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是一个长途货车司机,每月替老板拉货,能挣好几千,妻子在百货公司做营业员,儿子成绩优秀,还是大队长。房子是旧区改造原地回迁的,那年头也算全家其乐融融。
这一切的改变,源自那个夏天的午夜。
大雨。
无尽的大雨笼罩天地,老丁知道卡车已经超载,每次转弯和减速都小心翼翼。但他必须按照老板的意思拉回来,如果凌晨两点到不了市区,饭碗可能就要砸掉。一路开着刺眼的远光灯,反正是午夜的荒郊野外,一路也没遇到对面来车。雨点像电视屏幕上的雪花,密集地砸上玻璃又被刷去,但只能看清不到一秒钟,重新又被“雪花”覆盖。飞驰的车轮碾起高高的水花,飞溅到数来开外的荒野,如横冲直撞的冲锋艇在水中乘风破浪。
忽然,灯光里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下意识地鸣响了喇叭,同时拼命踩下刹车——
太晚了。
等到车子完全停下来,那个人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老丁没有逃跑,而是战栗着跳下车,瞬间浑身都被淋湿了。等到发现车轮下横流的鲜血,还有飞出来的几节断肢,他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2000年的夏夜,他轧死了一个人。
从此,老丁的长途司机生涯永远结束了。
为了赔偿死者,他向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而老板拒绝出一分钱。他跟老板吵了一架,随后被人打了一顿。驾驶执照被吊销一年,他没有其他技能,只能在家靠妻子养一年。当他重新领到驾驶执照,准备买辆出租车时,却收到了妻子的离婚协议书。
打了半年官司,妻子带着全部家产跑了,转眼嫁给一个襄阳路上卖A货的男人。
老丁得到了这套房子,儿子的监护权,还有一屁股债务。
他拼命开出租车,想要尽早把债还清,却因几次普通的交通事故,经常连油钱都挣不回来。他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终于不再欠别人一分钱了,接下来要为儿子读书存钱。
然而,当他第一次给儿子买了一双正宗的耐克鞋,想等在学校门口送给他一个惊喜,却得知儿子中午过马路时,被一辆金色的法拉利撞死了。
老丁大哭了一个月。
肇事司机不但酒后驾驶,而且还超速闯了红灯。不过,那年头开法拉利招摇过市的,自然是富二代贵太子,虽然依照交通肇事罪被起诉,但没过几个月便不了了之。
对方赔偿给他的上百万元,至今仍然存在银行没动过。老丁固执地保留着儿子的几缕头发,期望许多年后科技发达,可以动用银行里的那笔钱,用那些头发,把儿子克隆回来。
此刻,老丁颤抖着伸出手指,抚摸照片上儿子的脸。
一切都发生在十年前,那条传说中恶灵出没的南明路,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妻离子亡——这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
如此独自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老丁掐灭最后一根烟,来到敞开的阳台上。
冬夜,凌晨的寒风,呼啸着灌入他的胸腔。
双腿已骑到了阳台上。
终于,十年来无数的个噩梦之后,他第一次看清了雨夜下的那张脸。
第二十九章
白昼。
田小麦坐在陆家嘴的写字楼里,口中不时咬着圆珠笔,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男朋友的号码——
“盛赞,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就为昨晚的事?放心,我可没这么小心眼,过去你不是也经常这样发脾气吗?”
他的态度怎么就这么好呢?真的是天生好男人,还是所有男人谈恋爱时都是这样,结婚后就变成另一幅嘴脸了?
小麦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以后,我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会再任性了。”
“好啦,我也会让着你的——周末的活动准备好了吗?”
“哦,你是说全家自驾游?”小麦停顿了一下,看着窗外冰凉的钢铁建筑,“没问题!”
“OK!亲一个。”
还是像过去那样亲密,她轻轻吻了一下手机。
盛赞却暧昧地问道:“今晚,有时间吃饭吗?”
“今晚?”
她知道今晚他想要什么。
“不好吗?”
“明天是钱灵的葬礼,今晚我不想。”
“好吧。”他没显露出不高兴,“明天再打你电话。”
挂完电话,小麦胸中的小鹿跳个不停,今晚——其实,她还是有时间的,只是·····她说不清为什么。
“田小麦!快递!”
