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男人。
其中,有老田认为可能的三只“恶鬼”—
第二张“屠夫脸”:附近工厂的工人,四十岁,大胖子,有过犯罪前科,是个让工厂领导颇为头疼的家伙。
第四张“大学生”:曾在对面的南明高中读书,两年前考上大学,却因猥亵女生被开除,至今待业在家。
第五张“麻皮脸”:昨天从南明高中出来,田跃进就去抓捕此人。但他并不在家中,警方走访了几户邻居,又爬到窗口往里看了看,确定麻皮脸并未潜逃。老田在门外蹲了整整一晚,坚持到第二天凌晨,终于等到他回来了。田跃进立即冲上去抓捕,没想到这家伙非常警觉,力道也远远超出预料,居然挣脱了他的双手,飞一般地逃了出去。在黎明前的荒野中,老田拼命追赶了几百米,才艰难地将麻皮脸扑倒在地。
麻皮脸并不承认自己是凶手,只是说对死者有过好感,常到小店里对她嘘寒问暖—其实就是性骚扰,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杀人的胆量。至于看到警察要逃跑,是因为黑夜里看不清来人是谁,而他最近拖欠了一大笔高利贷,以为是前来逼债的流氓。
田跃进可不信麻皮脸的鬼话,一大早回家叫醒了秋收。
“你真的看到过凶手的脸?”
“是。”
少年还没睡醒,但已恢复严肃,双目期待地看着警察。
“你必须把那只恶鬼认出来!”
老田带着他赶回公安局,安排好辨认嫌疑对象的房间。除了三个嫌疑对象以外,警方又拉来两个不相干的人,共有五张脸来给证人选择。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警察和目击现场的少年可以看到他们,嫌疑对象却只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十三岁的秋收,茫然地看着玻璃后面的五张脸。田跃进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双眉难以掩饰地一抖—已经确认了吗?就是这五个人里头的一个?老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玻璃窗外的五张脸,先猜测一下,大胖子,“大学生”,还是麻皮脸?老田倾向于麻皮脸,虽说现场没有性侵害,但并不等于凶手没有欲望,或许仅仅只是将被害人勒死,就足以使这个变态获得最高的满足。而且,这个家伙还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恶鬼是哪一只?
少年的身体晃得越发厉害,田跃进小心地在耳边问:“说出来吧,他们看不到你。”
“不是。”
“什么?”
“一个都不是!”
秋收冷静地说出答案,转身退回到角落。
五张脸,三个嫌疑对象,一个都不是?老田看着玻璃后面那张麻皮脸,想起数小时前的荒野,微亮天色下布满露水,他满身泥泞地将这浑蛋制伏,现在肩关节还有些疼痛。
他抓住少年的肩膀,将他重新拖到玻璃前面说:“再仔细看那个麻皮脸!”
“不是他!凶手脸上没有痘疤!长相也完全不同!”
“那刚才你发什么抖?”
“失望。”秋收低头倔犟地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最厉害的警察,没想到这么没用!为什么给我看这些人?他们连凶手的边都沾不上!我已经说过了,凶手是一只恶鬼!刚才那几个人像恶鬼吗?只是一群社会渣滓。”
“你肯定?”
“当然,那只恶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记。”
少年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看来并非幻觉。田跃进把怒火压了下去:“如果真的抓到凶手,你一定会认出来吗?”
“哪怕只看一秒钟,哪怕混在几千个人里,我也能一眼把他揪出来。”
少年的眼睛仿佛变成冷酷的鹰眼,搜索着黑色丛林里的豺狼。
老田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有一双相同的眼睛。他出生在抗美援朝的第三年,六岁碰上“大跃进”,身为党员的父亲给他改名为“跃进”。十八岁他通过政审入伍参军,第二年被派遣到抗美援越部队,在越南丛林血战了三年。他亲手打死过六个美国大兵,俘虏过一个美国飞行员,被B52的弹片击中负过重伤,弹片至今留在肩膀深处,每逢阴雨天就会百般疼痛。
在越南立下了一等功,他转业回上海当了警察。他办过的案子不计其数,抓到的罪犯可以装满一个提篮桥监狱,其中至少有二十个杀人犯—十九个已被处以极刑,还有一个持械拒捕,被他当场开枪击毙。
老田搂着少年靠在自己肩上,低沉地说:“我会抓住他的!”
