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是那种心中有言不吐不快,宁愿吐出得罪别人,也不愿让自己心有梗塞的人,他见司马相如上来凑趣,便把话锋一转,本来要对王吉的矛头,一转而对司马相如而来:“司马君,虽说东方朔是奉圣上之命而来,可是我们两个,似乎不该称兄道弟呢!”
司马相如怔住了。他知道自己这时还是个布衣,在杨得意面前可以勉强做大,可在东方朔面前,称“兄”确有不妥。按照蜀人的规矩,领进门者即为师,自己虽然年龄上比东方朔大一 些,可这官龄则又另当别论。既然东方朔自己说了出来,看样子这门生之礼,就非拜不可了,何况进京路上和进京之后,还要他的关照呢。
“在下应是门生。”他红着脸,走到一边,向东方朔深深一揖:“门生谢过座师。”他又拉过卓文君,“快,与我一道,谢过恩师专程来此提携小人。”
卓文君很是知礼,连忙起身下拜,却被东方朔拦住了。
“慢,慢!”东方朔挽起卓文君,“你不是官人,是妇人,况且你们还没有拜堂成亲,不是司马夫人,这就免了。论年龄,我该叫你姐姐,可论习惯,我第一次见面,叫你是‘女掌柜’。
今后,你对我应叫兄弟,我还叫你‘女掌柜’。等你二人成了亲,再叫夫人不迟。”
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杨得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他知道,东方朔的玩笑瘾发作了,大家该有乐的了。
东方朔却不笑:“司马君,这次来蜀接你,可不是我一个人啊,还有杨得意杨大人,他在皇上身边,先推荐的你,虽然他官没我大,是个副的使臣,可你也不能不拜啊!”
司马相如这下为难了:让自己去拜当年的徒弟,也做他的门生?可当年的事,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啊?
杨得意也急了,他不能让司马相如向自己下拜。于是他离席说道:“我与司马先生早年认识,情同……情同手足,曾是……”他不知怎么说为好。
司马相如何等聪明?他不愿承认自己是杨得意的老师,也不会去认他为师,于是马上把话接过来:“我们过去情同手足,曾是弟兄。”
“对,对,情同手足,曾是弟兄。”杨得意如释重负。
“弟兄也要谢过啊!”倒是卓文君一边提醒。
司马相如趁坡下驴:“愚兄多谢小弟在皇上面前荐举之恩。”说完略作一拜。
杨得意急忙还礼,接着深深一拜。两个人的师生之谊,从此一笔勾消。东方朔这才满意,乐得举起酒杯,大叫“干杯”。
“干,干。”众人觥筹交错。
司马相如既高兴,又有点无奈,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喝完自己的杯子,竟连卓文君的杯子也端过来,一饮而荆饮毕,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不料竟放在桌边,“咣当”一声,酒杯碎了。
卓文君吃了一惊,“相公,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司马相如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别管我,我没醉………东方恩师,您别……介意。这一入朝……得意啊,我没醉……你是兄弟……你是……那一行……的头,我……要当辞人……骚客的头……东方大人,您是官里的……头……”东方朔不忍再逗他:“好,好,大家都能出头!”
司马相如转向王吉:“县令……大人……王吉……到那时,我说您……是凤凰,你……就是……凤凰,说你是……鸡……你就……是鸡!”
卓文君拉住他:“相公,你喝多了!”
王吉知道,如今他是凤凰了,无奈地苦笑道:“对,对,我是过时的凤凰,还不如鸡!”
众人大笑。卓文君很为不快。
司马相如乘醉装醉:“哎──,别不………不……不高兴,我原以为……还得……当几天……孙子,没想到……东方大人……不,东方恩师……一来,还有,我一得意……我就会是朝廷……命官,你……就是……诰命……夫人。管他……什么……卓王孙……不卓……王孙!”
卓文君真生气了,一把将他面前的杯子都拿走,气急败坏地说:“相公,你别喝了!再喝,我就不理你!”
“别,别……好几年了,我都没……喝够过……”这时门外传来车马声。
一名差役跑进来:“禀告钦差大人,县令老爷,卓王孙派人送十箱家财,一百僮仆,分给女儿女婿,说是让他们到长安购置家产。他还说,明天一早,来给女婿女儿送行!”
