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意把话说得轻松,却反而显透出心中的忌惮之意。
但闻入口处一个奶娃娃也似的嗓门喝道:“‘第四个堡’不在你手里,本教的天书神剑总被你弄来了吧?”
紧接著,乱轰轰的走进一大堆人,有白莲教“北宗”的四大天王、“东宗”的韩不群师徒,最后则是银髯飘飘,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以及邓佩、吕孤帆等人。
姚广孝毫不动容,笑道:“你们都来了?很好。”
被绑在木架上的“千斤担”田九成自是喜出望外,眉眼齐飞,引吭高呼:“救驾!救驾!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朕!”
“四大天王”却楞了老半天。
“你什么时候跑到北京来的?又怎地被人家抓了?”
田九成气道:“被人家抓了好久啦!问还问,朕都可要晏驾啦!”
“二天王”陈二舍忍不住骂道:“我看你还是趁早晏了算了,免得丢人现眼!”
“北宗”承袭彭和尚一手创出的体制,有“天王”、“地王”、“人王”之分,天王掌教,人王掌政,因此田九成虽是皇帝,有时却也得听“四大天王”的号令。
“三天王”仇占儿哼道:“笨死了!叫你老婆快生个太子,咱们也好把你换换。”
田九成吃一惊,赶紧陪笑。
“何必哩?刘邦当初也有萦阳之围,这种小场面算得了什么?”
“四天王”金刚奴心下暴躁,撒开象腿,只一步就已迈到木架前面,伸手向困绑“后明”帝后的绳索抓去。
马功喝道:“滚开!”
心知这金刚奴遍体刀枪不入,当即狸猫般一跃而起,指如利钩,迳取对方双目。
他一意要在姚广孝面前卖弄手段,振奋精神,将压箱底的本领都使了出来。
姚广孝点头道:“嗯,底子还不错。”
转向马必施笑道:“日后的成就决不逊于你。”
马必施、何翠两人这会儿却似有点夫妻连心,面皮一齐透出暗灰之色。
“大天王”何妙顺冷笑道:“些般末技,也好如此夸大?你这秃驴说话却像放屁。”
柳翦风正苦无机会一显身手,忙不迭纵身而出,左拳右掌,上下并击何妙顺,恰如丛花齐放,煞是好看。
何妙顺鼻管里“嗤”了一响,手臂倏伸,早将对方拳脚抖出的团团花球揉得粉碎,若非“神鹰堡”徒个个练有一身绝佳轻功,恐怕连命都没了。
“东宗”韩不群不耐尖喝:“莫瞎夹缠,先办正事要紧!”
姚广孝忍不住笑道:“什么正事?你们没头没脑的跑来这里胡搞一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仇占儿原本已够尖嫩的童音,几乎都快变作娃儿讨奶吃时的哭声。
“你老实说一句,天书神剑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姚广孝无奈摇头。
“你们未免太好骗了吧?岳翎的东西怎会在我手里?用屁股想也应该想得出来。”
转又笑道:“不过我今天实在很欢迎各位,平常请都请不到呢。”
忽朝“白莲”诸人的缝隙之间作了一揖。
“多谢两位小师父替老袖带路。”
一直躲在大伙儿背后的“好哭鬼”无哀、“厌物”无恶不禁唬了一大跳。
原来他俩自到“庆寿寺”后,愈想愈觉得姚广孝蹊跷,就在暗中紧盯不放,刚才眼见他进入地牢,便忙把“三宗”人马全都引来此地。
姚广孝又笑道:“你们师父大概也快来了吧?‘魔佛’岳翎什么都强,就是有点鬼鬼祟祟的,不讨人喜欢。”
无哀、无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又听“千面罗利”何翠尖笑道:“你们这三个小秃驴,作张作致,以为瞒得过老娘?如果不是看在你们确实救过我一命的分上,早把你们给剁了!那个‘铁蛋’无欲呢?又去找小娘儿们撒野啦?”
两个小家伙不由骨髓结冰,无恶更连打哆嗦,暗忖:“幸好她还不知我假扮过她,杏则可真要涅盘大吉了。”
韩不群忽然阴恻恻的道:“你老兄贵为太子少师,本教的天书神剑自不在你眼里,但咱们今天既然来了,何不索性慷慨些,把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的‘如来神功’秘笈,借给咱们瞧瞧?”
姚广孝永不吃惊的面容,也止不住微微一震。
“你说什么?”
陈二舍咯咯笑道:“空法大师,该光棍的时候就别拖泥带水。当年你盗走秘笈,又杀光了出寺捉拿你的‘空’字辈师兄弟,如今你这一身绝顶本领,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姚广孝细眯著眼,瞅了对方好一会儿,最后落定在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身上。
“怎么,还不讲话?”
