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边,大树林立。
朱安世在几十名大内侍卫的簇拥下,来到这个阴森森的老树林中。江充在远远的地方跟随着,一直不敢走到朱安世的身边。
朱安世被侍卫们捆绑在一棵秃了头的大粗树上,树枝已经枯死,树干上却流着松汁。侍卫们知道,这样的树,一点就燃。于是他们抱来一些干树枝,并点燃了火把。
一个侍卫头目模样的人对江充说:“怎么样,江公公,我们这就点火了?”
江充不置可否地站在一边,双目愣愣地看着朱安世。
朱安世依然笑着。听了侍卫的问话,他却对江充使劲地点了点头,下巴向自己的身上勾着,意思是让江充走到他的身边来。
江充觉得自己应该过来,毕竟他和张安世曾经住在一起过,曾经和吴丑生三人一道,像兄弟一样相处过。
“江充,没想到吧!原来我就是朱安世!”
朱安世说了句可有可无的话,让江充觉得很难回答。他皱了皱眉头。
“江充,看在我们曾经相处过的份上,你告诉我,公孙贺为什么非要捉我,还要把我送给皇上?”朱安世觉得临死之前,也要解开心中的疑团。
“朱安世,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公孙贺因为他的儿子公孙敬声犯了死罪,他才向皇上请求,把你捉拿归案,给他的儿子抵罪的!”江充毫不忌讳地说出了宫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公孙贺,你这个老东西!我要你们全家都没法活命!”朱安世咬牙切齿地大叫起来。
“朱安世,还有什么说的吗?没有的话,就早点上路吧!”江充也不愿意久等,他要向皇上交差,于是便小声催促起来。
朱安世突然想起什么,脸上变愤怒为奸笑:“江充,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充满脸疑惑地走到他的身边。
“江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玩木偶人吗?那是我在滇池时,向一个女巫学的招数!那玩意儿叫巫蛊,可以咒人致死!”朱安世笑着说。
江充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江充,你再靠得近一点,我有秘密要告诉你。”朱安世又说。
江充只好再走近一步,把耳朵向朱安世靠近一些;可他不敢靠得太近,他怕朱安世一急,咬掉他那美丽的耳朵。
朱安世悄悄地向江充说了几句话。他把声音压得太低,周围的侍卫们谁也听不见,只看到江充先是吃惊,后来眼睛里露出异样的光芒。
朱安世的话说完了,微笑地把头靠在后边的松树上,像要睡觉一样,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江充向侍卫们一挥手,侍卫便将火把扔在朱安的脚下。
大火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朱安世像早已死去的尸体一般,居然一声也没吭。最后,他与那棵早已枯死了的松树一道,融成了一段漆黑的焦炭。
第三十二章 世道黑与白(一)
风和日丽,海阔天高。
东方朔独自一人,在海边周游已有数月。从他在平原诈死之后的第二天早晨起,他便开始了梦寐以求的海边周游计划。这是他从小就向往的一个梦。记得十二岁那年夏天,正是十五望日,他一时心血来潮,便想去看大海。他把羊群交给喜鹊蛋儿看管着,自己沿着大海支流笃马河的南岸向东走,去找大海。一个小孩子,走一阵,跑一阵,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也没见到大海。回去吧,天色已晚,又怕喜鹊蛋儿笑话;于是趁着月光又走了一阵,吃完了干粮,饮几口河水,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个小山边找了个石头洞洞倒头睡了起来。醒来之后,他听到一阵阵刺耳的声响,再一看洞外,天已渐亮。他刚出洞口,就听见一阵阵沉闷的巨响从远处传来。他听出来了,那是大浪拍岸的声音。是大海!河水哪会有这么大的浪呢?他高兴地跳了起来,顺着声音便向发出巨响的地方跑过去。跑了一会儿,只见眼前一亮,宽阔的大海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此地意外,又如此地在意料之中。无数奔涌着跳动着的海浪向他迎面扑来,与岸边的礁石猛烈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小桃童被这声音,这气势震撼了,半天不敢前行一步。这时,他的视线又被远远的天水一色之处的霞光所吸引,他看到在这无比美丽的霞光之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那火球在水面上升腾着,挣扎着,终于挣脱海的纠缠,腾上天空。