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个弯,进入里间,珠宝光华愈显熠冽,连搁在角落里的马桶都为黄金所铸。
靠北一张龙凤大床,五彩苏绣帐幔低垂,隐约露出一角红缎龙凤大炕褥,一名又瘦又干,头顶童山濯濯、半根毛也不生的家伙正盘腿坐在床上。
马功趋前行了一礼,口道:“娘,大事已成了一半,莫要担心。”
此人竟是马必施之妻,马功之母昔日以美丽名噪江湖的“千面罗刹”何翠。
只听她“嗯”了一声,随又剧烈咳嗽起来。
马功恭恭敬敬的在床前紫檀木椅上坐下,问道:“娘,伤风啦?”
何翠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皮,满布皱纹瘢痕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笑意。
“没有头发实在讨厌,一到冬天就容易著凉……咳咳,老喽!”
又干嗽了一回,目光如同毒蛇一般游出帐来。
“一切都还顺利吧?”
马功点点头道:“虽被两个半路冒出来的笨和尚搅和了一阵,总算未伤大局。”
何翠甚是开心,笑得喉咙直打结。
“老杀才还没被气死呀?命倒真长!”
马功微微一哂。
“人说‘魔佛’岳翎如何诡计多端,精明强悍,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不知大家为什么都这么怕他?”
何翠尖笑道:“姓岳的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那几个老杀才自己不中用,才把姓岳的说成比天还大……”
马功却又道:“但那厮的身手确实高强,依孩儿之见,当今之世,他纵非第一,定数第二。”
讲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眼望地面,迟疑著道:“今日本可射他个万箭攒心,结果却轻易把他放掉,难保他日后不成大患……”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嗓音愈发尖锐,扎得四壁琉璃“嗡嗡”响。
“功儿,你还搞不清楚?眼下的大患不是岳翎,而是你爹那个老杀才!你想想,老杀才的计策如果成功,他的声望可又会抬高多少倍?等到那时再想去动他,可更难上加难了。”
把嘴一撇,脸上皱纹都跟著斜向一边,暗灰色的瘢疤一块块都突了起来。
“老杀才这许多年来还真有点‘公正平等’之心,决计不会把堡主之位传给你,等他两腿一伸,‘飞镰四雄’中的任何一人登上宝座,那还有咱们娘儿两个的存身之地?”
马功叹口气,又带上了一层忧虑之色。
“孩儿只怕他势力稳固,目前还扳他不倒……”
何翠锐声一笑。
“我叫谁倒,谁就得倒!你只管照著我的话去做。乘他现在威望落入谷底之时,斗垮他简直比斗垮个纸人儿还要容易些。”
眼珠一闪,又道:“虽说咱们‘飞镰堡’的声誉,也会因此次‘人头大会’而受损,但这可不急,慢慢来,凭你的聪明才智,总有一天可以把其余那两个烂堡消灭掉。”
马功又点了点头,站起身子。
“孩子这就去布置,您多歇歇,待会儿我再派人通知您。”
言毕又行一礼,推开暗门而去。
何翠吁出一口长气,又把光头摸了摸,撩起帐子,走下大床,察看了一下门户,一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咕咕哝哝的道:“讨厌东西,真够□扭!”
竟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之声。
却听何翠沙哑的嗓音笑嘻嘻的在床后道:“厌物,你扮这婆娘,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一条浓眉虎目的漠子边说边从帐后走出,正是“魔佛”岳栩。
又听两人抢道:“这个老大婆当然好扮喽,脑袋也跟我们一样不生毛嘛!”
铁蛋、好哭鬼紧接著把真的何翠由床后拖出,胡乱往铺上一甩,只见她双眼紧闭,显然已昏迷多时。
“厌物”无恶哼道:“你们来扮扮看?光会说大话,讨厌鬼!”
又把自己身上无毛凤凰一样的衣裳乱扯一气。
铁蛋大剌剌的在桌边坐下,掀开一个七宝盒,把里面的零嘴儿往嘴中直塞,边道:“师父,你的本领可真大,三言两语就使得那‘铁面无私’跟他老子作对……”
岳翎双眼神光熠熠,每稍一转,就将满屋子的珠光宝气压淡下去,摇了摇头笑道:“他们娘儿两个早就在算计马必施啦,我只打蛇顺棍上而已。”
做个鬼脸,续道:“若非我早就知道他们会故意放过我,我根本不敢来哩。”
沉思了一会儿,又叹道:“如今已没有人能够翻倒‘三堡’除了他们自己。”
“好哭鬼”无哀一偏头道:“‘三堡’到底和你有什么仇?”
