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轻轻地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一对男女情投义合,似是天作之合,可有一天,这女的却嫁给了另一个人。男人很伤心,甚至想到了死。有个老和尚很有法术,对他说,你想看看你们的前世吗?男人想找到原因,于是点头。老和尚给他展开了前世的情景——那是一个海边,一个女人赤裸的尸体倒在海滩上。第一个男人走过来,觉得很可怜,于是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了女尸身上又急匆匆走了。第二个男人看见了,在海滩上挖了个坑把女人埋了——老和尚说,这第一个男人就是你,前世你为她动情,今世她只为还你一个情。第二个男人就是现在她的丈夫,前世他埋了她,这世她应还他一生。”
听到这,三娘又哭了,青儿劝慰着,不禁指着法海鼻子骂起来,“死和尚,你想说什么,你无非就是想替许仙辩解。什么前生今世,你前世是什么东西,你来生又是个什么玩意?”
三娘似有所悟,拉住青儿,跪在法海面前,“苦海中沉浮,把落难人挤在一船上,同舟共济。云开雾散,自然要各自散去。红尘里磋砣,把有缘人推在了一处,风雨袭来,又各自分开。当日里说得如何恩爱,做得如何义气,不过是一件衣,一锭金,只暖得一时身,只济了一时困。到头来不过是个同情怜惜,不是那真感情。便是熬到最后也不过是那为着一片良心,一点责任,不是那真情义。”
法海颔首。
三娘把婴儿让给青儿,当地向法海拜了两拜,“三娘不愿只做授衣人,愿修今世,与许仙做个烧埋人。”
法海一听,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三娘又说,“愿大师傅与小女子剃度,愿皈依佛。”
许仙听得惊讶不已。那青儿早愣在当地不知所措了。半响才说,“姐姐不可——就算不看别的,仕林还小,不能没了娘呀。”说着抱着孩子跪在她身边,两姐妹大哭一回。
法海只恨自己一语说差,方想起当年祖师“不立文字”的戒言来。
'第九章'第一节
'回目名:'绝情僧义度痴情女,有情妹一劝无情姊。
法海只得闭口不言,重回洞中。
这里三娘原是有些佛心的,经着这一劫,受着法海一番说法,再无了半点挂念。恰有那慧心的小和尚来与法海送饭,便叫那小和尚与她诵了一遍《金刚经》和《心经》。自是出家之意更坚。
那里青儿急得不得了。
三娘奶完仕林,便去寺中,在殿外听和尚们早课晚祷,再无了原来那些烦恼。又加性情原是聪慧的,自然是修行上精进不少。
青儿看着一日急似一日,便把孩子抱在殿外,每将仕林弄醒,惹他啼哭。一来好分三娘的心,二来每见着那些秃头在堂上唱诺,便气不打一块出,也是有意要搅扰经堂。这样几日地弄下来,法明也觉得不像意,来报知法海。
法海那里只道,孽缘。便让法明请三娘来。
三娘到来,在洞门外叩头毕,待问何事。
法海说,“你尘缘未了,留在此处终不像意。有此禅心,出家在家皆是一样。”
三娘却说,“即悟大道,还要迷恋尘世,却是为何?”
法海说,“尘缘未尽,如星火未灭,遇着茅草薪柴又会死灰复燃。”
三娘刚要对答,法海打断她,“你可知我说的尘缘是何物?”
三娘细想一会说,“尘缘不是三千烦恼丝,是扯不断的世间情和义;尘缘不是一身臭皮囊,是放不下的牵和挂;尘缘不是丝绸和山珍,是离不了的浮华和虚名。”
法海大惊,不想十几年来的参悟竟被面前的这个小女子给说破了。听罢,竟在蒲团上拜伏下去。
“原来佛心佛性竟在这孽缘中。”法海顿了顿又说,“请问女菩萨如何扯断与许仙的情?如何扯断与青儿的义?又如何扯断对仕林的思?”
“当下即已断了。”三娘肯定地说。
“好一个当下即已断了。”法海看着身前这个女人,再次长拜下去。
许久,法海叫来法明,吩咐两位僧人护送三娘去雷峰禅寺剃度修行。又修书一封与雷峰寺住持净云,并让两位僧人持铁钵以为信物,好叫净云禅师特别看待。
这里,青儿急得什么人似的,无奈三娘持意如此,也无一点办法,只得随行跟着。
三娘合什行在前,两个壮僧持棍托钵在后。青儿抱着仕林,心上郁闷伤心自不必说,一路只得紧赶慢行跟在后面,不时叫着“姐姐”。这一路上的人也不知究里,只看得青儿抱着个小人,深一脚,浅一脚紧跟,听得青儿声声怨似杜鹃,仕林阵阵啼比哀猿。
行了一日,到了雷峰寺,两个僧人呈上法海书信并铁钵。净云会意,让三娘在厢房斋戒沐浴,七日后削发剃度。
这里青儿哭得死去活来,那里三娘似铁石人一般,只道,“你我姐妹一场,若念着我的好,便好生看待仕林。那家里的生意你是熟悉的,你又是男人一般要强的人,无人能欺负你的。杭州城里的家当,捐了寺里,建座浮屠,也算积德,助我修行。”
青儿哪里肯依,三娘也不再理会她,只与净云计议剃度事宜。
青儿在寺中坐了一天,也没个办法。只好抱着仕林回去。那里三娘与净云打发寺中几个精干的比丘尼处置白家杭州的产业,并安排修塔事宜。净云只念阿弥陀佛,道的是三娘做了一等的功德。
青儿仍是不死心,这边给仕林找了个乳母,布置停当保安堂事务,又来寻三娘。三娘只是毫不动心,为示隆重,与净云预备塔成之日剃度。
这日,青儿又来在三娘房中。三娘正默念《心经》。
“这些日来,我也算是明白你了。”青儿依在门首道。
三娘睁开眼来,“明白了什么?”