那种景象让十多岁的小桃童看呆了,紧接着便是欣喜若狂。他冲到了一块平坦的沙地上,在不断袭来的海浪上蹦着,跳着,后来索性脱光了衣服,在浪里摸爬滚打,开心地玩了起来。直到太阳高高地升到头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时,才想到,没吃的了,该回家了。他把捡来的许多螺壳包在脱下的衣服里,准备回去向喜鹊蛋儿眩耀。没想到,当他爬上岸上的树林荫处时,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像火烤盐腌一般的疼痛,原来那轮让他目瞪口呆、欣喜若狂的太阳,把满身海水裸身暴晒的他弄得遍体黑红肿痛。当他回到家中时,老哥老嫂已经等他等得泪水汪汪。他在家中呆了好几天,浑身褪下了一层黑皮,这时神头一带的人们已经开始传说:小桃童死了几天,然后像蛇一样褪了一层皮,又死而复生了;还有人说,小桃童从地下钻进了龙宫,在神仙洞府里玩了好久,又被海神给送回来了。
平原人很早就爱编排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说。自从秦始皇在重丘置鼎压剑,而后龙头出现、崩鼎飞剑之后,这种传说就此起彼伏。桃童记得哥哥说过,父亲在他出世一年前就死了,母亲怀着他整整十五个多月。乡亲们都议论纷纷,认为这个将要出世的孩子来历不明。一辈子以老实著称的母亲只好撒一个大谎,说自己是吃了一个大桃子才怀孕的,不久,母亲一生下他就死了。这就更给这位“桃童”带来神秘的色彩。平原人说,小桃童一生下来便能叫娘,而正因为他叫了这一声“娘”,他的母亲才去世的。他从小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又神秘地读书、学剑,所以平原的人更是把他当神仙来看,关于“桃仙子”的传说,版本有很多很多……
如今小桃童已是老桃童了,转眼便是四、五十年。名满天下之后,他愈来愈觉得天下纷纷嚣嚣,没有一块静土。他要远离尘世,再到海边畅游一番。
那天夜里,他趁着老妻和修成君陪着平原太守王成去埋那七十三个坟墓的功夫,便对小罐儿说:如有急事,你可以到有云有龙的地方找我。说完就带上钱粮出发了。他依然沿着小时候走的那条路,顺着笃马河南岸向东行走。几年前,他曾和珠儿、京房等人一起,乘着皇上派来的龙船,在东海、北海、西海、南海(这是汉人对渤海湾周围的海域习惯叫法)周游了很长时间,虽然没有找到仙药和神仙,却对海中的许多岛屿留连忘返。那时,他一面写着《十洲记》,一面想着将来要有时间,一定独自一人沿着海边行走一番。没想到这个想法,在自己年近七十的时候实现了。
那天夜里,他像十多岁的孩子一样,在笃马河岸漫无边际地走了很多路。到了天亮的时候才感到了累。于是他离开了河岸,向南行走,不到几里,便到了乐陵县。乐陵没有人认得他,他就放松地歇了歇脚,吃了饭,然后到集市上买了一头驴子,一头和自己在长安时候骑的那头“的卢”一样的卢子,笑着对它说:你还叫“的卢”吧,名字不变!接着他继续往东赶。天黑时分,他在海边又找到了当年曾经栖息过的那个小山洞,睡了一夜;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牵着“的卢”来到海边,只见海水如同镜面一样,万顷微波,如同靴纹,无风无浪无朝霞。他气愤地大叫三声,海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的卢”跟着嘶鸣几声,将他的叫声狠狠地压了下去。
于是东方朔骑上“的卢”,开始沿海漫游。从蓼城(今山东利津县),沿着海湾到了千乘郡后,再东下琅槐、平望,绕过了大大巨定湖,也绕过了他所熟悉的临淄和寿光,北上临朐,再去参山;到了徐乡县,他想在那里找到徐福的故里,结果没能如愿。当地老人告诉他,徐福是从琅琊一带入海的;于是他又东去之罘山,听那里的人讲了一些秦始皇射杀大鱼的故事;又经东牟县和传说中的不夜城,然后二访成山角,盘桓多日之后,才经昌阳(今石岛附近)、不其(今青岛附近)而到黔陬(今胶县附近)、重抵琅琊台。在琅琊,他打听到徐福出海口还在南边的海曲、赣榆一带,于是又不紧不慢地驱赶着“的卢”南行。经过海曲(今日照附近),他看到那里的沙滩如绸缎一般松软,便在那儿脱光了衣服,美美地洗了几天海水澡;仔细观察了海上日出的壮丽景色,每天中午都躺在“的卢”的阴影之下,披着衣服,认真地琢磨起太阳到了中午为什么如此暴毒的道理。又过了几日,他到了紧临海边的赣榆县城,打听徐福的行迹。那里有个很有学问的先生,姓孙,名叫家昌。孙先生给他讲了徐福的故事。徐福确实是赣榆人士,当年秦始皇从会稽探寻大禹治水之迹而后到海边求仙来到这里,时值初夏,中午天气闷热,秦始皇便在路边的大树下休息。这时他看到一个人在不远的树上采东西吃,便让李斯叫人去把他捉过来问他采的什么东西,好吃不好吃。