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觉得,自己身体不像前些年那样精力充沛了。卫子夫刚来时,他是个永远都不会疲倦的雄狮。可这几年,又幸了几个美人,觉得自己已不如以前,至少不能一夜吼上他几次了。好在李少君来到之后,给他炼了不少仙丹,说是服了它可以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当然是最好的事,可武帝觉得服了这药,自己的性欲一天一天地增强,有时连卫子夫都说承受不起了,于是便将他推到宫外,由他在建章宫内养三千佳丽、五千美女去。
他的心中,有时仍有些空虚。这空虚来自汲黯的被贬,耳朵边少了个刺儿头;这空虚还来自东方朔的话少了,武帝要他在李少君的帮助下,恢复神仙的记忆,可他却成了不叫就不到的人,远非过去活络。是因汲黯被贬,他心里不太痛快?还是又有了新的主意,准备对付李少君?或是东方朔过新年后娶了个新的小妾,也力不从心了?
武帝觉得,空虚还来自丞相的身上。这个公孙弘,是个最听话、最不碍事的丞相,武帝有时觉得他是历代皇朝中最好的丞相。于是他下了一道旨意,取消祖宗时留下的那条规矩,丞相是文官,没有必要非要封侯,才能拜相!这样,公孙弘便成了汉代第一个没有侯爵之位便当了丞相的人。可武帝却又觉得,自己可以无为而治,丞相和大臣则不能无事,无事就会生非。
而且,和秦始皇时候相比,自己朝中能干的人才还不算多。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重读东方朔的书简时写下的诏令。于是决定,把大臣们马上叫到一起,让他们动起来。
“得意。”武帝叫道。
“奴才在。”杨得意虽然三十出头,但也有一些所忠的老成持重的样子。也许是身上激素太少的缘故吧,他开始发福了。
“让丞相和文武百官,赶快上殿,朕有事要吩咐。”
“奴才遵旨。只是……”杨得意有话想说,但不敢开口。
“可是什么?”
“皇上,您不是下诏了,说丞相议事,除休沐之日,一天不可中断;而非重大之事,皇上不必过问,三日一朝即可吗?”
“那我问你,今天是第几日?”
杨得意掰着指头算着。“皇上,前天张汤送来几个姑苏美人,您不是还在这儿见他的吗?”
“不管那么多,朕要今天上朝,去未央宫!马上都给我上朝,朕有诏令发布!”
“是!奴才遵旨!”杨得意不敢再说,忙下去传令。
未央宫内,群臣毕集。三遍万岁叫喊完毕,众臣还在等着皇上的“平身”二字出口,不料得意却尖声尖气地念起诏书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汉室大统,首以用人为要。朕登基伊始,就令四方举贤人,纳良才。十多年来,英杰之士,或自荐于朝,或郡国保举,或大臣引见,或朕自擢用,一时人才济济。然而朝中郡国,虽已人满,但忠孝且才卓者,有能且廉洁者,尚不足用。吏不乏人而缺廉者;野有遗贤未得录用。朕今再告天下郡国,各等官吏,必向朕保举忠孝廉直之士,尤以能理财治国者为要。钦此。”
一声“钦此”便是“平身”。诏令刚毕,朝臣纷纷起来,有的开始议论。
丞相公孙弘跨步向前,再跪而言:“皇上圣明。臣以为,皇上刚即大位,就重用儒者。儒者天下之师也。然而时至今日,天下仍有不尊儒生之人,朝中且多杂学之士。臣以为,皇上要举孝廉,就要以吾师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之道,天下方可大而一统,人心方可一而化之啊!”
听了这话,朝中的议论就更多起来。
东方朔开始不动声色,但见众人只议论,不言语,便向太史公和卫青等人多看了几眼。
太史公司马谈颤颤巍巍地走向前来,艰难地跪下说:“皇上,臣位忝太史,为汉作纪。然臣信奉黄老之学,依丞相之意,不是儒者,就要罢黜。如丞相之言,老臣不是儒生,可也要交出这只史笔了!臣请皇上许臣辞官归田,颐养天年!”
汉武帝一看老太史要撂挑子,那哪儿成?忙说:“老太史请起。朕可不能没你啊!”
主父偃也是个爱出风头的人,看到有人带了头,他岂能不跟着上?“皇上,臣持纵横家之言,更被儒者视为异端邪说。老太史不干了,臣也请辞!”
张汤赵禹两个如今是一正一副的廷尉,正主管制订各项法律,知道皇上离不开他们,便也上前奏道:“皇上,臣等以法治国,更非儒者,请皇上恩准辞呈!”
没有说话的大臣们纷纷上前跪下,说道:“皇上,我等尊奉墨子和农家、阴阳学说,也请皇上开恩!”