“你也是个无情义的。”
三娘轻轻笑笑,“何为情义?”
“你少来与我打禅机。”青儿说,“再说你我间有什么情义可言?”
三娘知失言了,忙从蒲团上起来,拉着青儿的手,“妹妹这样说,便是见外了,我们一同长大,也从未把你当个外人,纵是姐姐无能,让妹妹家里家外受累,也是常有的,这心上却不曾有着半点轻看的意思。”
青儿拂开她的手,“我若是个七尺男子,你还这般说么?”
三娘愣了一会,青儿接着说,“这世许仙欠着你的,你不让他还便罢了,还要与他修来世。这世欠着我的,你来世怎样地还?”
三娘再次拉住了青儿的手,叫着“好妹妹”。
青儿拂开了,“你知前世谁是你的烧埋人?”青儿说着流下泪来,“你若是真有那灵心慧性的,大道修成之日,还往那前世看看,也不枉了我这份心。”
三娘愣住了,“你的——心?”
“我素来不喜欢许仙,却不知为何?只当日我在金山寺见着许仙,见着他在雨中舍身护堤救法海。我才知道,我的心在哪里?”
三娘默不作声。
“我不求前世,也不修来生,我只愿今生今世做个陪姐姐过完一辈子的人。”
三娘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你的情义我心领了,你终有你的生活,我不能担误你的青春。”
“姐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青儿急了。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但凡女人都要嫁人生子。”
“既如此,那姐姐为何还要出家?”
“我身已嫁,子也产,已尽人伦。如今该是我事奉佛陀,修来世功德的时候了。”三娘说。
青儿摇摇头,“姐姐你真傻,你根本不懂人间的情义。你就算修一千年,许仙也不会和你有结果的。靠苦求和同情是没有真感情的。”青儿说到最后,神色反茫然起来。
“修行并不是为着要有善果,只是为着心中有那份爱。我没有想通过苦求和同情来感动他,只是想让自己知道这份爱是坚定的,是持久的。如果每个人都有这种爱,世上就会少很多的纷争,少很多的烦恼。”
“我也会这样,不过我不会像你那样选择逃避。我会让你明白——”青儿赌气往房外走。
三娘扶着门框想叫住青儿,但青儿已急步走远了。
'第九章'第二节
'回目名:'坏坏僧说唱雷峰寺,空空尼泪断菩提塔
这日,雷峰塔成,三娘正式剃度出家。
一城之人皆来观礼,好不热闹。
青儿也抱了仕林来,只想作最后的劝说。
因塔成做大法事,来往观礼者众多,也有许多小贩集合在此,卖些香烛果子换些钱用,也有那些做小手艺的做些佛事用具,摆在这卖与香客。青儿来在寺门口,便听得有人敲着竹杖在那唱些什么,一些小孩齐跑过去。
却听那里应着竹杖的节拍唱道:
天上有个佛,茫茫看不见。
看不见来也要看,枉瞪裂了两只眼。
地上有方塔,起在那云台上。
修不成来也要修,空费了一生的忙。
莫说你有缘,有缘为什么青灯伴。
莫说你无缘,无缘为什么剪烛香。
缘无空来是哪样?
谁知结在哪树上?