那人说他是徐郡之人,因为长得很有福相,人家都称他为徐福;还说这树叫榆树,榆树开花后便结成榆荚,那榆荚一串一串的很像钱串子,人们就把这东西叫做“榆钱”;他就是因为吃了这种“榆钱”,才愈来愈有福相。秦始皇当时口干舌燥,便取过一串“榆钱”吃了起来,果然甘甜无比。秦皇大喜,当场封这种榆树为“行道树”,并诏书一份,令徐郡每年准时进贡“榆钱”,其它钱粮等物全部返还百姓。因当时在路上,李斯手边只剩下一块竹简,没法起草诏书,还真的费了点心思。他见皇上很高兴,不愿拂了皇上美意,便在那快竹简上先写下一个“贡”字,然后在上面加了一个“文”,又在左边写上一个“章”。这个复杂的字,是表示皇上批文盖章,将贡品返还徐郡的意思。秦始皇当然明白李斯的意思,他拿过竹简,笑了笑,然后递给徐福,问他是否明白。徐福不认得字,怎么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人很聪明,接到竹简后,就顺口说了一句:“干!”意思是皇上让干他就干(皇上让干他不干,行吗?)。秦始皇听了,更是高兴,于是就叫李斯将这个字新造的字叫“赣”,并在当地设立一个县,名字就叫“赣榆”。那徐福见秦皇高兴,便顺口吹起牛来,他对秦始皇说,海上还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那里的人除了能吃到“榆钱”以外,还有许多类似“榆钱”的仙草,人吃了个个长生不老!秦始皇听了,更是高兴,便把他带到长安,封为求仙特使,又造了几十艘大船,从关中一带挑选了数千童男童女,让他带着上仙岛去,给秦始皇采集不死之药。徐福带着这些童男童女回到赣榆,择了个黄道吉日,便下了海。据说他在海上很是艰辛,历经万难,才到了东边的扶桑岛上,却没能找到不死之药,于是自己当了孩子王,让那些渐渐长大的孩子在那儿成家定居,繁衍后代。后来秦始皇东下,接连派出几百艘大船,去扶桑寻找徐福他们,结果都没如愿。东方朔听了这个故事,大大感慨了一番,于是给赣榆县令写了一封竹简,让他一定要把孙家昌当作博士一样供养起来。写完之后,他笑了起来,又在竹简之下署上“太岁”二字,便离开赣榆南下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位博学多能的孙家昌有没有把他的书简交给县太爷。
此刻东方朔在赣榆南面百余里路的海边上。牵着他的“的卢”不知如何是好。他拿出自己早就画好的一张图,发现再往南走,便是朐县;此处往西百余里,便是自己曾经探望过好友汲黯的东海郡,如今是徐州刺史部所在地。他很想去看看如今东海郡在徐伯的治理下是什么样子。又想去淮阳看看汲黯那个老马蜂到底活得怎么样,他有没有和那个愿意当儿子侍奉他的赵禹在一起下棋、算卦,过得非常有趣。然而他的心里,更牵挂着长安,不知那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皇上有没有放弃了求仙的念头?珠儿怎么样了?那个朱安世不知有没有闯祸?霍光在险象环生的局面里,还能找到第三条道吗?想到这些,他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永远都是劳碌命!好容易离开了让你伤心而又无奈的尘世,你怎么又想起它来了呢?任那个胡作非为的皇上去折腾吧,太阳既有中午暴晒的时候,也就会有落入西山气息奄奄的时候,你何必为此枉费心机呢?再说,这也正是霍光施展本领的时候,给他一个砥柱中流的机会吧!珠儿也已经不小了,自己三十八岁那年郭解死的,次年珠儿出生,掐指算来她应该是三十岁的人了,说不定霍光早已说服她,与傅介子成了亲了呢!
想到这儿,东方朔放下心思,向东远眺,只见大海对面,隐隐约约露出一片崇山峻领岭来。但海岸上空空如一,了无船只。他很想把身边的“的卢”变成一匹能飞的天马,越过海岸,到达那片自己从未到过的海岛。但他明白,这世上哪有神仙!
东方朔摸了摸身边,布袋里只有三铢钱了。他把那三个铢钱掏了出来,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突然他心生素想:我何不用这三铢钱,算一算卦,决定下边的去向呢?这种由桑弘羊主持铸造的五铢钱,正面是细细的两个篆书,右边的五字像宫中的沙漏(后来“微软”的鼠标在屏幕上运行时就采用这种沙漏图案,不知比尔·盖茨那厮有没有向著名经济学家桑弘羊的后人支付使用费),左边的“铢”字细细的,“金”字边像房子中置放了大大的“米”筐,而“朱”字又像一大“木”从腰中捆扎了起来。钱的方孔上下两方突出,这样可以让钱上的“五珠”二不受磨损;反面则平滑得很,没有任何文字与图案。然而不论是正面,还是反面,外边都有细而匀称的厚边边,桑弘羊曾对东方朔解释过,那个圈圈叫“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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