卫青和公孙贺等一班武将,本来就不愿与人朝上相争,看到众大臣如此请辞,就向东方朔看了一眼,东方朔使了个眼色,卫青等人也上前说道:“皇上,我等学兵家学说,请皇上恩准解甲归田!”
朝中大臣,相继出列,只有东方朔和公孙弘,一左一右,两个独立。
汉武帝左顾右盼一下,发现这又有点像当年的董仲舒与东方朔之争,而公孙弘念念不忘“独尊儒术”,倒也有其恒心。可东方朔怎么不争了?他怎么会老实?朕前不久才贬了董仲舒,儒术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朕不明白?武帝最佩服高祖刘邦所为之一,就是他当着众位将领的面,把大儒叔孙通的帽子拿过来,在里面撒了一泡尿!想到这里,他大笑了。
“哈哈哈哈!都起来,都起来!朕只说要举孝廉,并没说只用儒生哇!丞相,看来朕要按你的说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喽!还好,还好,还有一个东方爱卿,不愿离朕而去。东方爱卿,你几时也洗面革心,做起儒者来了?”
东方朔却独自在一边,自言自语,并不回话。
刚起来的大臣们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东方朔,朕问你哪!”汉武帝有点急。
东方朔装作一愣,然后向前一揖:“皇上,刚才他们都跪着干什么啊?”
汉武帝心想,八成东方朔的记忆要回到仙人中去了?不然他为什么会走神?不管他,朕要看看,他在想什么。“朕问你哪,你不回答朕的话,嘴里嘀咕些啥?”
东方朔说:“臣想起了司马迁告诉臣的一曲里巷歌谣。”
“里巷歌谣?你好兴致。说来,朕也听听!”
东方朔严肃地走上前来,说声“臣遵旨”便声情并茂地吟诵起来:
举大儒,不知书;荐孝廉,父别居。
贤良方正逛妓院,欺师灭祖享俸禄。
不用说公孙弘大为恼火,就连汉武帝也不相信。“东方爱卿,有这种里巷歌谣?是你自己编的吧。你给朕解释释,都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慢慢前来。“皇上,这‘举大儒,不知书’,就是说如今的大儒并不真正地了解《尚书》。
不信您问问公孙丞相,那《尚书》一共有多少篇?“
汉武帝惊讶了:“丞相,难道你真的不知?”
公孙弘振振有词:“皇上,这个难道臣还不知?《尚书》是我儒家立学之本,五经之一哇!
臣师董仲舒授学,开宗明义就讲《尚书》二十九篇,这连小孩子都知道啊!“
东方朔却大叫起来:“错啦,错啦!皇上,这就是‘举大儒,不知书’。”
武帝也知道,窦婴当年教他时,也说是二十九篇。东方朔在搞什么鬼?他知道的会比别人多?
可武帝不敢否定东方朔之见,便问:“依你之见,是多少篇?”
东方朔心平气和地说:“皇上,现存人们都看到的《尚书》二十九篇,是秦时有个叫伏生的老人背出来的。那伏生年纪大了,耳朵也聋了,眼也花了,口齿还不清楚。如今儒家所信奉为治世之宝的,就是那么个《尚书》。”
“《尚书》是伏生背出的,朕当然知道。照你说,还有新的《书》经传世?”
公孙弘插进话来:“皇上,东方朔一派胡言,难道他能编出新的《尚书》来?”
东方朔马上接过话来:“不错!皇上,臣只知,《尚书》为上古有文字以来治国方法和事情的记录,远不止他说的二十九篇。因为战乱频仍,现在存下的不多。就在我朝,还有人知道《尚书》在四十篇以上!”
公孙弘心想,好一个东方朔,纵然你是神仙,恐怕造出《尚书》,也不容易吧!于是争辩道:“皇上,东方朔为了贬低臣和臣师,故意出此胡言,欺骗皇上!”
武帝一笑:“东方朔,这回朕先说好,不准你再说‘东方朔蒙蔽皇上无罪了’哇。”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不用,不用!皇上,孝文皇帝的护陵人,姓田。他们祖孙二人所在不远,他孙子田千秋,就能背诵四十多篇《尚书》呢!臣十多年前就知道,不信,陛下亲自去看!”
武帝知道事出有因,好像东方朔以前曾给自己提过田千秋的事。他不想就此多追,东方朔肯定有备而言。他一转话题:“好!东方朔,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你再给朕解释,下面的歌谣是怎么说的?”
东方朔一看武帝转舵,心中就乐。他便顺水推舟:“‘荐孝廉,父别居。’就是说,有人给陛下举的孝廉,却老早就把他老爹赶出家门了,还称什么孝廉呢!”
汉武帝大惊:“果有这样的人?”
“皇上,您刚即位时,有个廷尉叫做宁成的,您还记得吗?”
汉武帝想了想:“朕当然记得。他让朕给赶走了啊?”
