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不再出洞进行类似的杀戮。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移:无论多么狡猾冷静的罪犯,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翻阅那桩案子的卷宗,反复推敲自己的工作笔记,看着从1995年8月7日开始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时还会想到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不管要等待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便等到自己死去,那只恶鬼也一定会被抓住!
他确信这不是幻觉。
1996年的寒假,春节前夕,田小麦收到一封寄自西部的信。
信封上只有收件人的地址和名字,并没有寄信人的落款,信纸上是几行工整的字迹—
小麦:
你好,我是秋收。
我想即使现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原谅我的。那天我匆匆离开,只想快点回到老家,快点见到我的父亲,当时他也躺在医院里。我不愿无所事事地留在你家,就像等待妈妈给我的礼物那样,等待那个永远等不来的抓住凶手的消息。
回到老家后,我才从你爸爸打来的电话里听说,你为了追我竟掉到沟里,结果还摔断了腿。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敢跨过来的,我也想不到你真的会来追我。对不起,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想赶我走,看到我逃走一定很开心。是我误解了你的想法,也低估了你的勇气—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弥补你。
请接受我的道歉!虽然,你可能不愿接受。
就写到这里吧,请不要给我回信,如果你愿意的话。
新年快乐!
再见。
秋收
读完这封信,小麦对他的怨恨竟一下子消失了。她还惊讶于少年的文笔,信里运用了许多修辞手法,那文笔好像报纸上看到的文章。
不过,她从来就没想过给他回信—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
反正受伤的骨头已经痊愈,额头的伤疤也全部消退,除了打着石膏上学留下的羞耻,她也确实不需要再恨他了。
然后,她就把他遗忘了。
第二部
第一章
2010年,11月。
又是个大雾弥漫的夜晚。深秋的黄浦江,散发着长江泥腥与东海咸潮混合的气味。路灯只能照亮十米开外,两个黑色背影,如忽隐忽现的幽灵,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雾气深处。
喉咙像被浓浓的湿气堵住,田跃进感觉有些窒息,没想到自己跑得最快,把几个年轻人全甩在身后。他没有把枪掏出来,赤手空拳地狂奔,看着大雾中的两个人影,特别那瘦小的一个,就要被大雾吞没时,响起小男孩稚嫩的“救命”声。
前头就是江边的码头。他飞快地跑过去,却撞上一个健壮的身体,紧接着被人一拳打在脸上。在痛得几乎晕倒的同时,田跃进条件反射地飞起一腿,踹在对方肚子上。随着凄惨的号叫声,一阵秋风从吴淞口袭来,眨眼间吹散了江边的大雾。
码头白色的灯光下,是个捂着肚子的男人,手中抓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小孩穿着名牌童装,可怜地大声哭喊着,男人狠狠地用手堵住他的嘴巴。
后面年轻的警察们迅速赶到,举起几把手枪对准男人。刚被打中一拳的田跃进嘴角还淌着血,焦急地喊道:“全都把枪放下!”
所有手枪都放下了,慌乱的男人掏出一把尖刀,架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突然,小男孩拼命咬住男人手指。
刀子随之掉落在地,警察们乘机往前急冲,小孩已逃出男人的双手,转身往后跑去。
“不!”
田跃进话音未落,男孩就从码头掉了下去—身后就是黄浦江。
黑夜里一记落水声,溅起无数冰冷的水珠,拍到飞奔而至的老田脸上。
那个男人已被两个警察压在地上,小孩却在秋夜的江水中挣扎。田跃进不假思索地脱下警服,纵身跳入波涛汹涌的黄浦江。
好冷!
