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成了他们的老七。他们每天待在出租屋里打牌,准时吃到新鲜的饭菜,晚上还能出去洗热水澡,日子过得煞是惬意。然而,他总是怀疑这些人的来历,不晓得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月后,有天晚上,六个哥哥回到出租屋,还带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们关照秋收,必须把小女孩看紧,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可是,小女孩不停地哭喊,整夜不肯睡觉,拼命叫着爸爸妈妈,他从小女孩穿的衣服判断,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秋收突然才明白,这是一个专门绑架勒索的犯罪集团!
白天,“哥哥”们要出去干活了,大哥临行前再次关照秋收,说只要照看孩子三天。大哥随手给了秋收两千元,答应只要三天过去,就会把小女孩送回给她父母,秋收还可以得到十倍于此的奖励。
等到“哥哥”们远去以后,秋收带着小女孩逃出了出租屋,还没忘记带上吉他。小女孩基本只会粤语,更说不清自家的地址。秋收费了好一番波折,才找到她家的门口。那是一栋别墅,但他没敢进去,更不敢见她的父母,而是迅速逃跑了。他没走远,躲在附近树丛中,看到别墅大门打开,一对夫妇惊讶地抱紧女儿,痛哭流涕,这才悄然离去。
然后,秋收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告诉警方“哥哥”们的出租屋地址。
几周以后,他在广州找到了一个夜总会保安的工作。员工宿舍里有台二手彩电,秋收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戴手铐的“大哥”,警方说他们专门绑架有钱人的小孩,赎金到手以后就撕票。报道里提到警方已追捕他们多年,最近根据一条市民提供的线索,迅速果断地抓获了这个绑架团伙。
“谢谢!”
数年之后,秋收大声地对墓碑下得田跃进说。
第十五章
冬至夜。
小麦从郊外的墓地赶回市区。虽然搭乘老王的警车,还是堵了两个多小时,只能在车上吃些饼干充饥,她让警车开到市中心一条幽暗的小路,停在一栋老房子门前——老王这才明白,小麦要重返钱灵遇害的现场。
“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我自己可以应付。”
小麦拒绝了一车警察的好意,独自下车让他们早点回家。
过早黑暗的天空下,她按响了钱灵生前租住的房门。开门的照例是房东太太,小麦说想看看钱灵住过的房子——因为成了凶宅,至今还未租出去。房东太太很是郁闷,再次看到小麦更不会有好脸色,不过,当小麦塞给她一大沓钞票,她和颜悦色地开了门,把小麦引入曾经的凶杀现场。
还是那幽静的小院,在冬至夜的黑暗覆盖下,竟显出墓地般的凄凉,房东太太害怕引来晦气,急忙闪身离开了,只留小麦独自站在寒风里。
她看到了那颗树。
当离开父亲的墓地,小麦就不停地看着手机,看着钱灵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
“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里挖出来。”
还有什么秘密?
她低头回忆自己和钱灵的少女时代,回忆高考前夕每个共同度过的夜晚……
等一等!小麦想起了什么……那棵树……树……
入土为安。
此刻,发生过凶案的庭院里,那颗孤零零的梅树,却长得更旺盛了。很快就会开出冷艳的梅花——钱灵最喜欢的就是梅花,高二那年寒假,还拖着小麦去苏州赏过梅,高考前夕她们不开心的时候,钱灵就把她们两个合影的大头贴,埋葬到宿舍楼外梅花树下的泥土中,就好像把她们的友情埋进了坟墓。
坟墓——梅树下就是钱灵所说的坟墓!这也是她在绝笔短信里的意思——“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里挖出来。”
小麦痴痴地看着这株梅树,只有它才不害怕寒冷,希望它也不要害怕被挖掘。
回到钱灵遇害的屋里,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把不锈钢叉子,拿着这把可笑的工具,回到梅树底下挖起泥土。
没想到这把小叉子还挺管用,她用手机屏幕照明,挖出一个足球大小的坑,在挖到梅树根须的同时,也戳到某个金属物体。换做双手小心地去除泥土,她发现一个铁皮盒子——那是钱灵高中时放在宿舍的饼干盒子,小麦记得自己和室友们经常偷吃那些饼干,还几次惹得钱灵生气呢。
小心翼翼将饼干盒捧出来,回到钱灵住过的客厅,好似已被死去的她灵魂附体。
田小麦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然后对着空气说:“亲爱的,我来把秘密从坟墓中挖出来了!”
