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不禁暗叫“糟糕”。
“西宗”二老乃江湖上有数的几个拔尖高手,若连他俩都推不动巨石,其他人更不消说得。
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觎,也没空再分谁是敌谁是友了。
田九成额冒冷汗,嚷嚷:“我就不相信这块蠢石头有多重,咱们几十个人一齐来推,好歹也能推出条缝儿……”
陈二舍没好气的骂道:“门洞只有那么大,顶多只容得下两个人一齐出力,几十人又有什么屁用?”
“无生”使者刚才一掌震得双臂兀自发麻,心知当世除了姚广孝、岳翎等寥寥三、四个绝顶高手之外,任谁也休想独力挪动那块巨石;若集合众人的力量,本倒是轻而易举之事,偏偏门洞狭窄,完全没有可供数十只手掌同时出力的空间。
当下稍一沉吟,摇头道:“这个门是没指望了,看看还有别的出路没有?”
仇占儿一拍巴掌。
“怎么老是‘西宗’的人比较有见识?”
虎地跳上桌面,指著刚才放置大酒葫芦之处。
“葫芦当然不会变戏法,那么他们为何一进葫芦就不见了?可见这桌子上一定有道暗门……”
陈二舍又骂:“为什么老是‘北宗’的人比较没见识?呆子都晓得这里有道暗门!问题是,总要找得出来,这道门才能算道门,找不出来算是什么门?”
“嫉恶如仇”石擒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哈哈笑道:“邪门。”
秦琬琬已趁乱救起父亲,“独角金龙”秦璜身躯一直,嗓门可又大了,吼道:“你们这群混球!不快把石桌掀开?”
仇占儿大“哟”一声,跳下桌面,弯腰做个手势。
“秦大堡主刚才躺久了,骨头大概有点发硬,且让您老人家舒活一下筋骨。”
你一言我一语,正自嘈乱不休,忽闻姚广孝的声音自头顶传下:“姓岳的,我一生只喜动脑,不喜动手,今天看在你的分上,勉强陪你走上几招,总要叫你输得心服口服,休说我仗著‘飞镰’、‘神鹰’二堡人马以多胜少。”
地室内人众不由心忖:“看来姓姚的已把人手调齐在外面,咱们即使冲得出去,也兔不了一场血战。”
可都有点暗暗后悔:“本来与姓姚的并无深仇大恨,刚才虚应他一下,也不致落得这般下场……真没料到这家伙如此心肠歹毒,赶尽杀绝!”
又都怒气填膺,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他碎尸万段。
但闻罡风呼呼,显是姚广孝已和岳翎交上了手。
仇占儿忽又一拍巴掌。
“外面的声音怎么传得到里面?可见这儿一定有通风口。”
陈二舍又骂:“当然有通风口,否则咱们早就闷死啦!”
仇占儿笑道:“‘北宗’的人果然没见识,声音进得来,人当然也出得去。”
不少人当即纷纷附和,争相抬头寻找发声之处。
帅芙蓉轻咳一声道:“三天王有所不知,通风口大抵窄细弯曲,偌大人体如何钻得进去?何况,唯有姚广孝这等功力深湛之人,话声才传得进来,显见通风管道极长极细,硬要钻爬,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倾耳细听,果然仅听得见姚、岳二人的呼叱,以及阵阵激烈的掌力撞击之声。
“飞镰”、“神鹰”偌多人马的声音,却连半丝也不得闻。
仇占儿唉道:“‘东宗’的人倒也不赖,可惜韩老儿竟不会用,糟糕之至!”
韩不群重重哼了哼,眼睛仍盯著铁蛋手中天书不放。
铁蛋心想:“老家伙死心眼,出都出不去了,还要这个东西干嘛!”