今朝你笑我,我心笑你为哪般。
明朝我劝你,你既无心谁解劝。
一样样的面团入油锅,抽身已太难。
一个个的竹板已成签,运命总难扳。
谁教对香烛圆月许誓愿,
一朝暑尽秋凉缠,总是夜漫长。
谁教尔当初堕尘阑,
莲花结子皆一样,苦在心中央。
……
青儿见那人一身邋遢,虽听得几句入心,却不免嫌恶。不及多听,只抱着仕林往寺里去。
那里净云师太已举起剃刀,对跪在佛前的三娘问道:“顶发一落,你便是出家之人,不得再有半点尘心杂念。所以我在大众前再问你,你现在决意出家,是否想好了?如果还有疑虑,今日之事便是作罢,你仍是尘俗中人,不受我佛门规戒。”
三娘双手合什下拜,欲行回答,青儿抱着仕林在人群后大叫“姐姐”,这里众人见她叫喊,便与她让出路来。青儿止不住眼中之泪,这里仕林也醒了,大哭起来。
净云见此只得对三娘说,“此时退步尚且不晚。”
三娘看了一眼正走进来的青儿,向堂上一拜,“弟子虔心皈依,并无悔退之意。”
净云放下剃刀,“虽是如此,佛门宽广,且容你了断身后之事。”说着念了一声佛号。
这里三娘起身来见青儿,思想今日姐妹、母子便要红尘阻隔,也不禁落下泪来。伸手去接了仕林来怀中抱了,那里安慰着青儿说,“姐姐今日得离苦海,正当高兴。你我姐妹一场,今日便将仕林交托与你,望你善待于他,也不枉了我们姐妹二十几年同食同宿,同甘同苦。”说着向青儿跪将下去。
那里青儿哭得伤心哽咽,心中有万千好话也只说不出来。只得又接过仕林来,见着三娘回身,只泪汪汪地拖着她的衲衣不放。三娘立志出家,已无他念,重重迈开步子向堂上行去。青儿一手抱着仕林,一手扯着三娘衣襟,竟被拖倒在地。三娘只深深望了她和仕林一眼,继续前行。那青儿在身后只叫姐姐,声声凄恻,又兼那仕林大号大哭,一时众人无不哀伤。
三娘回到蒲座上,叩头请净云剃度。那里青儿爬过来,只拼命摇着三娘,叫她息了此念。
净云师太叹道,“你尘缘未了——我若与你剃度,恐我雷峰寺从此不得安然了。”
三娘正色道,“弟子虔心皈依,恩师与我剃度后,我愿自锁雷峰塔中,斩断世情,虔心诵经,修习佛法。”
三娘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儿,“我心已绝,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面。”又对净云说,“我今立誓,除非雷峰塔倒,永不出塔;若非西湖水干,永不出寺。”
听得这里,青儿愣住了,只有仕林仍在哇哇大哭。
三娘再次请师剃度,高呼佛号。
净云见她志坚意决,只得削去她顶上残发。一时间殿上钟鼓齐响,法音四起。青儿如被封了五音一般,呆呆地从众人们让开的地方走出去。堂上的钟鼓,女尼们的唱呗都听不见了,连仕林是否还在哭也不知道了。她就这样走出去了,行到阶前,重重地倒在地上。
'第九章'第三节
'回目名:'当垆女三劝闭门尼,半悟客重参空色境
青儿醒来时,自己在寺里的客房里,仕林睡在一旁。身边坐着个老尼,拔着念珠,默念着。青儿挣扎着立起身来,抱起仕林来看。
老尼见她醒了,念了声佛,“你醒了?孩子很好,才灌了些米汤,睡下了。”
见她摸捏着仕林的襁袍,老尼笑着说,“不曾摔着,倒是你额上撞了个包。”青儿这才发现自己头上包了块布,手摸摸,很疼。
“桌上有馒头,虽是冷了,却吃一两个,饱饱肚。”老尼说着要出去。
青儿忙叫了句“老师傅”,问她,姐姐在何处?
老尼告诉她,如今她姐姐法号明慧,在塔里修行。
青儿听得在塔里,知道三娘真的是不再见她了,心中一阵怅然。
在房中闷了一日,青儿只得抱着仕林辞了管事女尼离去。行过雷峰塔,又犹豫不前,竟向雷峰塔走去。
隔着门缝向里望去,见那塔内佛龛前烛火微明,香烟明灭。蒲团上坐着的正是削发的三娘。
青儿见了,又不免落下泪来,哽咽着叫着姐姐。那里三娘听得,少不得停了经诵,慢了数珠。
三娘见她叫得恳切,轻轻说,“你快回去吧。”
“回哪里去?”青儿苦笑道。
“自然是回家里去。”三娘肯定地说。
青儿想了想,“我自小随了老爷,老爷虽待我是如亲生的一般,你也如自家姐妹一样,并不曾当外人。可我自道是那豆荚菟丝——你既出家,我却哪里还有家呢?”
“你生性刚强,不比男儿差。我在之时,一家生意也仗你担持——”又略思索一会,“我知道你只为仕林拖累了你,耽担你的青春,若这样,你便将仕林托付这寺里的养生堂——”
“姐姐——”青儿打断她的话,“你把我青儿当作什么样人了?却叫我怎么说好——你只道是为着你的心,却知我的心么?”
青儿又继续说道,“你只为着那个人,却知我又为着谁?你只道没了他便活不下去,却知道我又为了谁才能活下去?我只恨我今生不能托生男儿身,让你受如此大辱,受如此冷清。”
“不要说了。”三娘打断她,“我知你的心,可你说的这竟是什么呀。”
“还有什么?你我二人抚养仕林,终老一生,永不分离。”青儿似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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