冷得刺痛每根骨头,快要冻僵的刹那,他才探出水面看到小男孩。深吸一口充满咸味的空气,一个猛子扎到浑浊的泥水下,举目望去如黑暗地狱。终于,他抓住了男孩柔软的腰,竭尽全力让他的头浮出水面,手臂夹着小小的身体,回身往码头游去。男孩双手双脚乱动,几次差点挣脱,害得他也一点点下沉……他猛吸一口空气,却呛进一口脏水,肺叶难受得像要爆炸。
眼看就要摸到码头了,警察们接住男孩上半身,硬生生把他拽上岸去。泡在江中的田跃进,腿肚子却不由自主地抽筋。他还想抓住那些年轻人火热的手,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自己渐渐沉入黑暗水底。
虽然紧靠码头,这里却是黄浦江的深水岸线,深得宛如通往另一个世界……
怎么还没沉到底?四周全是黑暗的淤泥,还有百年前的沉船残骸。
水,肮脏的冰冷的水,再度涌进鼻子和嘴巴,灌满筋疲力尽的肺叶。
在无穷无尽的深渊,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漆黑浑浊的水底,闪过几束柔和的光,照亮一条紫色丝巾—不,是巧克力般光滑的丝巾本身,反射遥远水面上的月光。诱人的丝巾像条水蛇,围着一个美丽白皙的细脖子,在急促的水流中越收越紧,也缠绕在他的颈上……
啊,终于看到了,看到了那张脸,那张绝望的少年的脸。
这不是幻觉。
第二章
外滩三号。
五楼餐厅,响起淡淡的蓝调,还有以英语为主的各种语言。每张桌上的高脚杯都荡漾着鲜血般的红酒,令人有身在异邦的幻觉。
菲籍侍者端来橙汁,小麦轻啜一口,看着窗外的黄浦江。若回到八十年前,还会看到张着巨大翅膀的和平女神像,如今只剩同样古老的气象信号塔。江面上穿梭着数艘游船,闪起花花绿绿的灯火,竟不像这人间所有。
心底忽然一凉,不知为何想起忘川水。
对岸的陆家嘴,依次闪耀着东方明珠、金茂大厦,还有啤酒瓶扳手般的环球金融中心—就像描绘未来的科幻电影片段。白天,她就在其中某栋摩天楼上班,却从未像今晚这样隔江远眺,如同在看一堆金属与玻璃的模型,全无丝毫的人间烟火气息。
“你在看什么?”
对面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她尴尬地笑了笑:“从没这么看过我工作的地方。”
他端起红酒尝了一口:“是那栋楼啊,我家在四十九层投了个科技公司,最近决定要追加五千万投资。”
“哦。”
轻描淡写回了一声,小麦的笑容还是极不自然,渐渐让相亲冷场。对方已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小时,话题不离财经与房市,从国务院发改委的宏观调控,到浙商温商的私企八卦,足以去财经频道做评论员了。
“对不起,刚才一直在说自己感兴趣的,大概是受家族环境影响,父亲要求我三年内必须接班。”他长得还算不错,白净高瘦,就是普通话不太标准,“请说说你的爱好吧。”
“我?爱好?”
这个问题可难倒了小麦,她低头憋了劲想,却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爱好—追看日剧?打CS通宵?泡晋江耽美闲情?在家做瑜伽?休息日睡懒觉?怎么每样都是足不出户!
“每个人都有爱好啊,我最大的爱好是自驾游艇出海。”
男子自豪地说出了他的爱好,小麦只能怯生生地蹦出一句:“我喜欢在淘宝上购物。”
“哦,我父亲跟阿里巴巴的马云很熟。”
“我在淘宝的买家信用等级是五颗钻石,我在阿里旺旺上有很多店主朋友,比如—”
她差点说出自己胸前的高仿卡地亚项链也是在淘宝上买的了。
不过,富二代哪用得着去淘宝?对方全身上下那套行头,自然是在巴黎置办的。暴露了自己是宅女的秘密,她淡淡地笑道:“是啊,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我就喜欢你这种女孩。”
看来贵公子对她还挺满意,除了天生丽质难自弃,这身在淘宝精心挑选的晚礼服,也为本次相亲增色不少。
“是吗?”她第一次直视对方双眼,“我这么值得你喜欢?”
“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松岛菜菜子。”
她心底顿时浮起《魔女的条件》中爱上高中生的女老师,以及《午夜凶铃》里的单亲妈妈。
“她年轻的时候。”
他自作聪明地补充一句,小麦发自内心地笑了:“谢谢!”
贵公子得意地舒展眉头,心想这下要得手了吧,举起红酒杯开始摆酷。
小麦优雅地站起来:“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拿起坤包,穿过长长的走道,离开贵公子的视线。餐厅还有另一道门,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快步抢进电梯。
走出外滩三号大门,深秋黄浦江畔的夜风袭来,楼下停着一辆兰博基尼跑车,贵公子今晚的座驾—正在五楼耐心等待的他,或许心里正盘算着怎么半夜载小麦兜风?
再见。
她轻轻拍了拍兰博基尼,迅速离开闪烁的霓虹灯,沿着外滩的老大楼走了几分钟,钻进最近的地铁站。
晚上八点,地铁已不太拥挤,她还是没抢到座位,只能拉住扶手,闭上眼睛。在黑暗地底疾驰片刻,泪水无声息地落下来,从她的脸上轻轻划过。她只是感到在地铁里好孤单,想起一个多月前分手的男朋友,为什么这个秋天的夜晚,没能陪在她的身边,让她靠着他宽阔的肩膀?