本欲把书掷还给他,可又寻思:“唐姑娘一直想看这本书,不如先给她瞧两眼。”
遂即走到唐赛儿身边,把书往她手里一塞,笑道:“喏,下午答应过你,快看吧。不过师父说,里头尽是邪幻之术,还是不看为妙,愈看愈邪门。”
唐赛儿刚才稍一举动,便被师父误会,差点送命,那还敢再碰这本书,赶紧连连摇头,然而铁蛋“邪门”二字入耳,心中又不禁一动:“天书为本教法术之大全,会不会载有姚广孝所施之遁术?果能寻得端倪,逃出地牢,岂非大功一件?”
毕竟小儿心性,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把书接过,才想翻阅,却见铁蛋兀自站在身边不走,心中又付:“师父若又误会我把天书翻给外人看,一定又要大发脾气了。”
立刻捧著书本,往旁走开。
铁蛋暗暗好笑。
“还以为我想偷看哩,到底是个小妖怪。”
耸耸肩膀,背过身来,反方向走了两步,蓦闻韩不群一声暴喝:“小贱婢!原来你也通敌?”
一道银电猝发突闪,直劈唐赛儿后背。
铁蛋暗喊不妙,待要出手阻截,却那还来得及?
脑中顿时掠过唐赛儿尸横当场的景象,双眼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
但觉火光晃动,疾风暴卷,一人斜剌里扑出,迎向韩不群脱手掷来的“白莲”神剑,正是随时都在暗中默默看顾小师妹的“病猫”林三,两只肉掌□若螃蟹钳子一般,一前一后奋勇夹上,怎当神剑剑锋锐利无比,韩不群又是全力掷出,势道劲疾,“噗哧”一声,直直贯穿林三双掌,刺入胸口之中。
刹那间,地室内乱成一团。
唐赛儿尖叫道:“三师哥!”
抢前扶住林三身子,轻轻放到地面,大颗眼泪滚滚落下,东宗弟子也忙赶过来探视师弟伤口。
西宗人众俱各摇头,北宗“四大天王”则怒目直视韩不群,喝道:“姓韩的,未免太不像个东西了吧?”
韩不群毗目大笑,“没有人能够背叛我!从岳不党反出本教那天开始,我就发下重誓,再不容许任何人背叛我?我姓韩的这辈子吃小人的亏,吃得大多了……”
铁蛋只觉一股无法遏抑的怒气,由胸腔直冲入脑袋,眼前顿时布满了狂乱的线条和光影,连自己喉管里发出的吼声都没听见,只隐约感到自己向前猛冲出去,两只拳头打在一团肉橐橐的东西上面。
待得逐渐冷静下来,才发现韩不群恼怒异常的站在三丈开外,一张脸已被自己打得臭肿,鼻血涔涔流下,顺著下巴滴到胸前,却突然混进了另一标鲜血之中。
只闻石擒峰的声音冷冷响起:“杀人者死!”
紧接著韩不群双眼一直,胸口中央“滋”地“响,平空多出了一截刀刃,他兀自搞不清楚,低头瞅了半日,方才露出怖惧之色,闷挣道:”这是什么……玩意……“
石擒峰回肘抽刀,顺势把韩不群一脚踢翻,凝望血刃,桀桀大笑。
他二十余年来一心追缉“白莲”教众,直到今天才杀了其中的一个大头,心情自是畅快无比。
铁蛋暗念声“阿弥陀佛”,又觉此举无谓之至,一抠头皮,转身走到东宗诸人身旁,只见林三面色蜡黄,只剩下了一丝气儿,无神双眼犹然盯住唐赛儿不放,嘴角微微泛著笑意,彷佛十分满意自己终能躺在小师妹的怀抱之中。
唐赛儿心如刀割,只紧紧抱著这个永远都在默默照顾自己,最后还为自己送上性命的师哥,简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师兄王弘道心知林三已撑不了多久,忙强忍悲痛问道:“老三,有没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大伙儿都在这里……”
林三费力的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没有,却又张目在人群之中搜寻,终于瞅定师弟帅芙蓉,挤出几声不易辨认的字音:“好好照顾……交给你了……”
唐赛儿这才放声痛哭,尖叫道:“三师哥,不要……”
林三双掌被神剑钉在胸前,只能用肘拐子微微去拱唐赛儿。
“好好的跟著你四师哥……”
然而下一刻,双眼却突地暴睁开来,怨气沸滚,厉吼一声,双臂猛个朝外一崩,“白莲”神剑离体飞出,带著一长串血珠,钉在四、五丈外的石壁上。
林三胸口鲜血激溅,伸开双臂,紧拥唐赛儿入怀,夜枭一般嘶叫道:“今生今世,永为我妻!”
