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曾入主东宫,为当今的太子、当时的十五阿哥讲学数载,做了礼部尚书后更是勤勉克己,兢兢业业。
他女儿关妙荷已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却还待字闺中。这丫头不但模样出落得花一样,更是心灵手巧,以一手苏绣妙技名扬京师。关家过去就是苏绣世家,在苏州还开有一家绣庄,祖祖辈辈的女子都擅刺绣。关妙荷三年前才由苏州老家来到京师,以前在苏州时就痴迷此道,而且手段不凡。据说四年前吴中“顾绣”大家沈金针看到了妙荷手绣的一幅《团扇秋风》,就赞不绝口,说,这丫头,凭着这份灵性,来日必成大器!
这时,妙荷听得老爹将那“霜荷”二字说得意味深长,玉面就愈发羞红起来。那是一幅六尺见方的长绣,上面冷傲无比地挺立着两朵疏荷。看那枯梗霜叶,这绣绘得是秋寒景物,但那一片凋零残枝中偏有这两朵白莲傲霜而立,一朵大的,怒放正盛,一朵小的,婷婷相依。绣将刺完了,却正是吃功夫的时候,一针一线都费心,费神。
关龙江见女儿不语,不由长长一叹:“我知道你还在想海青霜!”妙荷的樱唇有些执拗地泯了泯,终于问:“爹,青霜他到底怎么了,怎地一个多月都没有登咱家的门了?”父女俩说的这海青霜原本是关府的常客,人生得英武,更有着一身炉火纯青的真功夫。过去海青霜在明镜堂当差时就总往关府跑。这人是个闷罐葫芦的脾气,每次都是关龙江谈古论今,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这个恬静的小院中听着,很少插话。但他偶一发言,又都切中要害,便能引出关龙江更加激昂的一番长论来。妙荷很喜欢这个人的目光,沉稳如山,冷静如水,给人一种极放心的感觉。
妙荷和他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只一次关龙江不在,海青霜看到了在书房中刺绣的妙荷,便和她谈起了苏绣。由万历年间的苏绣大家顾名世、韩希孟,直到当世的沈金针,这人似乎都知道一些。他的言语依然简短,却能勾起妙荷心底的兴趣。消却了初时的羞怯,她便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时海青霜就静静地听,只是目光却很执着。直到家人关顺说了声“老爷回来了”,她才止住了话。他的双唇却忽然抖了抖,说:“妙荷,你能不能给我刺一幅绣?” 那冷静而又沉稳的目光这一刻忽然炙热起来,如同一股热潮,象要喷出来的样子,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
“成呀,”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有什么不成?山水花鸟,世间万象,我都能将就着绣出来,你想要幅什么?”他的脸倏地一红,轻声说:“我要荷花,刺得越大越好,总也要六尺见方,这样才夺目出彩。这绣品就叫'霜荷'吧,霜青月白,双荷挺秀,成不成?”妙荷的秀眉一蹙,沉吟道:“霜荷?霜重的时候,就没有荷花了呀!”一眼瞥见了他那愈发直白的目光,才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她的脸刹时一片飞红。那是暮春时节的一天,妙荷清楚地记得窗外院子里爬山虎的叶子,绿得要滴下翠色来。也是自那一天起,海青霜这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忽然重了起来。
“青霜,”但关龙江此时提起海青霜,眼神中却闪过几丝无奈,终于轻声道:“已给朝廷通缉了,有一个月了吧,目下海捕文书满天飞,都在寻他!”妙荷的手一颤,一针扎破了自己的手。她将手指放在口中吮着,急道:“怎么会,他……他可是明镜堂的人呀?”“坏就坏在明镜堂上,”他眼中的光芒灼热起来,“任孤虹当初一意孤行,偏要在刑部内立一家亦捕亦探的明镜堂,说是明里缉查官吏,暗中好给太子做耳目。那时我就执意不允,结果怎样?树大招风,授人口舌。半年前给詹中堂一本参来,立时惹得龙颜大怒。明镜堂虽然散了,却还是险些连累到了太子!”妙荷的目光闪闪的:“那……那又干青霜何事?难道明镜堂散了之后,还要将堂中兄弟赶尽杀绝?”关龙江叹一口气:“青霜却是摊上了另一桩事!明镜堂一倒,堂中好手便给拨入刑部其他衙门内听命,海青霜就进了专看管待罪高官的狱神庙当差。那一日他奉命去狱神庙天牢探问鄂政,哪知青霜这一去就再无踪影,牢卒后来去瞧,却见鄂政早已七窍流血而死!于是谣言四起,都说是青霜杀了这鄂政。”一抹冷肃忧虑在关龙江那张黑脸上慢慢摊开。“嘿,鄂政罪责太大,本来圣上是要亲审的,只因圣体违和,才拖延至今,怎知却出了这样的事来?”