众人无不吃惊,没想到卓王孙的脸,变得如此之快。
卓文君动情地问:“爹爹他……”
司马相如急着爬进来,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他在卓文君的搀扶下爬起,挣扎着走向门外。
“好,好,搬……进来,搬进来……,把这……屋子……堆满……你有……八百……僮仆,给……我一百,不少……不…少了……你们……都听……本老爷……训……话,围着这……房子……,站……好了……站好。”
卓王孙家的仆人举着火把,拥着十车家财走过来。看热闹的人们,在火把之下,吃惊地看着司马相如的举动。
卓家仆人很多,一会儿就将十车财物搬到屋中。
司马相如已完全是醉而无态,他站在门前,手指着远处,大声笑着,叫着:“卓……王孙,你……不是……骂我…八辈子的……穷酸吗?不说你……女儿……不良……私奔吗……怎么又……送来……财产……仆人啦……哈哈哈哈……”杨得意看他确实醉了,忙拉起东方朔走过来,想把司马相如叫回房中。房中除了酒席,已被财物堆满,加之王吉等人也陪着东方朔走了出来,一时门前乱作一团。
司马相如酒性大作,推开众人,叫道:“天生我才,…必有大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说完,他把垆案上还有的几坛酒统统推倒,抓起身边一个仆人手中的火把,扔向酒坛。
酒乘火势,熊熊燃烧。黑夜里,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纷纷逃到远远的地方。卓家的众仆人也不知所措,就是有人想到了救火,那也无济于事。
王吉见事不妙,对东方朔作了一揖,说声“明天见”,就带着随从走掉了。
东方朔与杨得意帮助卓文君架起司马相如,以防他钻回楼中。
司马相如仍在大叫:“苍天──何有!乙ぉこ鐾罚 ?
火光中,东方朔的面色先是疑惑,后转而变为鄙夷。
第三章 霸陵歪脖树
来蜀时两人四马,追风逐电;回京时五人同行,四马之外另有一车,行动可就迟缓多了。
可是,一个多月的回程并不寂寞。东方朔是个永远无忧无虑的人,司马相如也是个旷世才子,虽说不如东方朔幽默,但他的机智和东方朔正好配对。司马相如时而忧郁,不过忧郁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队伍中有他的心上人卓文君,过去形成的忧郁大都一闪而过。卓文君的确是位女中俊杰,她的才情有时不亚于东方和司马二位才子,她的话语竟然也经常让大家忍俊不禁。尤其让东方朔高兴的是,在幽默的语言中,他以为卓文君才是自己的对手,有时他说出一两句俏皮话来,包括司马相如在内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卓文君就在车中乐了。可这一点,让司马相如心里很不痛快,然而他也无奈。已经算是司马夫人的卓文君,她在车内总是在捕捉着东方朔的每一句话,她觉得这些话语,每一句都有些有趣的意味,令她咀嚼再三。
要是司马相如也有东方朔的幽默,或者东方朔大几岁,和奴家同龄,该多好埃卓文君有时这么想。可一见到司马相如那痴情的眼睛,那时而有点妒意的话语,卓文君只好将这种念头藏在心里。好在杨得意的弟弟杨得道也是个活宝,和他的哥哥大不一样,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天生的一副憨厚样,两只眼睛纯朴得有点傻傻地,像冬天树洞中的一只小熊。他的心地极为善良,为人又很厚道,一路上专拣重活和累活做,成了大家共有的仆人。大伙儿称他为“道儿,”他竟觉得很是亲切。他第一次出远门,到处都是新鲜事儿,有时问得让人莫名其妙,但大家一旦会意过来,便是哄然大笑一常所以,一行人倒也不觉得时间太长,快到长安时,反而觉得日子愈来愈短了起来,真有一些不忍分离。
立冬前两天,他们又到了文帝的陵寝之地──霸陵。此时霸陵之上,已是百草皆白,一片萧瑟。唯有那松柏郁郁葱葱,与凛冽的寒风相互呼应着,形成一阵阵耸人的啸声。
东方朔一行昨天下午便已抵达霸陵,若他们一人一马,当日便可回到长安。无奈司马相如要在此凭吊先帝,卓文君的车轮又出了些毛病,他们只好在护陵人的房子里住了一夜。那护陵的是个须发皆白的姓田的老者,他还带个十一二岁的孙子,叫田千秋。东方朔特别喜欢这个聪明过人的男孩,让他惊奇的是,这小男孩居然能背出许多篇《尚书》来。东方朔原以为田老头儿藏了许多古书,于是进来搜索一番,让他失望的是,居然连一根竹简也没找到。此时他方知《尚书》便存于田老翁的心中,由爷爷口头向孙子传授。于是他在田千秋的小房子里住下,与他闲聊到半夜,方知小儿所知,有的竟是自己闻所未闻。于是他心里感慨多时,真是世界太大,有个山林便能卧虎藏龙埃日上竿头,五人告辞田氏爷孙两个,便踏上回长安的道,准备下午抵达,明日早朝便可向皇上复命。不料他们刚走过一个山包,就发现一只野狼在追一只狍子,眼看狍子被它叼到了口中。东方朔抽弓搭箭,嗖的一声射去,那狼应声倒地。
杨得意手一挥,那条大狗追了上去,紧接着他们便听到狗与狼打成一团的声音。
东方朔等人赶到跟前,只见狼身上带着箭,流了很多血,已被狗咬断了脖子。而那只受伤的狍子,也是奄奄一息。
杨得意看了看,那箭正中狼的前胸。他伸起拇指说道:“东方大人,我以为你只是剑法利害,没想到射起来,也是百发百中!”