她跑到前台签收了快递,还是上次那个戴着头盔的快递员,发件人一栏印着“魔女区”。
这次的快递就是个薄薄的快递袋,完全摸不出里面藏着什么,也许只是几张纸?
差点忘了自己买过什么,回到办公桌拍了拍脑袋,才想起凌晨时分拍下的记忆。
2000年, 6月。
记忆链中断的地方。
趁着旁人不注意,小麦悄悄拆开快递袋,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泛黄的小纸条。
上面写着一行陌生的字迹——
我们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谁想要跨过去就会粉身碎骨!
小麦的手指微微一颤,纸条落在了键盘上。
突然,心里被深深扎了一下,想起多年来纠缠自己的噩梦,荒野上那条深深的沟……·
纸条背面好像还有字,小心的翻过来一看,却是自己的笔迹——
我已经跨过一次,我不怕再跨第二次!
她想起来了。
这是自己写的字!也是经由自己的双手送出去的纸条!
记忆的链条,终于被重新连接起来。
这就是十年前的记忆,十年前高考前夕的黑色六月,她在这张纸条上亲手写下的字。
她已经跨过一次,还有第二次吗?
2000年的记忆,第七章
2000年,6月。
清晨,六点。
大雨,终于,停了。
田小麦用皮筋扎好马尾,从小超市出发,穿过马路。她不敢明目张胆从大门进去,只能沿着学校墙外一路走去,来到围墙最低矮的那个地方。
手忙脚乱地爬上围墙,翻过去落在小树丛中,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谁?”
她慌张地想要逃跑,却迎面撞上一个魁梧的男人——教导主任,江湖人称“终结者”。
田小麦终于被终结了。
一个小时后,她走出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身后很多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他们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仿佛她成了第二个慕容老师。
班主任老师是个中年妇女,觉得自己在同事们面前丢尽颜面,当即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好小麦平日一贯循规蹈矩,学习成绩优异,才没被拎到课堂上当众批评。无论教导主任或其他老师怎么审问,甚至动用了各种威胁手段,小麦都没有说出昨晚去了哪里。由于她抗拒到底的态度,她必将得到严厉的惩罚。
早上第一节课之前,她终于见到了钱灵,彼此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同寝室的几个女生,都知道她彻夜没有回来,纷纷交头接耳传播着八卦。
小麦坐在自己的课桌前,整理书本和笔记的时候,才发现口袋里多了张纸条——小超市卖的那种便签纸,上面写着一行秋收的笔迹——
我们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谁想要跨过去就会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她怔怔地看着这行字,心底冰凉一片,昨晚地下室;里的火焰,似乎已被彻底熄灭。
这是清晨临别的时候,少年悄悄塞到她口袋里的。
此刻,数学老师进来上课,钱灵也坐回到她身边,小麦用手背盖住纸条,塞回自己口袋。
整个上午,她都魂不守舍地坐着,没有跟同桌的死党说话。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数学老师在讲台上看她的目光,好像要把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剥光似的。
等到午休时间,她没再走出校门,而是独自来到花园发呆,看着雨后潮湿的泥土,满地残花败叶。
“小麦。”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转身看到钱灵漂亮的脸。四下再没其他人了,从前她们也经常这样躲在角落,彼此说交心的悄悄话。
“你们都知道了?”
“不知道!”钱灵坐在她的身边,“昨晚,你去了哪里?”
“对不起,我不能说。”
“我知道——”
钱灵冷峻地盯着她的眼睛,“昨晚,我在学校大门里,看到你去了小超市,然后和他一起走了。”
小麦的脸色大变:“你跟踪我?”
“因为,我们是死党,我必须关系你。”
“我不认为这是关系!”
钱灵并不介意她怎么想,咄咄逼人道:“你承认了?昨晚,你和他在一起?”
无言地看着花园半晌,小麦等于已经默认了。
“天哪!真的?”
钱灵依然感到极其意外,或者她期待那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真的’是什么?”小麦捏紧自己的衣角,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有足够的民事行为能力,不是小孩子!”
“小麦,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从来没反对你谈恋爱,我还觉得三班的眼镜帅哥很合适你呢!我只是反对你和那样的男孩在一起!”
“哪样的男孩?”