她打开了饼干盒子。
盒子里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拿出来一看,正是钱灵的日记本!小麦将它牢牢放在心口,钱灵会不会因为这个秘密而死?
颤抖着打开日记本,果然是钱灵的字迹。第一页是1998年11月19日,钱灵的爸爸把这个日记本作为礼物送给女儿,从此她决定每天都在这个日记本上记录自己的心情。记得高中时,常看到钱灵晚上趴在上铺写日记。每当小麦悄悄爬上去,她就会一脸严肃地合上日记,坚决不让别人看一个字,平时,钱灵把日记锁在抽屉里,这是对死党唯一保留的秘密。
此刻,这些秘密全部大白于小麦的眼中,想必也是钱灵死前的遗愿。
她翻着当年死党的日记,几乎每一页都会写到“小麦”两个字,描写少女之间的金兰情,还有每个夜晚说的悄悄话,以及钱灵对许多老师和同学的评价,大多是令人喷饭的挖苦。
从这些已被埋入坟墓的字里行间,看得出自己在钱灵心中的地位——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自己,就像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快乐,有几页甚至这样写道——
“我爱小麦,就像那些漂亮男生那样爱小麦,小麦也这样爱我吗?”
看到这里,对于钱灵假冒她写纸条的愤怒与怨恨,全变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打湿了那些多年前的圆珠笔迹。
她不愿再看这些内容了,直接翻到2000年6月,高考前夕最黑暗的那个月。
2000年6月28日 星期三
我讨厌他!我讨厌他出现以后,小麦就对我越来越冷淡!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孩子,凭什么和我的小麦在一起?他完全配不上我的小麦!听说他的妈妈过去也在对面开店,却被人活活勒死了——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有这种妈妈的小孩,心理肯定有问题,小麦跟着他一定会倒霉的!
2000年6月29日 星期四
我很难过!这些天看着小麦难过的样子,其实我的心里比她更难过!她还在想着那个小子,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魔法,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夺走了小麦的心!就算我们阻拦他们不再见面,但是等到高考结束以后,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来找她了,这太可怕了,小麦就要被他毁了,不,我要救她!
2000年6月30日 星期五
对不起,小麦!今天,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我都是为了你好,我模仿你的笔迹,给他写了一张分手的纸条,要把他骗到那个可怕的地下室。他却让我带给你一张纸条,当然我是绝对不会交给你的!
下午四点,天知道我是哪来的勇气,悄悄地守在旧工厂里,等到他走进地下室,便拼命地关上那道铁门,再用尽全力将门把手转紧——无论如何他都出不来了。
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他一定非常后悔认识你。
钱灵日记的这一页里,也是最让小麦震惊的这一页里,还夹着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这是秋收的笔迹——
我心里很难过
“我心里很难过?”
小麦轻轻读出了这句话,这句秋收写给她的话,迟到了十年才收到的话,似乎成了自己此刻心情的写照。
如果,十年前的高考前夕,小麦能够看到这张纸条,而不是被钱灵中途扣下的话,说不定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在瞬间改变。
等一等——真的会因此而改变吗?她低头想了一下,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心里也在难受他。
他同样也应该是如此吧?
小麦将这张小纸条紧紧护在心口,又放到唇边碰了碰。
继续看下一页的钱灵日记——
2000年7月1日 星期六
今天,从早到晚都在复习,但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还被关在地下?如果一直被关在那里的话,他会不会饿死呢?天哪,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他会死的!天哪,他会死的!我该怎么做?跑回去把门再转开?不,我不敢再去那里了,如果把那扇门打开,愤怒的他一定会当场把我打死,或者报警把我抓起来,那样我就无法参加高考了!不,我不能去!我好害怕!
2000年7月2日 星期日
大雨,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特别是今晚的电闪雷鸣,有个响雷几乎刺破耳朵,就像专门为我打的,我吓得缩在床上不敢动。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2000年7月3日 星期一
雨,还没有停。
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
2000年7月4日 星期二
我不会再回去了,永远不会再回南明高中了。
2000年7月5日 星期三
他,肯定已经死了!