二老微微一笑,依旧紧闭嘴巴,一副只是前来看热闹的模样。
姚广孝的虎牙又露出来了,突然伸脚在一副已快腐烂的夹棍上踢了一下,身后墙壁便又现出一个大洞,正中木架上绑著一名鹰眉蓝眼的老和尚,竟是少林寺住持“空观”大师。
地室内所有人众顿时哗然不已。
姚广孝悠悠笑道:“空观师兄,‘空’字辈的老不死只剩下了咱们三个,这世上能认出咱们谁是谁的,恐怕也不多了。你倒是说句公平话儿,偷盗经书、杀害同门的‘空法’可是我?”
空观长老紧咬牙关,蓝眼暴突,极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拚命运气挣扎。
姚广孝唉道:“你说实话,我就放你下来……”
右首角落猝发一声如雷断喝:“狂徒无礼!”
大伙儿立觉两股杀气冰彻肺腑,满室火炬“滋”地一下,全部变成了豌豆大的火苗,就在即将沉入全然黑暗的瞬间,一刀一剑两柄利刃却似把日月引进了屋内,滚滚烧向姚广孝头颅。
老虎和尚哈哈大笑。
“‘南剑北刀,并世双雄’,果然有两把刷子!”
一语未毕,座下大师椅早化作无数碎块,姚广孝却像平空消失了一般,连根汗毛都没留下。
方戒、关晓月毫不停滞,钢刀练卷,砍倒了洞中木架,长剑千划万挑,已将困缚空观的绳索寸寸割断。
室内火炬复又熊熊燃亮,众人在惊悸之中,居然看见姚广孝依旧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彷佛刚才根本不曾移动过半分。
“铁面无私”马功、“梳翎鹰”柳翦风那肯放掉这个建功的机会,虽然明知自己决非双雄之敌,却又料定危急之时,姚广孝必会出手相助,便像吃了秤铊硬了心,撇下原来的对手金刚奴、何妙顺,彷佛勇猛的抢扑上前。
却见右首角落里又蹦出一条球形人影,恍若一颗圆星划空而过,紧接著“劈啪”两响,马功、柳翦风立刻如同两片鞭炮屑似的往旁飞散开去。
“千斤担”田九成乐得直打喷嚏。
“我不早说了吗?我要下来还不容易?”
当真把腰一拱,绳索、木架也发出快乐的声音,朝四下乱奔,一双“后明”帝后施施然走下地来,大模大样的向双雄以及铁蛋举了举手。
“孤家在此谢过。卿等今日救驾之功,虽还未到列土封疆、升王晋侯的地步,但‘免死铁券’决计少不了,卿等宽心。”
角落中又发出一串杂七杂八的笑声:“这家伙派头可大呢,救了他一命,他还要人五人六的,真个比老六还讨厌!”
随著话声,走出四个鼻青眼肿的小尚,押阵的却是一名艳光四射的白衣姑娘。
原来,刚才铁蛋等人藏身之处,正在地牢入口上方,好死不死,“万事通”丁昭宁误触机关,使得一行人马全做了下锅汤圆,滚滚仆仆,撞得一头大□,然而此刻却也使得料事如神的姚广孝措手不及,大感意外。
无哀、无恶乍见师兄弟全部到斋,不由欢呼一声,颠著屁股飞赶过来,打骂成一堆。
少林长老“空观”大师虽在众人面前丢了个大脸,但他终不愧为一代高僧,即刻便恢复了镇定,缓步走到建文太子面前,伸手搀起,口道:“敝寺保护未周,致使陛下受惊,老袖罪该万死。”
建文太子忙道:“长老言重了,弟子担当不起。”
空观又眼望躺在地下的“独角金龙”秦璜,彷佛想把“金龙堡”劫持太子,杀死方定、方慧两位门人,又嫁祸给“飞镰堡”的旧帐算一算,姚广孝却已先哼笑道:“空观师兄,方外之人怎也露出一副狗爪奴才相!”
铁蛋等七个小尚立刻争相咋唬起来:“你才是猪脚!你是朱棣那混蛋的臭脚!”
姚广孝喉管里咕噜了几响,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们真把我姚某人看扁了!你们还以为我在替朱棣策画统一天下的霸业?老实告诉你们,在我眼中,朱棣也跟你们差不多,只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至于‘靖难’这一步,只不过是‘卒三进一’或‘炮二平五’棋局才刚开始。今日我当他的狗头军师,明日他连我的头上大□都不如!”
蓦然转身,探手在背后墙上一按,立刻“刷”地垂下一大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绘著一大堆线条圆圈,竟彷佛是些山川、河流、陆地、海洋。
姚广孝收起一惯嘻皮笑脸的神情,面容一片沉肃,眼中透出星芒般灿烂的光彩,将满室火炬全部压了下去。
“你们可知道天下有多大?你们晓不晓得所谓的‘中土’,只是一块猫不拉屎、狗不撒尿,比个巴掌大不了几分的不毛之地?”