她明白钱灵的意思,只是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
“店主大叔的儿子!说得够清楚了吗?我们都知道,店主大叔是个乡下人,他是来打工的,本质上和工地里的农民工没有区别!他的小店也全靠我们这些高中生,否则根本没办法在这里生存——他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户口,更没有未来!他就是一个民工的儿子!”
“行了!”她用手捂住耳朵,颤抖着低下头来,“不要再说了。”
“小麦,你从没意识到这些?”钱灵下定决心不放过她,“真是好傻好天真!你以为自己还生活在幼儿园里?周围都是和你一样的小朋友,每个小朋友家里都有差不多的收入和地位?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人和人,差别实在太大!有的人是人上人,有的人是人下人!”
“你不觉得你这些想法太现实、太功利了吗?”
田小麦感觉眼前的死党已经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再是十八岁的高中女生。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这个社会的现实如此!不用我这样去想,每个人都会按照这套规则行事!而且,我相信真正功利的人绝不是我,而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钱灵,你什么意思?”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眼看就要翻脸了。
“拜托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别再一根筋了!你想想看,像他这样一个民工的儿子,整天坐在那里看店收银的,他能有什么前途?小麦你就不同了,你是一个正宗的上海女孩,即将高中毕业考进大学,你未来的人生一片光明——如果,他的真的侥幸可以和你在一起,那么他的人生可以彻底改变,他将依靠你而在这里长久立足,可以得到他和他的家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很多东西!”
“不,他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
“你打开他的脑子看过?你能知道每个人的心?”钱灵的反驳让她哑口无言,“他可以利用你得到一切!可是,你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你想过没有?他不会带给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家不值钱的小店?对不起,如果那你再一意孤行,我可以看到你的未来——悲惨的未来!你将失去你可能得到的一切,你无法变成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也不会变成被所有同学羡慕的女人,你永远只能和一群下等人混在一起,永远未来柴米油盐而挣扎!你的青春将比大多数人都短暂,你会比别人快几倍地老去,到那时你肯定会追悔莫及!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听死党的话!”
小麦的牙齿都开始哆嗦了,可她仍然不肯向钱灵低头,就像念琼瑶剧里的台词那样说道:“你觉得爱情就是等价交换?”
“从本质上来说,是的!”
“钱灵,你决然是这样想的?太可怕了!”
“帅哥与美女,不是英俊与美丽的等价交换吗?美女与有钱人,是美丽与财富的等价交换;美女与干部子弟,是美丽与权力的等价交换;帅哥与富豪女,是英俊与财富的等价交换;帅哥与干部女儿,是英俊与权力的等价交换;富家子与干部子女,是财富与权力的等价交换——永远是等价交换,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
“可是,青春美丽都是最容易消逝的——到那时候我们怎么办?”
钱灵早熟地笑道:“在最青春美丽的时候享受到了,就已经足够了!到了青春美丽消逝的时候,我们自有办法为未来着想。”
“天哪,这些想法都是谁告诉你的?”
“社会。”她再一次搂住小麦的肩膀,温柔地耳语道:“其实,我也相信爱情是罪美好,可是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爱情,却是最最恐怖的!你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快乐,你还要看到有没有明天。是,我也觉得店主大叔的儿子很帅,每当他沉默寡言地坐在店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着女生。”
“不仅仅是这些!”
不过,小麦并不想把十三岁那年的事说出来,也不想说出她与秋收的许多相同之处,比如听到《火柴天堂》时共同的悲伤。
“好吧,就算还有其他许多原因。但我要告诉你,因为我有这个经验——年轻女孩总是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
她固执的摇摇头:“我没有昏头。”
“切,我才不信呢!你是爱情小说看太多了吧?是,我们都爱都《简·爱》这样的故事,以为爱可以跨越许多界限——家庭的,阶级的,种族的,社会地位的——可是,那是小说!不是现实!因为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或者每次实现都是以悲剧告终,所以那些终身得不到幸福的女作家们,才会在小说中满足自己的幻想——对了,这是一个幻想,也是一个幻觉,无论你想得有多真实多美丽,最终都是会破灭的!”
“真实的幻觉?”
看着小麦茫然恐惧的眼神,钱灵感觉即将要说服她了,三寸不烂之舌继续道:“没错!要知道这样的男孩,与你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你们跨越不了这条界线的!即使可以跨越,真正受伤害的人也是你,说不定只要他达到目的,就会很快又把你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