半小时后,小麦回到了家。
带电梯的小高层,十多年前老爸单位分配的,如今已略显破旧。回家依然见不到半个人影。外滩三号那种餐厅实在吃不饱,她跑进厨房煮起方便面,她差不多也只会做这个。
自诩方便面手艺一流的小麦端着碗回到闺房,头一件事是打开电脑,IE首页是淘宝网。
撩起筷子吃了两口酸辣牛肉面,便听到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她的手机铃声。
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却是怒气冲冲的舅妈:“小麦!你在哪里?”
“在家里啊。”
“你回家了?天哪!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回家了?”舅妈仿佛已面临世界末日,“人家还在外滩三号餐厅等着你呢!”
“哦,那就让他继续等着吧,反正那里有不少女孩排队等着钓凯子。”
“小麦,你太不像话了!太没礼貌了!你……你……丢尽我和你舅舅的脸啦!”舅妈在电话里声嘶力竭,“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回去向李公子道歉!”
“舅妈,对不起,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真的不适合。”
那头还在继续咆哮,小麦已挂断电话。
没想到舅妈那么生气,不就是介绍相亲对象嘛。这李公子的父亲大概是舅舅的金主。不知得罪了浙商大老板会不会对舅舅的生意有影响?哎,原本就该推辞掉这次相亲,何必答应下来。
小麦不由自主打开窗户,任凭秋风灌满小屋,吹乱乌黑的头发。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半靠在窗帘后面,大口喝着白色的泡沫,强忍眼泪不流下来,酒却溅了出来冲刷脸颊上的残妆。
梳妆台的镜子照出自己的脸,她发现自己确实像年轻时的松岛菜菜子,也因此才会用《First Love》做手机铃声吧。每次这首歌在身边响起,她就会想到那条窗上扭动的壁虎。
铃声再度响起。
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公安局。”
“什么事?”
每次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她的心都会紧绷起来,只是紧张的原因和一般人不同。
“半小时前—你的父亲,因公殉职了!”
第三章
她叫田小麦。
她的父亲叫田跃进,五十八岁的老警察,为了拯救被绑架的男童,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浦江,救起孩子的同时,自己却不幸溺水身亡。
今天上午,她在公安局看到了父亲的遗体。淤泥已经清理干净,他的身体却被江水泡得有些浮肿。她抱着父亲哭了两个钟头,直至遗体被警车开道送往殡仪馆。市局领导号召全市公检法学习父亲的英雄事迹,还要上报公安部申请烈士称号。
她向公司请了丧假料理后事。千头万绪落在小女子肩头,亲戚们却躲得很远,幸好一群老警察过来帮忙,一起布置好了灵堂。
忙到晚上十点,家里只剩她独自一人抽泣,她看着父亲的遗像问:“你,你为什么要跳下黄浦江?你如愿以偿成了英雄,却只留下我一个人。”
小麦又说了声“对不起”,从柜子里翻出妈妈的遗像,他们可以在天上团聚了。
走进父亲的房间,写字台上摊着遗物—几十本的工作笔记,过去常见的黄封面小本子,他干了三十六年刑警,每年都会留下一本。
每本封面都记着年份,随便翻开几本,里面记录了父亲经手的案件,有偷自行车摸皮夹子之类的小事,也有变态杀手的连环灭门惨案。三十六年的工作笔记,最旧的是1995年那本,封面几乎褪了颜色,经年累月被手指摩擦过的缘故。纸边和书脊非常粗糙,有几道钢笔划过的印子—仿佛父亲还在抚摸它,就在这个阴冷的房间,只是女儿再也无法看见他了。
1995年?那是遥远的十五年前,田小麦只有十三岁,在读初中一年级。可为何自己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大事?
打开这本被父亲翻烂了的1995年的工作笔记,刚翻开便看到一张书签,所谓书签也就是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
凶手是恶鬼?
恶鬼?
小麦紧紧捏着父亲自制的书签,父亲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怎会相信恶鬼作案?
低头再看书签所在那页,开头用蓝色墨水写道—
1995年8月7日,晨,7点,大雨。
南明路199号,南明高级中学马路对面,小杂货店。
被害人,许碧真,女,33岁,外地来沪人员。
尸体仰卧,头朝外,脚朝内,左臂上举,右臂下垂,左膝盖略抬起。
粉色睡裙,拖鞋落地,似无性侵害迹象。
丝巾。
紫色丝巾!!!
“紫色丝巾”底下,父亲划了一条横线,还加上三个惊叹号,表示内心的震撼程度。
再看“凶手是恶鬼?”,五个字和一个问号,她的后背微微一凉,高楼外的秋风竟吹开窗户。十五年前的雨夜屠夫,仿佛已藏身于背后……
满头长发被风吹乱,忽而遮盖双眼,她惊慌失措地逃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