他说着在院中转起了圈子,那两道短如立剑的浓眉愈发竖起来,“如今,青霜自是成了第一嫌疑之人,天下缉捕,画影捉拿!”“我不信,”妙荷眼中的泪打起了转,“我不信他会杀人!”关龙江嘿了一声:“我也不信,但最奇的是自鄂政死后,海青霜便也踪迹全无,半点音讯也没有。妙荷,”他忽然止住了步子,目光也柔了起来,“其实你也该明白,海青霜是旗人,咱家的祖辈在苏州时做过海家的奴才。依大清的规矩,他是主,咱只能算奴,他就是没犯这事,两家终究也是不般配的。何况,你已经配给了孙侍郎家的二公子……”“爹——”妙荷的泪终于垂了下来,“我、我只是不信……青霜会犯这事!”她拈着针,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泪水不争气,断线珍珠般地垂下来。关龙江望着女儿,逡巡的目光中添了些许怅惘和慈爱,斟酌了一番,终于道:“往后要想开些,你娘死得早,凡事应向开处想……”关妙荷听他言语出奇的柔缓,心才一震。在她的心底,老爹只有跟同僚在一起时才高谈阔论,往日里见了自己,常常扳着脸不苟言笑。她抬起泪眼疑惑地望着爹,轻声道:“爹,怎地今天您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海青霜的事,终究牵连了太子!”关龙江昂头望着那一轮殷红似血的朝阳,又眯起了眼,“詹中堂揪住不放,指使御使上书,说鄂政功罪未辨,当初就是给明镜堂栽赃,眼见查无实据,就杀人灭口。这背后必有羽翼已丰、择机待动的主使人物。这奏折写得虽然隐讳,但锋芒所指,正是当今太子。皇上得知明镜堂每件事都要先奏闻太子,不由大是震怒,三日之前已在宫中会集诸大学士,下口谕废了太子!前天军机处萧大学士、吏部孙尚书联络大批朝臣合本奏章力保太子,却仍是给老佛爷驳了下来。”依照大清国的规矩,为免皇阿哥之间的争执纠葛,并不预立太子。但老佛爷当政日久,春秋渐高,终于还是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那也是当时朝野间的一大喜事。岂料世事如幻,老佛爷竟会在一怒之间,又废了太子。
妙荷的脸乍然一白,她知道身为太子之师的老爹在太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更熟悉爹那比太湖石还坚硬的性子。“爹,”她的樱唇抖了抖,终于鼓足气力问,“那……您要怎样?”“太子是一国之本,爹要抬棺进谏,”关龙江仍在执拗地凝视那轮朝阳,黑脸上也起了一层殷红。“端午已过,圣上今日就要大起车驾去热河。待暑气退尽,九月间自热河回来后就会在天坛告祭天地,颁发废黜太子的文告。那时可就什么都晚了!”他的语气淡定之极,一桩有死无生的事在他说来倒似在讲一个古远的故事,“爹待会就在路上伏舆上书。”“老佛爷起驾承德避暑,必是千乘万骑、浩浩荡荡,爹偏要在道上拦着龙辇上书……”妙荷想着,一颗心就突突地颤起来。她摇着头:“爹,您上书也就是了,何必做得这么惊天动地,当真惹得老佛爷发怒……”常听父亲谈论国事,她也知道老佛爷近年来喜怒无常的性子,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关龙江倒笑起来:“呵呵,江流千古英雄泪,山掩诸公富贵羞!我也要让千古之后的人知道,这大清国还是有不怕死的人的。”妙荷知道劝不得他,却仍是伸手拉住了他的长袖。老人的心一软,伸出枯瘦的手摩挲着她的秀发,轻声道:“妙荷莫怕,事若成,就是为大清国保住了国本。事若败,爹最多也就是个死……若当真出了事,你就回江南去。将来有了孩子,耕渔商贾皆可,却不必让他做官了。”“爹——”妙荷再也支撑不住,嘤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去成么?”关龙江的老眼内也渗出一滴混浊的泪,却终究忍住了,只将手在女儿的秀发上微微一抚,便即转过身去,喝一声:“是时候了!”早有四个家人在二门外侯着呢,闻声就抬出一张黧黑的棺材来。关龙江径去书房更了衣,只向女儿投来一个含着歉意的黯淡笑容,便昂然振衣出屋。
妙荷痴望着爹那背影不语。爹一直没有回头,步伐不急不徐,一如往日的沉稳。她嘤嘤抽泣着,那微胖的倔犟的背影就慢慢模糊,模糊……
3、关河路,随君去
日色渐渐苍茫,云影灰暗时,夕阳就在小院内涂出一层暗紫。