室内人众俱被他那超凡气魄震慑得耳朵贴到脑后,久久不敢吐出半口呼吸。
姚广孝话说得愈轻,每一个字儿却愈像一根根的钉子:“这里才是我的战场,才是值得我毕生用力的地方!什么大明皇帝,什么九州中原,根本只是小子的把戏!”
眼望马必施,手朝地图最上面一指。
“这一大片土地,本是我分配给‘飞镰堡’的地盘,但现在你已无福消受了。”
马必施面现懊悔神情,心底却直感庆幸。
“原来他竟想把我流放塞外!我姓马的一腔热血,可不想去当雪人。”
马功脸上也透出一抹冰冻之色,万万想不到自己巴结谄媚,竟换得那么一块穷乡僻壤。
姚广孝又向西一指,却指在一块孤悬海外的大片陆地上。
“这里全都是‘神鹰堡’的地盘,据我所知,现在只有少数红皮肤的野人散居其间,鹰子鹰孙该当竭力垦殖,有朝一日独霸天下也未可知。”
“美髯公”桑半亩暗叫一声:“好险!想派我去陪野人打猎哩!”
口中干笑道:“这般大片处女之地,实非我能力可及,幸好柳世兄接任本堡堡主,磐磐大才,洋洋钜德,必能将此地发扬光大……”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老桑,其实你还满是个人才,因为你实在很会演戏。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那套统治之术?“
桑半亩忙道:“当然记得。尽量给老百姓看、给老百姓听,就是别让他们用脑筋去想——所以我这几年,勤练唱戏,一心想把这套‘眼耳愚民’之术发挥到极致……”
姚广孝一拍前额,大叫:“我的娘!我是叫你让老百姓去迷演戏的,可没叫你自己迷上演戏,你这个笨蛋!”
桑半亩兀自不服。
“老百姓既然都迷上了演戏的,自然只有会演戏的才能出头……”
姚广孝气得个半死,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千斤担”田九成却在一旁搭讪道:“姚少师,如果我也是你的属下,你要把我派到那里?”
姚广孝心火正大,眯著眼睛在地图上找了半天,终于一指福建布政使司外海一座形若番薯的蕞□小岛。
“你只配来这里。”
田九成笑道:“人总有偏心的时候,但你这样处置,未免偏心得大狠了一点。”
却闻一直不曾开口的“无生”使者悠悠道:“姚少师,恕我泼你一盆冷水,你这套策略听起来好像满不错,但依我看,恐怕很难行得通。你老兄虽然武功盖世,顶多也不过十人敌、百人敌。若想称雄天下,武术可说全无用处,总须有其他助力方能成事。”
姚广孝笑道:“‘西宗’二老果然有见识得多。今日贫僧之所以请各位来到此地,便是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开创新局。”
大伙儿不由相互瞅探,彷佛都有些怦然心动,却终究信不过这个莫测高深的老虎和尚,平日又都独占一方惯了,全无与他人合作的念头,均在心中暗忖:“雄视五洲、傲踞七海的想法固然不赖,但其他那些家伙都是鬼头鬼脑的混蛋,到时候不被他们抽后腿、射冷箭才怪!”
便都把心肠冷却下来,挂上硬梆梆的神情。
“真空”使者冷如钻石的眼中隐隐透出一丝讥诮之意。
“有几分筹码,说几分话。你除掉从岳翎手中捡来了‘飞镰’、‘神鹰’二堡之外,还能握有多少甲士?”
姚广孝打从鼻内“嗤”地一声轻笑。
“只有脑筋不太清楚的人,才会以为争胜的关键在于兵甲将士。有钱就有兵,当初朱元璋若无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浙东富绅巨室的支持,根本连军饷都发不出来,最后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烧杀掳掠维生,那还至于有今日俨然以正统自居的稳固帝业?”
顿了顿,又道:“其实历代帝王都深知商贾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贬抑他们的地位,把他们列作‘四民’之末,彷佛只比乞丐、妓女高出一点。但不管这些皇帝怎么弄,商人依旧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的操纵著大半个人间。能够成就大事业的英雄豪杰,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是懂得善加运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广之,兼并他国根本毋须夺取领土、统治人民,只要抓住他们的荷包就够了。”
在场诸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俱是统率一方的江湖大豪,总觉得用这种方法未免龌龊,便都干脆露出不屑之色。
“无生”使者笑道:“原来姚少师的‘铁算盘神功’也是极精的,失敬失敬!”
“四大天王”更争相笑骂:“还以为你有多大出息,不过只想当个市侩头头!”
姚广孝毫不理会众人的冷嘲热讽,续道:“不瞒各位,‘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以钱滚钱,半年之内便可将南七北六的金银财富席卷一空。”
大伙儿不由听得一楞。
“钱多多,钱花花,王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