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厅后竟是一片广阔无比的平原,虽被大雪覆盖,仍可依稀看出春夏时节阡陌纵横,金穗遍地的景象。
无数名衣著单薄朴素的“飞镰堡”徒正沿著空地边缘挑土筑墙,严寒气候尽管冻得他们直打哆嗦,每个人却依旧面容平板,彷佛任何事都引不起他们的关心。
马功一指他们,感喟道:“这些人历来受尽地主财主的压迫,本堡创立之后,号召他们加入本堡,大家无分彼此,工作相同,报酬相同,即连家父、在下与‘飞镰五雄’亦不例外,确可当本堡堡训‘公正平等’而无愧!”
那四名年轻汉子便也极口颂扬“飞镰堡”的种种好处,活像人世间一切的欺凌、压榨、迫害、冤屈、黑暗污秽,全都被大厅上的那块匾额敉平了一般。
铁蛋心主动:“他们这套和咱们禅宗丛林有何差别?咱们寺里还不就是这样,那值得这么大惊小敝?”
一耸肩膀,并不接腔,随著他们东走西走,却走到一间木屋之前,马功把嘴一努,那四名少年便各自守住木屋一方。
马功推开房门,领著铁蛋走了进去,屋内四壁萧然,连棉被都只是薄薄的一块。
马功拉过唯一的一把椅子,请铁蛋坐下,自己就只好坐在床边。
“寒舍简陋,万勿见笑。”
说时昂首挺胸,彷佛十分骄做。(奇书网 Www。Qisuu。Com)
铁蛋暗忖:“倒也跟咱们僧舍差不多。”
又一耸肩膀,仍不作答。
马功干咳两声。
“五个多月前在汝州客栈,本已和小师父相约同来敝堡……”
铁蛋寻思:“这可是我爽约了。”
连忙夹夹缠缠的道歉了几句。
马功笑道:“自从那夜和小师父深谈之后,也觉事有蹊跷,回返堡内,即向家父探询此事的前因后果。家父于本堡与岳翎结仇一节,仍未明言,但却告诉在下一个极大的秘密……”
忽然斜著眼睛朝四面望了望,微倾上身,压低嗓门道:“‘魔佛’岳翎根本没被本堡杀死!等下捧出来给大家观看的根本是个假人头!”
铁蛋一楞之后,高兴得跳起老高,却又狐疑著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马功站起身来,一拍他肩膀,恳挚异常的道:“咱们‘飞镰堡’虽不敢说每件事都做得光明磊落,但自创堡以来,可从未干过半桩见不得人的勾当。家父年岁已高,难免有点老糊涂,这骗局设计得实在不够漂亮,但为人子者,又能说什么?”
重重叹了口气。
“等下‘金龙’、‘神鹰’二堡若要小帅父上前认人头,小师父就把人头丢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定,其余的,”又大力叹了口气。
“只好到时候再看情形收拾这个烂摊子……”
铁蛋心中不禁又泛起一片感激之情。
“这‘铁面无私’到底不坏,我却还没看走眼。”
嘴上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现在在那里?”
马功一摊双手。
“‘魔佛’来去无踪,变幻莫测,天底下有谁能探得他的行迹?”
铁蛋暗忖:“师父若晓得这‘人头大会’,可一定会来的,说不定早就已经藏在‘飞镰堡’里了。”
想到立刻就能和师父见面,连日来的苦苦思念系挂,全都一扫而空,不由得雀跃万分。
马功似也替他高兴,眉开眼笑的在旁连连点头。
忽闻堡门那方向人声沸腾,叫骂不休,马功微一撇嘴。
“咱们到前头看看去。”
出了木屋,绕过前厅,只见堡门大开,数以百计的江湖汉子浪潮般卷上红土广场,都是得知岳翎死讯,赶来哀悼或庆贺的各路好汉。
这么一大窝子人,看似杂杳,岂知一入堡门,竟自动分作两处,不少人挥动兵刃和敌方缠斗,余人则脸红脖子粗的大叫大骂,局面顿时乱得不可开交。
铁蛋不由心想:“‘飞镰堡’把这些人全部放进来干嘛?可不是自找麻烦?”
猝闻大厅内冲出一声暴喝:“肃静!”
宛如巨峰崩颓,震得场上千余名身经百战的江湖豪杰,个个面无人色。
但见“公平大侠”马必施缓步由厅内走出,立在厅前石阶顶端,圆团团的脸上虽仍是一片和气,目中芒焰却令人不寒而栗。
“诸位远来‘飞镰堡’,敝堡本该竭诚相待,但此次‘人头大会’原是为咱们三堡而设,说得难听一点,并不干各位的事……”
立刻有人大声拦道:“姓马的,你说得倒挺轻松!你们‘飞镰堡’如果真的杀死了岳大侠,咱们就跟你们没完没了,还敢讲什么不干咱们的事?先别提岳大侠对我有恩与否,岳大侠人中之龙,如今居然被一帮恶棍暗算,我姓童的第一个看不过去!”