秋收却什么都没说,慢慢挣脱他的手,沉默地走出小门。
第八章
两天后。
田跃进从火车站直接回了家。少年已在他家住了五天,每晚都睡在他的大床上。除了说早安与晚安,秋收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只在田跃进提问时,才有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被问到妈妈生前的情况,以及与父亲的关系时,少年的脸色就更阴郁。他说小时候父母很爱他,虽然吃住都在小县城的杂货店,但他不觉得家庭有什么问题。后来,妈妈独自去上海开店,留下父子二人守在县城。父亲总希望妻子能回到身边,儿子也想念妈妈,但妈妈铁了心不回落后的西部,而要永远留在城市。秋收也对妈妈的做法感到很疑惑,但从没有怨恨过她。
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妈妈。
其实,每个孩子都不曾了解过自己的母亲,直到长大成人,恐怕只会了解得越来越少。
秋收有强烈的防范心,每次吃完饭都退到房间角落,把自己牢牢保护起来,好像世界充满危险,好像他不该来到这座城市,好像这座城市对他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杀害。相比发现他的第一天,他嘴上的绒毛又浓密了些,喉结也更明显。这个年纪的男孩,浑身是无处发泄的精力,对女孩子充满好奇,也充满畏惧—田跃进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把他带回家?
在家的有限时间里,田跃进也一直留意观察女儿。自从妻子离世,小麦不知给他惹了多少麻烦,幸好她的学习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老师和同学们总是围着她转,但除了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外,几乎没有人能被她看得起。
老田嘱咐女儿照顾好秋收,平时多和他说话,尽量让他过得开心。看电视的时候,要把遥控器交给客人,最好看他们都爱看的节目。不过流行的港剧日剧,秋收差不多都没看过,除了县城录像厅里放过的老掉牙的《上海滩》与“83版”的《射雕英雄传》。
小麦也不再是小姑娘了,一天天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是,她看不起这个少年,眼底无法掩饰对他的蔑视,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他心里怎么想?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苦闷占据着他的全部内心,随时会想起杀人的夜晚,想起那只恶鬼的脸,像一只沉默的火药桶……
两天前,指认犯罪嫌疑人失败,田跃进把调配重点转向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勒死被害人许碧真的凶器—紫色的丝巾。虽然不是凶手在案发当晚带来的,但这条特殊丝巾的来历,多半也与案情相关。警方早已提取了丝巾上的指纹和毛发,发现除了死者本人的以外,确实还有一个男人留下的指纹,这个人无疑就是凶手。
检验科请来纺织品研究所的专家,对丝巾做了仔细的检测。没发现任何商标和文字,但就面料、花纹和做工而言,是最上等的手工产品。根据丝巾上奇妙的植物花纹,以及蚕丝特别的品质分析,可以肯定不是产自中国,很可能从中东或印度进口。专家表示从未见过这种丝巾,建议他去浙江的纺织品进出口市场找一找。
那天下午,田跃进带着丝巾,匆匆坐火车赶往浙江。十三岁的少男和少女单独在一套房子里过夜会让他寝食难安,于是他让同事小王到家里住了一晚,打地铺和秋收睡在一间房里。
老田在浙江待了两天一夜,问遍所有丝绸进出口商,也没获得关于这条丝巾来源的任何消息。难道是外国人自己带进来的?凶手是外国人?所以,秋收才说是一只恶鬼,同时又说不清他的相貌?可是,就算是西部小县城出来的少年,也不会连外国人都认不出来吧?
当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女儿跟他大吵了一架,抱怨老爸一个人跑出去,明明知道家里还住着外人。要不是警察小王夜里搬过来,她肯定会逃到同学家过夜的。
“你那么不信任秋收?”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敢完全信任这个孤僻的少年。
小麦给了老爸一个白眼:“我不相信任何人。”
老田心里一片冰冷,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女人?会不会是父亲当警察的缘故,办过太多残酷的血腥案件,见到许多罪犯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却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从而使她产生人性就是罪恶的念头?
他内疚地抓着女儿说:“是爸爸想得不周到。我会更好地照顾你。”
“那么,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先说。”
“今晚有申花队的比赛,你能带我去现场看球吗?”