2000年7月6日 星期四
我杀了他!
这是钱灵日记的最后一页。
从此以后,她没在日记本上写过一个字,却仍然小心地将它珍藏在身边,直至她搬到这里,正好庭院里有棵梅树,便将这个记录着“杀人秘密”的日记本,埋葬在梅树下的泥土中。
小麦合上日记本,再也流不出泪水了,急促的呼吸让自己差点昏厥。她终于明白钱灵临死前写的“我杀过人”,指的就是将秋收关进地下室这件事!
如果钱灵知道秋收其实还活着,能不能减轻她的内疚和痛苦?
她的目光飘出窗外,落在冬至夜孤独的梅树上。
第十六章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
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还记得那些寂寞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冒起胡须
没有情人节没有礼物
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可我觉得一切没那么糟
虽然我只有对爱的幻想
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午夜的地下通道,两个满头长发的流浪歌手手捧吉他,唱着这首汪峰的《春天里》。
这里距火车站不过两百米,头顶就是通往遥远北方的铁轨。地下通道里有常年无法散去的气味,顶上昏黄老旧的路灯坏了一半,剩下一半也不时如鬼火闪烁,正是标准的恐怖片外景拍摄地。坟墓般寂静的通道,只剩下这嘶哑激越的歌声,只剩下两个流浪歌手,还有一个偶然路过的男人。
路过的男人停下脚步,看着流浪歌手的吉他,像尊雕塑似的独自围观。
他的名字叫秋收。
同样的冬至夜,冰冷彻骨,黑夜茫茫,同样的孑然一身。离开郊外的墓地,秋收没有回去清理密密麻麻的货款账目,而是像个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难得清冷的街头。他习惯性地来到火车站,在冬至这样的夜晚,广场上仍有过夜的人群,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味。他习惯性地来到火车站,在冬至这样的夜晚,广场上仍有过夜的人群,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味。他看到两个巡警走了过来,便低头走入附近的地下通道。
他听到了《春天里》。
“也许有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他想,自己注定将老无所依。
如果,一定要为自己找一个埋葬的所在,他希望是十年前的春天。
两个流浪歌手依然在歌唱,也许是今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索性一夜高歌抵御寒冷。看着那两把不断发出共鸣的吉他,秋收禁不住想起了相同的地下通道中的岁月。
他在广东漂泊了七年,广州、东莞、中山、南海、顺德、佛山、惠州、珠海……几乎珠三角每个城市都跑遍了,却从没去过近在咫尺的香港和澳门。
最后一年,他在深圳——严格来说是富士康深圳厂区,他是一线的操作工,没日没夜扑在流水线上,只有加班才能挣到超过最低工资的钱。最后一个月,感觉双脚都与流水线连在一起,双手也被粘在操作台上,如同机器传送带上的零件,不停组装那些iPhone手机部件。身体里仿佛不再有备注流动,双手碰撞时发出金属声,肌肉也变成灰色的钢铁,关节变成液压齿轮,躯干布满电线和开关,密密麻麻印满操作说明。他的脸上已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张闪烁着数字的屏幕!整个厂房再没有一个人,只剩一台台类似人形的机器,每一个都有金属手臂,两条金属支架固定在地面,顶上布满红色数字的屏幕,一丝不苟地操作着,以超过人类十倍的效率,飞快装配漂亮的iPhone……
那个瞬间,秋收感觉再在富士康这么干下去,随时随地都可能再度跳楼自杀。
他选择了辞职。
刚好碰上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许多外贸工厂裁员,等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工作。这是秋收最落泊的时刻,只能从群租房里搬出来,一日三餐都无着落,怀里只剩几十块钱,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就是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木吉他。他栖身在火车站外的地下通道,在汹涌的人潮经过时,像个乞丐边弹边唱,期待路过的人们扔点钞票。午夜无人的时刻,他依然在地下弹着吉他,只想驱散寒冷与寂静。至少,有一把忠诚的吉他陪伴,要比当年被锁在地底的数十个小时幸福多了。
秋收弹得最多的歌,是伍佰的《美丽新世界》……
三个月后,他带着地下通道里弹吉他挣来的三千块钱,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重回那座给他伤心记忆的城市。
回到阔别多年的上海,这座城市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