此言一出,当即牵起了数百个同意之声,铁蛋听那嗓音颇觉耳熟,踏足望去,原来是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见过的湘南形意门“一撞先锋”童湘雄,此人性烈如火,傲气逼人,不想竟也对岳翎这样尊崇。
马必施脸上和气之色丝毫不减,笑道:“本来嘛,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位若执意要为岳翎复仇,敝堡自然无法干涉……”
与岳翎有仇的一方马上有人接道:“‘飞镰堡’是当今江湖上最了不起的帮会,杀了岳翎那狗贼,造福武林,嘉惠苍生,功德非浅,谁敢找他们的碴儿,就跟找咱们的碴儿一样!”
也立刻赢得了一片轰然附和。
“一撞先锋”童湘雄冷笑道:“我就不信‘飞镰堡’有杀死岳大侠的能耐!你们尽捧‘飞镰堡’的屁眼,只怕到头来吃不著屁,反弄了一身躁。”
“万事通”丁昭宁也正杂在人堆之中,嘴巴早已痒个不住,那管三七二十一,逮著机会就大发高论:“咱们捧‘飞镰堡’的屁眼,好歹是个热屁眼,不像你们这些呆瓜,却去捧岳翎那死人的冷屁眼!”
他这话说得无耻粗鄙至极,使得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人都觉得刺耳非常,不由纷纷怒骂:
“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话!什么热屁眼、冷屁眼,你那张嘴巴才真是个大屁眼!”
有那脾性暴躁的更忍不住提拳就打。
“九尾狐狸”忙横身拦在丁昭宁面前,倒挑衰柳眉,圆瞪熟杏眼,嚷道:“你们想干什么?仔细老娘的鸳鸯双刀,一捅两对窟窿!”
这下更惹得大伙儿争相笑骂:“哟哟哟,金银珠,什么时候又姘上新伴儿啦?也不请咱们喝喜酒,好歹让咱们送副‘同归于尽’的喜幛嘛!”
“俗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岂非‘二虎和鸣’也欤?”
“这就叫做郎干柴女火冒,直烧得珠老璧黄,魂魄于飞,却正好同棺共椁,双宿双归。”
丁昭宁赶忙一本正经的摆手道:“各位大哥说笑了,我与这位金大嫂素无瓜葛。我丁某人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向不作兴干这等苟且勾当!”
可把“九尾狐狸”金银珠气得半死,返身一个大巴掌,将丁昭宁已然肿烂的面颊打得更加肿烂。
“你这没良心的猪狗!昨儿晚上还在大叫‘够劲’,今天却变成‘苟且’了?”
场上众人顿时乐不可支,大哄大噪,却闻一缕清音由厅内直透而出:“有人在那里,人在那里,装模作样,言言语语,讥讥讽讽。咱这里,气气愤愤,怒火汹涌……”
唱腔虽然婉转悠扬,却如一根尖刺,狠狠戳进每一个人的耳中,都不由伸手捂住双耳,自也无法再继续吵闹下去。铁蛋暗里吃惊:“这‘美髯公’桑半亩倒真有两下子,却非浪得虚名。”
马必施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各位若要□定岳翎的人头是真是假,便请入厅。不过,在未得出结论之前,切勿喧哗吵嚷,否则休怪敝堡不懂待客之道。”
说完,迳自返身走入厅内。
他举止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威严,竟似在上千名各路龙蛇的额头上贴了一帖符咒,使得他们乖乖闭上嘴巴,自动排列成串,默然走进大厅。
第十二回 一颗人头你争我夺 几番出手鬼哭神号
马功一扯铁蛋,随后跟入,只见前方已被“金龙”、“神鹰”二堡堡众所占,后来的人便只得挤在后头,所幸大厅甚是宽敞,仍留下不少空间。
铁蛋才往人堆背后一站,就听马必施凝声喝道:“传人头!”
铁蛋虽己听马功说过人头是假,闻言仍然止不住心头猛震,但闻一波一波“传人头”的呼喊此起彼落,远远传送出去,厅内反而变得一片死寂。
棒了许久,才听得“橐橐”脚步渐行渐近,每一脚彷佛都踩在众人的心坎之上。
马功又低声嘱咐铁蛋:“待会儿上前,就把假首级扔给‘金龙’、‘神鹰’二堡,让他们自己去认,我自会收拾残局。”
急匆匆的挤到前面去了。
铁蛋心中隐隐觉得有点奇怪,不暇细思,已见两名“飞镰堡”徒端著一个上覆黑布的大托盘,快步走入厅中,“公平大侠”马必施即刻伸手接下,高举过顶,缓缓在众人眼前绕了一圈,然后放在厅前正中央的一个高台上面,“刷”地扯下黑布,露出一个已然干瘪,双目却仍瞪得老大的脑袋。
厅内一千多人全都是刀头舔血的硬汉,这等阵仗自然见得多了,此刻却仍忍不住齐发一声惊噫。
马必施霍然转身,喝道:“各位请看!这首级是真是假?”
