可以爬到亭子上看,赵信城中只有一面大旗,就是你们汉家李将军的大旗啊!”那匈奴士兵一边说着,一边眨动着两只小眼睛。
公孙助和郭穰早就钻进了亭子,从亭子上方那个小方洞里,向北边看去。
二人大惊失色,一句话也不说。
公孙敖也进了亭子,拉开两名年轻人。
一杆大旗在残破的赵信城中迎风展开,一个大大的“李”字,汉隶写法,正是李陵的军旗。
郭穰在一旁点了点头说:“将军,您听!我能听见人声,还有马叫!”
公孙敖离开那洞口,他不想听。他知道自己的耳朵已经不好用了。
公孙助和郭穰两个翘起脚尖,双双将耳朵贴到洞口上,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将军!是匈奴人和汉人在一起训练兵马!”
公孙敖觉得自己的心隐隐发痛。他的白胡子翘得老高老高。许久之后,他突然拔出剑来,对准那匈奴士兵,猛地一剑,刺了下去。
那匈奴士兵眨了眨眼睛便死去了,居然一声也没吭。
公孙敖仰天长叹一声,大叫道:“李老将军,没想到你英雄一生,还是被儿孙辈玷污了名声啊!”说完老泪纵横。
“爹爹,我们怎么办呢?”公孙助问道。
公孙敖擦了擦泪水,没有说话。
天边飞来一只苍鹰,一只在上空周折盘旋的苍鹰。这种苍鹰叫做雕,它飞得很高很高,能射中这种雕的人叫做射雕手。
公孙敖的眼睛看着那只雕,然后对儿子和郭穰命令道:“你们两个,把那只雕给我射下来!”
公孙助没说二话,把箭对着空中,瞄准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射。
那箭在不远的树林中落了下来,苍鹰却在空中一动不动。
郭穰也很生气,他拉了拉手中的强弩,对着那鹰,有力地放了一箭。
那鹰的翅膀扑闪了两下,又鼓起双翅,在空中自由自在地滑翔起来。
公孙敖拿过自己的弓来,搭上一只带有长长羽羚的箭。
可他的弓,再也拉不满了。
公孙敖再度长叹一口气,将弓交给儿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踉跄跄,离开侯亭,向远处的丛林子中走去。
第二十九章 殷殷石榴花(之四)
长安城中,太史令家中。
东方朔和司马迁任安三个,说说笑笑谈了半日,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他们谁也不愿提起李陵的事情,因为谁也不愿相信他真的会投降匈奴,谁也不敢保证他就不降匈奴。东方朔的话,一直围绕着老太史和《太史公书》书的话题,而任安则不时地把话岔到劝司马迁纳妾和为司马氏传宗接代上来。司马迁当然愿意多接东方朔的话茬,而且他还就《非有先生论》那篇文章,与东方商榷起来。
“东方大人,小侄觉得您的《非有先生论》一文,没有《答客难》写得好呢。”司马迁笑道。
东方朔点点头:“是啊。《非有先生论》是从子虚乌有谈起,尤其是;‘贫民无产业者’那个说法,我一时也没想透。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发现天下‘贫民无产业者’处处都是,可除了让皇上施恩减赋以外,没有什么好更好的办法。而《答客难》一文,说的是我自己内心的感受,说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小侄要为东方大人作传,定要把这两篇文章,都收入您的传记之中。”司马迁笑着说。
“别,别!子长,你千万不要给我作传,也不要在《太史公书》中提我的名字!我只怕我这一生,早就铸成了无法挽回的过错呢!有的人可以青史流芳,有的人可以遗臭万年,可我觉得自己的是是非非,到今天都没有定论。你千万不要为我立传啊!”东方朔请求似地说。
“那我写乌孙公主远嫁西域,总不能不提您的名字啊!”司马迁笑着说。
“那你就用‘汉使’二字!出使西域的是除了张骞,就是‘汉使’;在昆仑山上找到黄河源头的,你还用‘汉使’,不就行了吗?”东方朔笑着说。
“东方大人,小侄眼下连当今皇上的本纪都没法写呢!”司马迁说道这儿,苦笑了一下。
“留着吧,不要着急。看清了再写,总比胡里胡途地写要好!”东方朔告诫他说。
任安在一边,还要把话题引向自己关心的事情。“东方大人,任安以为,子长他的脾气近来好些急躁,这与他自己独处,不近女色,可能很有关系呢!”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子长,既然任敞先生和任安有此美意,你何必自己去苦自己呢?在这一点上,老夫可要劝你向我学学,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上一个人独处,可是长安最风流的人物哟!”
“东方大人,不是小侄太苦自己,只是任安兄送来的那个女孩,和我的小女虹云大不了多少。再说,任安兄,您送来的那盆石榴花,还一直没有开过呢!”
“哈哈哈哈!子长,你来看,这盆石榴花,如今可是长了不少小小的花骨朵……”任安笑了起来。
“到那时候,小弟再请你和东方大人前来,喝我的喜酒还不成?”司马迁只发点头应允,面上还是微微一红。
“那时,你去请任敞那个老头子来罢,老夫还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东方朔笑着说。
“东方大人,既然你要远走,何不再向小侄指点一番?”司马迁真诚地请求到。
“子长,为人不可太刚。古人云:‘【山尧】【山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汲黯那个老头,不可谓不是刚者,可他最终还是明白了屈与伸、曲与直的道理。你对李广老将军持有一片敬佩之情,老夫和你也是同感,然而谁也不敢对现在的年轻人作保证啊!”东方朔说得语重心长。
司马迁点点头,然而他认为,由于年龄比较接近,他对李陵的见解要比东方朔深一些。可是任安曾是李陵的上司,要说对李陵知道得更多,我能比得上任安么?为什么任安在朝堂上也是一言不发呢?
东方朔见司马迁不说话,便又笑着说:“眼下,你的身上,阳刚之气积聚得太多。阴阳五行之中,所谓积阳而生阴,积阴而生阳的说法,不无道理。你还是快点娶妻纳妾,使自己阴阳协调吧,人过五十岁,不能动不动还要直着脖子与人争论。你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不要以为汲黯不在了,老朽也不在了,朝中没人敢于直言了,就是天将大任于斯人,就该由你司马迁来匡正皇上了。今天的皇上已不是昨天的皇上,他也处于一种阴阳失调的状态,你决不能再和他顶撞。说句心里话,老夫都觉得无法再扭转他了,还是让皇上自己撞去吧,他这个人,不把大墙撞倒,不让自己撞得个头破血流,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吧,东方大人,小侄听您的,试着忍一忍看。小侄一直以为,男儿在世,要能够顶天立地。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可有的人死了,却轻于鸿毛。那李陵就是想轰轰烈烈地打仗,不论是活是死,都要像泰山一样,屹立于世间;可他此时若是死了,若是沉没了,不就像鸿毛一样,无足轻重吗?所以我为他感到惋惜,希望皇上多给他一点时间。”司马迁辩解道。
“子长,这就是你心底的直实想法!可老夫不这么认为。人既然都有一死,何必非要追求重于泰山呢?霍去病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吧?可它却把许多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泰山是很雄伟,可它的雄伟,是在他人心目之中;泰山自身还是那个样子,并不因别人以为它雄伟而再增高一分;也不因为有人说它不如昆仑山高大而减低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