妙荷的心也渐渐灰暗起来。两个时辰前跟着爹抬棺而出的家人狼狈不堪地回来了,说老爷在官道上拦住了老佛爷的车驾,伏舆上书,垂泪死谏,终究还是惹得龙颜震怒,给拨去顶戴,打入了天牢。“老佛爷怒了,对咱家老爷说,你要做犯颜直谏名垂千古的忠臣,朕就成全你!老佛爷说这话时,那官道上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谁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只有、只有咱家老爷,依然一声哭喊大似一声!咱家的顺子没出息,当时就给吓得尿了裤子……”妙荷的心一阵揪紧,夕阳的暗影一霎时都旋转起来。骄阳似火,车驾如龙,孤身抬棺,直犯天颜。这就是自己的爹,自己肝胆如火的爹。
她心急如火地派出家人再去打听,却只知道那逶迤如龙的车驾仍是浩浩荡荡地直奔承德,关老爷子已给押下,除此便再没什么消息。
院中的那抹暗紫渐渐沉黯,夕阳的脸孔终于给揉碎了,化作一团若有若无的银灰。妙荷静立在院中,手里依然捏着那根银针,心内更似有无数银针在蠕动,齐针、铺针、打籽针、刻鳞针,将焦灼不安的情绪绣成深淡老嫩的一根根丝,把一颗心紧紧缚起来。
正自没着没落的当儿,砰的一声,身后似是有个什么东西重重落了下来。妙荷一惊回头,借着昏黑的暮色,才瞧清是个黑黑的人影。她才啊的叫出半声,那人却自地上挣扎起来,低呼道:“妙荷,是我,海青霜!”“青霜!”妙荷听出了那人的声音,一颗心噗地一颤。急忙抢过去扶起他,却见海青霜那张脸上密生了乱髭,显得憔悴了许多,只是那抹刚毅的神色丝毫没有少。“血——”她觉出了手上的粘腻,想起爹早间说的话,不由低呼道:“你、你到底怎么了?”“厮杀了几日,千秋阁那些狗贼,”他喘息着,声音中却满是不甘,“可也奈何不得我!”妙荷定下了神,急把他扶进爹的书房坐下了,亲自将水给他捧上。海青霜咕咚咕咚地将水灌下去了几大碗,才渐渐止了喘息。闪耀的烛火下,妙荷才瞧清那张熟悉的脸竟是如此苍白,那身黑袍子脏得不成样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撕破了数处。裂开的衣襟后全是伤痕,有的还汩汩地向外冒着血,另一些早已经凝成了黑紫的血痂。
“他们说,你杀了那鄂政,这普天下都在捉你!”她极力想镇定下来,但声音还是微微发抖。海青霜才将碗重重墩在桌上,道:“我没杀鄂政那狗贼!那是千秋阁的人栽赃陷害!”连不问国事的妙荷也知道千秋阁内养高手无数,锋芒之盛,能止小儿夜啼。更听说千秋阁的主人就是当今手眼通天的詹中堂,想到詹中堂和千秋阁的手段,她的心不由紧了一紧。海青霜说起那晚的突变,眼神愈发凌厉起来:“那一晚我当值,到得狱神庙刑部大狱,就瞧见有个皂衣汉子正匆匆出来……”“中堂书房,太平有象,”妙荷听他说到鄂政所写的几个血字,不由蹙眉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海青霜缓缓摇头:“那时我也不知!这事太过诡异,我必定要探出个究竟来。鄂政死前写了'中堂书房',想必其中必有蹊跷,我只有去詹中堂府……”妙荷吃了一惊:“这样岂不凶险得紧?”海青霜沉沉地点头:“是凶险一些,我转了十几日,才找得个机会钻进詹府,终究是让我窥破了这八个字的秘密。原来詹中堂的书房之内真有一尊铜珐琅的象雕,那东西镶金贴玉,精美异常,真是个好玩意儿。我见那象腹处以小篆写着'江南'二字,忽然就明白了鄂政那句话的深意……”妙荷心中一动,道:“我猜这刻着'江南'的镶金铜象,必是鄂政送给詹中堂的厚礼。想必是他得知奸行将败,便以这重礼贿赂他的主子,好歹要保住一条狗命。”“不错,但你说得只是其一,”他的浓眉紧皱着,“我一直以为鄂政死前说的是'他写给我的书信在那相府',这时才知他要说的不是'相府',而是'象腹'!我猜,他也畏惧这詹中堂杀人灭口,便预先留了一手,将当初詹中堂写给他的一些书信藏在了这象腹之内!这一尊'太平有象'必要做得万般精妙,让詹中堂一见之下就爱不释手。只要詹中堂敢对他下手,他便鱼死网破,说出这象腹之内的秘密,让詹中堂也不得好死!嘿嘿,说到钩心斗角,我倒真是服了这些贪官。”妙荷也恍然大悟,叫道:“那就好了,你只需将这尊铜象偷走,取了其中的书信,禀明老佛爷,岂不就洗去了你身上的冤屈?”海青霜嘿了一声:“我正要走,却听得两个人走近书房,只得先藏身在屏风之后。不成想,却让我听到了一件惊天之密!呵呵,也不枉我在他府内足足猫了这五天!”“五天?你也当真胆大,那是什么惊天之密?”妙荷的呼吸紧促起来,她实在想不到往日在爹爹面前文质彬彬的青霜竟是如此坚忍的一个人。海青霜却摇了摇头:“这官场上的险恶勾当,还是不要说给你听!可惜的是,我心绪激荡之下却给那二人窥破了行迹,一番厮杀,我虽然逃出了詹府,但那尊'太平有象'却没有夺过来,更成了天下通缉的要犯!”妙荷听得他终究没有夺到那铜象,心中也替他惋惜万分。
“嘿嘿,这些天东躲西藏的,大大小小的厮杀了几十场,总算还没有死,”海青霜的目光蓦地柔软起来,“总算还能见到你!”他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