双眼迅快的扫来扫去,神色竟变得异常狞厉。
众人远远望去,见那首级果然极像岳翎,一时之间,不管是友是敌,都被那双睁得滚圆的眼睛慑去了魂魄,竟没半个人敢贸然上前。
铁蛋模模糊糊的想了半日,暗自寻思:“如果没有人看穿那颗人头是假的,这大厅之中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用说,受过师父恩惠的那一方,必定立刻动起手来,这些人功夫虽然都不差,但决非‘飞镰堡’与那班无赖恶棍之敌,何况‘金龙’、‘神鹰’也得听‘飞镰堡’的号令……”
心中一动,又忖:“师父若在场中,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马必施此举真正的用意,是不是想逼师父现身,然后再加以擒杀?难怪马必施要把各路人马统统引进堡内。”
一念及此,只觉心头逐渐明亮起来,但仍有许多环节未能想通。
却听马功高声道:“岳翎的徒弟铁蛋小师父正在现场,不如先请他出来认一认。小师父和岳翎朝夕相处十余年,谅必不会认错。”
马必施可不知有铁蛋这号人物,闻言立一皱眉,转目望向立在背后的儿子,脸上颇露出几分讶异之色。
马功并不理会,双眼直视前方,一迳催促:“请铁蛋小师父上前。”
厅内众人俱皆听过这近日崛起江湖的恶和尚之大名,不由转目四望,岂料等了半天,竟无任何动静,正感不耐,却见一个矮爬爬的肉球从人堆中滚出,慢慢走向前方。
“独角金龙”秦璜立刻高声道:“小师父,□事体大,须得细认清楚。”
“美髯公”桑半亩也唔唔唱道:“趋近前,细瞧觑,休遭那帮豺狼虎豹唬昏了双眼……”
铁蛋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发觉自己肩负重任,禁不住大为紧张,心忖:“就算我事先并不知道人头是假,也非一口咬定这首级根本不是师父,否则拥护师父的一方必然遭殃。”
打定主意,摸了摸怀中的人皮面具,一步一步朝厅前高台走去。
忽然人影一闪,一条矮壮汉子已拦在他面前,正是“一撞先锋”童湘雄,骨碌碌的牛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厉声道:“这个东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手段毒辣,恶名昭彰,怎会是岳大侠的徒弟?我看,多半是‘飞镰堡’瞎弄出来混淆视听的工具!”
“万事通”丁昭宁也忙道:“这个小胖家伙坏透了!一定是‘金龙堡’或‘神鹰堡’的爪牙!”
一干江湖汉子也都嚷嚷:“说这小尚是岳翎的徒弟,到底有何证据?此人来路不明,说出来的话当然更不可信!”
铁蛋并不理会,埋头就往前闯,童湘雄右掌一探,猛抓铁蛋肩头,喝道:“究竟想搞什么把戏?从实招来!”
铁蛋自然不愿和他动手,只得偏身避让,心中暗骂:“这个笨家伙!是友是敌都分不清楚?”
童湘雄却一心认定铁蛋想要捣鬼,说什么也不放铁蛋过去,“形意拳”源源使开,逼得铁蛋直往后退。
秦璜微一努嘴,“展翅龙”单飞便大步抢出,伸手就想去拿台上人头,不防斜刺里飞来两道寒光,剪刀般直铰他脖子,只得急忙回手招架,边喝道:“臭淫妇,拦阻我怎地?”
“九尾狐狸”金银珠发出咳痰也似的笑声。
“老娘今天可不怕你们‘金龙堡’,有‘飞镰堡’众位大爷在旁边看著呢。老娘可不许你们在大家面前偷换人头!”
单飞也是江湖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极不愿与这声名狼藉的淫妇交手,但未奉堡主之命,可又不敢临阵退却,只好施展轻身功夫,一味左闪右躲。
“万事通”丁昭宁见此情形,以为他身手不济,有机可乘,忙大喝一声:“金大嫂,你一介女流,却不好太抛头露面,让我来斗斗他!”
纵身一扑,直取单飞后背。
单飞鄙夷这家伙嘴上说得堂皇,手下却尽偷鸡摸狗,那还对他客气,身驱倏旋,左脚飞起,正踢在他的嘴巴上,只听“唉哟喂呀”一声大叫,五、六颗断牙和著鲜血一齐喷出,痛得丁昭宁满地打滚,还好没嚼掉舌头,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醉花娘子”苏玉琪眼看单飞被那金银珠缠得进退不得,甚是狼狈,当即甩手脱下肩上大氅,抽出长剑跃入场中,笑道:“咱们娘儿们两个斗斗!”
剑芒如秋水陡涨,早把金银珠的鸳鸯双刀里入圈内。
场上各路江湖好汉见这小女子容貌赛胜天仙,身手又极高强,尤其跳纵腾挪之际,臀摇胸晃,更显出她火舌一般噬人魂魄的体态,都不由心荡神驰,不停的变换站姿,只希望她一直这样跳动下去,永远也不要停止。
“金龙”、“飞鹰”二堡堡众却心下焦躁,不知这些人夹夹缠缠,要弄到何时方能将此事了结。
“美髯公”桑半亩一摸光溜溜的下颔,忽道:“马堡主,当初‘三堡联盟’派去少林卧底的好像有两个人,一是‘金龙堡’的‘振鳞龙’张渊,另一个则是贵堡的‘拿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