“还是你的狗驯得好。没有它,说不定狼受了伤,还能逃了呢。”
司马相如走上前来,也很敬佩地说:“以前只知恩师好文才,今天才知恩师好武功!”
东方朔正经地说:“司马君,别恩师恩师的。玩笑是玩笑,可别老这么称呼我,不然,东方朔会折寿的!”
司马相如正想张口,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停下!”东方朔说。“道儿,快把死狼和这狍子弄过去,我们连同车马一块藏一下。先皇的陵墓,可是不让人射猎的。”
大家非常乐意地和杨得道一块,将车马都赶到一块密密的松林后边。他们都想看看,一大早,又有什么新鲜事儿。
杨得意从树林中伸出脑袋,张望一下,然后说:“来了,三匹马,三个人呢!”
东方朔和众人都纳闷儿,这帝王陵墓,谁吃了豹子胆啦,敢来射猎?如果不是,谁又会一大清早,到荒郊野外里来?
马蹄声愈来愈近,不久便见三匹马飞奔而至。奔在前头马上的,显然是位官员。
杨得意在朝中时间最长,眼睛也特好用,他突然叫出声来:“哇──,那不是御史大夫赵绾和郎中令王臧吗?他们可是皇上的大红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东方朔:“嘘──有好戏看!咱们谁也不许说话。”杨得意等会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在东方朔去临邛的这阵子,朝廷中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由于那董仲舒被当朝奚落了一 番,然后被安排去了江都,太皇太后甚为满意,竟没出来说三道四。而汉武帝的心思又动起来,他和丞相窦婴、太尉田鼢,还有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四个,正筹划着修改历法、清理祠堂中祭祀的名声不好的大臣名位和建立学官培育人才等一系列大事。
当然,这与黄老的无为而治又发生了冲突。祖宗用了多年的历法要修改,宗庙里祭祀多年的大臣们的榜样要变更,这还得了!许昌和庄青翟等一帮老臣坚决反对。武帝之母皇太后也劝儿子,要谨慎行事,不能因小失大。太尉田鼢本来很积极,但自从他得到姐姐皇太后的旨意后,马上变得消极起来。只是御史大夫赵绾和郎中令王臧二人年轻气盛,以为不必把太皇太后放在心上,皇上想怎么办,就该怎么办。
“可是,本朝以仁孝为大义,太皇太后要是不准,朕可不能不听啊!”天色已晚,宣室里的少年天子面有难色。
“陛下!”赵绾激动地说:“天子做事,无人能拦。如果我大汉朝再来一次妇人干政,岂不是又似吕后时代了?那才几年,大汉江山差一点完了,难道我们还要重蹈覆辙?”
“是啊,陛下!妇人干政,如牝鸡司晨。我们每件事都看太皇太后的眼色行事,那陛下您的威严何在?”王臧也愤愤不平地接着说下来。
“孔夫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皇上不必多虑,我们想做就做,看她能怎地?”赵绾越说越没遮拦。
赵绾和王臧因为与皇上特别熟悉了,说话就不那么在意,所以将太皇太后干政和牝鸡司晨、形同吕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等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好在窦婴是个大好人,心眼儿一点都不小,这两个说他的姑母像吕后,按道理就等于说他窦婴是吕后的侄子,也不是好东西。
可窦婴和武帝一样,只把这当作一种比喻而已。倒是太尉田鼢,听了他们两个的大不敬之言,心里“咯登”一声,吓了一跳。
隔墙有耳。谁也没料到,这么晚了,许昌和庄青翟二人此时正在宣室之外等着朝见皇上。那宣室的门平时不关,皇上和大臣们在议事,还要提防着谁不成?可许、庄二人,就是太皇太后派来的暗探,他们表面上时不时地向皇帝献策,实际上是监视他们的行动。这天二人来得巧了,刚在宣室外边坐下,就听到了赵王二人关于女人干政的高论。二人心里既是吃惊又是高兴,递了一个眼色,就回太皇太后的长乐宫去了。
所忠一见,就知情况不妙。他连忙进入宣室,向皇上和他的四位大臣报告此事。这时五个才紧张起来,赵绾和王臧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们犯了大不敬之罪,按汉代法律,要被杀头的啊!还是那个窦婴,依仗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侄子,就把这事儿揽到自己身上。他让赵王二人先不要回府,暂到自己家中歇息和躲避一下,然后他去面见姑母,请求恕罪。
晚矣,晚矣。太皇太后听到有人骂她是吕后,是牝鸡司晨,那双干枯的眼睛仿佛要跳了出来。
吕后时代她是亲身经历的,整个汉室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