1995年,正是中国职业足球最火热的时候,当年热衷于甲A联赛的球迷,是如今“假赌毒”的中超联赛的几十倍。就连田小麦这样的小姑娘,也会狂热地支持自己心仪的球队,痴迷于某个足球明星,以到甲A联赛现场看球为荣。
身为老球迷的田跃进想了想,说:“好吧,但我要把秋收也带上,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放心。”
第九章(1)
1995年8月13日,虹口体育场,上海申花对阵大连万达。
田跃进难得穿了件白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抬头挺胸走向入口。他一手拉着女儿小麦,一手拉着少年秋收,挤过一堆拥挤嘈杂的球迷。体育场外已聚集成千上万的人,耳边充满刺耳的小喇叭声,身边是躁动不安的黄牛党。
排队通过熙熙攘攘的检票口,老田小心地看住两个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儿小麦。球迷里暗藏一些流氓,喜欢动手动脚。他让小麦戴了顶鸭舌帽,尽量遮盖脸庞,最好是装作男孩。小麦平常都在电视上看球,从未到过现场,今晚若非警察老爸陪伴,倒真有些害怕。来到夜晚的看台,迎面是巨大的足球场,灯光照亮绿油油的草坪。随着主场球迷的欢呼声,憋了好几天的秋收振臂挥舞,恨不得自己冲下去踢两脚。
双方队员进入场地,现场播报首发队员的名单,每念到主队的一个名字,就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最热烈的当然属于范志毅。
田跃进掏出自带的望远镜,这个军用的老家伙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对面看台上的人脸,更别说场上队员的表情了。
主裁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那年申花正是夺冠热门,在徐根宝的率领下,气势如虹,连战连捷。这场与大连的比赛,尚在联赛的第一循环,虽然谁都无法预料结果,场上局面却是申花完全占优。
果然,上半时第二十五分钟,当时默默无闻的祁宏,为申花打进了第一粒球。
全场球迷欢声雷动,老田一只手死死抓着小麦,另一只手却放开了秋收。他站在狂热的人群中,眼神里全是兴奋的火苗,完全不受刺耳的喇叭声影响,他和周围的球迷们同样激动,融入到三万人共同的欢乐中。
少年并非在庆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进球,也没有哪怕暂时地遗忘那个残酷的黑夜。他是在发泄最近七天来内心的痛苦,发泄妈妈被杀后潜伏在心底的复仇欲望—如果真的能释放掉一部分,那就让他继续忘情呼喊吧。
上半场临近尾声,祁宏又打进了第二粒球,全场再度为他而狂热,连小麦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主队带着二比零的优势进入中场休息,看台上的球迷们也轻松了,比赛应该再无多少悬念。小麦问了许多关于足球的问题,有的老田也答不上来,没想到秋收却接过话茬,还说得头头是道。他说自己在学校经常踢球,这也是小县城里最大的娱乐。小麦和秋收平时在家形同陌路,基本一天讲不到几句话,这是秋收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小麦第一次对他表示友好。田跃进让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越聊越投入,心头略微轻松了一些。
下半时,主队仍然控制着局势。女儿从老田手中抢过望远镜,不断调整焦距,好不容易对准场上最帅的球员。她看了十几分钟,直到胳膊酸痛,才把望远镜摘下来,友善地交给少年说:“你看看吧。”
秋收说了声谢谢,拿起望远镜对准球场。他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坐在看台上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影,不像电视转播那样能看清球员的脸。客队换人暂停时,少年把望远镜抬起来,瞄向球场正对面的看台。灯光下一张张球迷的脸分外清晰。就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秒钟。
少年只在望远镜里看了一秒钟,便紧紧抓住田跃进的手,大喊道:“我看到他了!”
“谁?”
“恶鬼!”
老田心头猛然一跳,向望远镜瞄准的方向看去,冷静地问:“你是说凶手?”
第九章(2)
“就是他!”
少年的手直指对面的看台正中。隔着数十米宽的球场与跑道,只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大片人群。
老田立即从少年手中夺过望远镜,站在他原来的位置,连镜头角度都没变化,刚要捕捉到那张脸,耳边却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场上又进了一球。
五十七分钟,范志毅为申花队打进第三球,比分扩大为三比零!
所有观众都跳了起来,包括对面看台上的人们,那张还未来得及看清的脸,被淹没在无数张兴奋的脸庞里。
“该死!”
老田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进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望远镜里一片混乱,全是蹦蹦跳跳的狂热球迷,哪里再去找那张恶鬼的脸?
他愤怒地放下望远镜,一只手还没忘记抓紧小麦,女儿正忘我地欢呼雀跃。四周尽是掌声与喝彩声,田跃进只能靠着少年的耳朵喊:“你真的看到他了?”
“是,肯定看到了!就是他!”秋收声嘶力竭地大喊,否则根本听不见,“就是这只恶鬼,他杀了我妈!”
说罢,他从老田手里抢过望远镜,重新瞄准对面看台,摇摇头说:“他面前全是人!完全把他挡住了。”
“他很矮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