铁蛋这几个月来抱著这个闷葫芦,早已抱得不耐烦了,连忙瞪起眼睛,直勾勾的瞅著师父。
岳翎拖过把椅子坐下,跷著腿,笑嘻嘻的一瞟他们三个师兄弟。
“你们可知‘飞镰堡’是谁创建的?”
铁蛋、无哀、无恶齐声抢道:“自然是‘公平大侠’马必施喽。”
岳翎笑了笑,道:“天下之人全都以为是他,其实全部错了。‘飞镰堡’本有一个后台大老板”
三小不禁一愕,又齐声抢问:“谁?”
第十三回 冲冠一怒为苍生 私心尽露大火并
岳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
不等他们惊讶的嘴巴阖上,又道:“‘神鹰堡’本也有一个幕后大老板,那个人也是我;‘金龙堡’可也一样。这三个堡都是我一手创建的,结果却联合起来追杀我,世事就是这么可笑,你简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家伙们兀自楞了老半天。
师父的本领远超过他们的想像,使得他们宛若面对一个怪物似的,久久说不出话。
铁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刚才他们说你有一木关于‘第四个堡’的书,是不是你想再弄个‘第四堡’与他们对抗?”
岳翎□口气儿,苦笑道:“那是我骗他们的鬼话。休说我今生已无精力再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更何况,也还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强的组织……”
铁蛋咯感失望。
“我还以为你真有这么一本书呢……”
又一转眼珠。
“对了,韩不群也说你偷了他一本书,还有一把剑。”
岳翎笑道:“这本书倒是有的,不过那不是韩不群的东西,而是韩不群的老子、我的师父‘白莲’东宗第二代祖师爷韩林儿亲手交给我的镇派之宝。”
无哀、无恶可还不知他和“白莲教”也有关系,不由大惊小敝。
铁蛋得意洋洋的道:“师父从前叫做岳不党,是‘白莲’东宗的副教主哩。”
无恶哼道:“什么党不党,难听死了!”
岳翎有一刹那间,彷佛跌入了回忆里,但眼神一凝,又清醒过来,悠悠的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带大,他对我一直很信任,简直跟他的亲生儿子差不多。我十一岁那年,朱元璋那个王八蛋扫平了陈友谅、张士诚,便一心想要除掉旧主,自立为帝,于是他派廖永忠来滁州,名义上是接师父去应天府享福,其实却没安著好心。我师父已知在劫难逃,便把天书神剑都交给了我……”
无恶怪道:“韩不群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不交给他呢?”
岳翎笑了笑,还未说话,铁蛋已先抢道:“韩不群鼠头鼠脑的,心术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他。”
无哀、无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岳翎又道:“结果不出师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里凿沉了,师父……
师父是北地人,根本不会水……“
语声似乎有些哽咽,脸上反而笑了起来,虎目闪闪发光。
“朱元璋那个王八蛋!”
重重的说了一句,作为结尾。
“好哭鬼”竟听得泪汪汪,两手在面上乱擦,边道:“我师父的师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
铁蛋立刻岔嘴道:“当然高!‘白莲教经’上的功夫,吓!可不比咱们少林寺差多少。”
一句话听得岳翎也楞了半天。
“‘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在说什么?”
铁蛋指著他笑道:“你别装傻!我还晓得那本经是你跟韩不群改的,把‘白莲教’的练功法门全改到了里面去。”
笔作正经的大咳一下。
“听著:‘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
“岳翎不禁失笑。”
这句经文的确是我那时候写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得很。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当然当然,师父若还执著魔佛之分,如今又怎会号作‘魔佛’?“
岳翎不知他在“白莲”圆屋中的遭遇,终究不明白他颠三倒四的话语,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莲教’一向无武术可言,历代门人都只会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师父蹩脚,徒弟可不一定蹩脚。”
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铁蛋脑袋。
“刚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家伙,凌厉得紧哪!”
铁蛋楞了一楞,总算恍然大悟。
“那个卖面子的就是你嘛!为什么不早说清楚?”
岳翎笑道:“说清楚了,你还装得像吗?”
铁蛋不满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装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
岳翎道:“那倒不会,你是最适当的探路先锋……”
无恶点头道:“笨鸟先飞,自古皆然,甘蔗都是从不甜的一头开始吃起。”
铁蛋才想骂人,岳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传扬开去,‘三堡’纵然嚣张跋扈,也不敢轻易动你……”
铁蛋惊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对自己恭谨的态度,愈发奇怪,急急问道:“我有什么身世?”