东方朔答道:“对。他就是当年丞相许昌荐举的‘孝廉’,他的父亲,就是被他逼到别处而居的!当年因他陷害卫青兄弟,皇上将他削职为民的。可他将父亲赶出家门之罪,至今未治哇!”
武帝摇了摇头:“朕没想到,他还是个如此顽劣,禽兽不如的人。传旨!”
杨得意急忙点头:“在。”
武帝说:“将那宁成,贬到万里之外南荒之地!”
“是!”
汉武帝回过头来:“好!东方朔,接着给朕解释下面的歌谣!”
东方朔说:“这‘贤良方正逛妓院,欺师灭祖享俸禄’嘛,臣就不用多说了,反正臣做事都在明处,一年一个娶回家里。可那妓院,皇上既然允许它开,就不能禁止有人去哇。不然,它不就没了生意了吗。”
武帝知道他话中有话,因为自己前不久就在主父偃的带领下,去过妓院一次。他又将话题一转:“别说这些啦,‘欺师灭祖享俸禄’是指什么人?”
主父偃这时及时上前一步:“陛下,眼前这位大儒,在丞相位置空下来时,不是推举自己的老师董仲舒做丞相,却把好官自己为之,难道不是‘欺师灭祖享俸禄’吗?”
汉武帝此时又大吃一惊,“原来那歌谣所唱的是公孙丞相?”
主父偃抢着说:“正是”。
“什么正是!”武帝却不干了:“公孙丞相是朕要他当的,怎么能叫‘欺师灭祖’呢!”
东方朔也不相让:“皇上!您不是免了江都王相国董仲舒的职务,让他只做个中大夫吗?可后边的事情你就不知了。”
“后来怎么样?董仲舒现在何处?”武帝问道。
东方朔说:“董老夫子来到长安,在他学生公孙丞相的安排下,在长安写书授徒。可公孙丞相也有他的难处啊——,不向皇上说呢,他怕世人讥笑他欺师灭祖;向皇上您禀报呢,他又怕皇上您一高兴,任用起他的老师来,那么,公孙丞相的位子不就没了吗?”
武帝心想,朕八辈子都不会让他当丞相!他知道东方朔是在取笑公孙弘,便也问道:“丞相,有这等事情?”
公孙弘甚是委屈:“皇上,恩师董仲舒被贬之后,确是来到长安。微臣便在郊外置一小园,将其安置,让他著书立说,教徒授学。臣以为他是待罪之人,恐怕皇上再次烦他,就没敢向皇上禀报。这不敢禀告嘛,东方大人说的也是,臣的心里甚是不安呢。”
武帝笑了起来:“难道你不怕我用了你的老师董仲舒,从而免了你的相位?”
公孙弘却一点都不害怕:“皇上,知圣君者,莫如忠臣。当年恩师董仲舒,向皇上献策,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皇上听了说声‘好’,从此却没再提起。而皇上您用的人呢,除了臣一人之外,没有一个纯儒。这还不是对恩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政方针的否定么?
大计不行,小计也没看好。江都易王心怀叵测,皇上因此贬了恩师董仲舒的相国之职,不是说他为相失败么?董仲舒虽是臣的恩师,可他却是皇上的罪臣。臣为了恩师之故,向皇上推荐罪臣,那是不忠;而师在身边,不能荐举,臣又问心有愧。皇上,臣的心中,不仅是不安,臣的眼泪,整天都是往肚子里流啊!“说着说着,公孙弘竟然流下泪来。
“好啦,好啦!朕从来没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朕也从来没说只用百家,不用儒术。
儒也是百家中的一家么!至于董仲舒能不能用,朕还要考查考查。你不妨常到你的恩师那儿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新的见解,如果能让朕用上,说不定朕会破格重用他呢!“
“臣遵旨!”公孙弘看了武帝一眼,不知是祸是福。
武帝板起面孔,继续说道:“朕今天要天下郡国,举荐贤良,不是什么只用儒生,朕从来没有废过哪一家学说!朕要的是正直廉洁、执法不阿的循吏,这样的人,天下太少了!朕说的孝廉,‘孝’是忠孝,忠于大汉,忠于大汉天子!至于那个‘廉’字,更为重要。四年之前,田鼢死时,他的家产竟然比朕的建章宫府库还要丰盛。这种贪赃枉法之徒,朕发现一个,就要杀掉一个!不能廉者,不要为官!”
众大臣听到此语,肃然警觉。纵是不贪之人,也有些惊悟。众人齐齐跪下:“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更是字字有力,好似训斥:“孔子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同行必有吾师。朕今日明诏天下,所有郡国和地方官吏,必须每年向朕荐举三个以上忠信廉直之人。凡官俸达两千石的朝臣,每年至少荐举一位!连个贤良忠信之士都不能发现,还当什么大臣,还领什么郡国?张汤赵禹!”
张汤赵禹两个急步向前:“臣等在!”
“朕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