岳翎笑而不答,无恶又抢道:“你爹是鸡蛋,你娘是鸭蛋……”
铁蛋顺手刷了他一个大巴掌,苦苦追问,岳翎耸耸肩膀,道:“其实我也只是乱猜的,你自己去问彭和尚好啦。”
话锋一转。
“你可晓得,为何你最近几个月来功力一进再进?”
铁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贱骨头神功”,弄得既感奇怪,又隐约有点恐惧,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强几分,有人说这是什么‘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又有人说这是咱们少林寺的‘如来神功’,还有人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
岳翎笑道:“且先别管这许多名目。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你身怀什么功夫,我只知道你们这几个潜力虽厚,但自小在寺里依赖长老惯了,个个懒散成性,自然长进得慢。铁蛋这几个月只身在外闯荡,碰到问题非得自己解决不可,如今这一身功夫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嘛,本来就是贱骨头,称之为‘贱骨头神功’倒也恰当得很。”
铁蛋可乐了,想到自己刚才独斗当世三大高手时的骠悍劲儿,连自己都止不住心惊,抬鼻抬眼的瞅了瞅两个师兄,笑道:“当初叫你们溜出寺来,一个个都跟乌龟一样,现在可后悔了吧?”
无恶呸道:“后悔个大屁!咱们天天在寺里享福有什么不好?青菜、豆腐、大萝卜……”
铁蛋笑得打跌,历历叙说“灵芝草”、“人参汤”的滋味,惹得他俩一个吐口水、一个掉眼泪。
铁蛋偏头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江湖上有那么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却又有那么多人恨你、怕你?”
岳翎淡淡一笑。
“人家为何抬举我,倒没什么好提的,我也记不了这许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没被半个人恨过,此人必为乡愿无疑。”
铁蛋望了望师父,犹豫著道:“那个‘九尾狐狸’说你杀了她不满三岁的儿子……”
无哀、无恶立刻齐声喝阻:“师父怎么可能干下这种事?人家乱讲,你也乱听?”
不料岳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来,一握手道:“我的确杀过不满三岁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
小家伙们又楞住了,瞪著对面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庞,彷佛瞪著个陌生人似的。
雪花轻轻飘落屋顶,发出几乎觉察不出的声响,室内一片寂静。
岳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里的屏风,眼神却似已穿过屏风,看见了十余年前的往事:“自从师父把天书神剑交给我之后,韩不群就一直对我很不谅解。那时我还懵懵懂懂的,跟铁蛋差不多,并未把这两件东西当成命根子,他若真个开口向我要,我绝无拒绝之理,但他这个人……唉,城府实在大深了点,疑心病又重,什么事都不明著来,我又那会知道他的心思?
后来我们纠合了一群东宗旧属,在山东另起炉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为,重振‘白莲教’的声威,他却不断的排挤我,想要那两件东西,偏又不肯明说,搞得我一头雾水,不知那里得罪了他。他的企图又不大,彷佛仅只安于有块地盘、充个龙头也就够了。我三十三岁那年,终于灰了心,更和他闹翻了脸,一气之下,便离开‘白莲’总坛,满想自己闯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停的怀疑,再弄出这么一个江湖帮会或秘密教派,成天争地盘、闹意气,到底有何意义……“
铁蛋不禁心忖:“师父的想头比我复杂多了,我才不会这么夹夹缠缠的,多累呀!”
另外两个却彷佛看见师父孤剑单骑,浪迹天涯,一派燕趟游侠模样,不禁大为向往。
又听岳翎续道:“我就这样一路想,一路走,不觉竟走到了山西境内。那年朝廷正大张旗鼓,军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祸、天灾,再加上徵粮徵饷,简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一日之间在路边看见几十具尸体,竟变成了最平常不过的事。”
“我身上虽带了些银子,却买不到东西吃,散给那些□民,自也毫无用处。我走到辽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点可吃的东西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的望著兵老爷把一车一车的干粮运往前线,去对付那些已对咱们构不成威胁的鞑子。我在辽州城内随便找了个地方歇脚,决定翌日就打回头。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见路旁有座破庙,里面传出一些非常非常细微的呻吟。我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整个头皮顿时发起麻来……”
岳翎茫然扫视了三个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风之上,但铁蛋却在他那双全然空洞的眸子里,寻著了一丝狞恶怖栗,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只闻岳翎又道:“那座小庙里居然塞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