手臂将铁箍一样缩紧,双脚蹬了两蹬。
“跟我”“走”字未能出口,已然气绝身亡。
死寂顿时如同一张大网罩落下来。
地牢内每一个人的心脏,都被林三临终前的那声凄厉喊叫挤压得几乎无法跳动。
地面上,岳翎和姚广孝的掌力碰撞之声,依旧若断若续的传下,除此之外,便只有唐赛儿的嘤嘤啜位,和梦呓也似的“今生今世,永为你妻”。
四壁火炬渐渐微弱,暗影彷佛鬼爪,在充满戚恻的人脸上游移搔爬,空气中凝结著血液与松香的气味,一丝莫名的诡异,涟漪般扩散开来,石壁渗出水珠,此刻却似一滴滴沉积了数百万年的苦血。
铁蛋心惊半晌,忽然寻思:“如果换了我救了小豆豆一命,小豆豆不晓得会不会这样抱著我?”
竟无端有点羡慕起林三,转眼望向秦琬琬,只见她眼眶中满是泪珠,不住抽噎,益显凄艳动人。
铁蛋心想:“举凡妖怪临到这个当口,大约都是一样吧?”
既觉自己也可能有此福分,脑海里便立刻浮起秦琬琬抱著自己痛哭失声的情景,心中不禁大为酸楚,又彷佛见到自己浑身鲜血,咕咕咕哝哝的念著“今生今世,永为我妻”,更加泫然欲涕,只觉这句话儿比佛经上的句子好听大多,转念却忖:“‘妻’?‘妻’是个什么东西?”
又觉意义复杂深邃,比佛祖他老人家还要难懂得多。
正自颠三倒四,泪流满面,忽听秦琬琬的声音在耳边道:“你哭什么?”
忙一偏头,正迎著那双欲哭还笑,欲语还休的秋水瞳翦,竟立刻感到其中正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恍若柳丝春意,直沁人心脾,不由呆了呆。
秦琬琬一低头,抹去泪痕,忽然大步走到兀自躺在地下的“金龙堡”徒群中,一一解开他们被封住的穴道。
秦璜立刻皱眉喝阻:“琬琬,你干什么?”
秦琬琬叹息一声。
“爹,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到如今,难道还断不掉唯我独尊的妄念?”
秦璜彷佛就要大怒,但毕竟令晚吃了大亏,不再敢乱发脾气,拚命克制下心头暴火,沉声道:“你们那几个狗奴才给我听清楚了,刚才你们因为受到岳翎的煽惑,情尚可原,老夫今日破例网开一面,饶你们不死,下次再犯,决不宽贷!”
“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铁背龙”杨潜、“赤须龙”石隐和一干“金龙堡”精锐却个个鼻喷冷气,不发一言,站起身来之后,只朝秦琬琬深行一礼,便掉头走到一边,连看都不看秦璜一眼。
“独角金龙”不禁气得手脚冰冷,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半个人可以信任,转念想起今晚未能来到此处的三名部属“醉花娘子”苏王琪和薛耸、狄升,心上方才稍微有点宽慰:“只有这三人始终对我忠心不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必得大大犒赏他们一番!”
但闻仇占儿重重咳嗽一声,道:“各位兄弟姐妹,乡亲父老,还有什么纠纷,且等大家同心协力,脱出这鬼地方以后再说。现在自相残杀,死一个少一分力量,恐怕到头来没人能活得了。”
大伙儿为了扫除地牢中的阴郁悲苦之气,当即哄然叫好,分头忙乱起来。
东宗诸人也暂且撇下抱著林三尸身痛哭不止的唐赛儿,四下搜寻暗门通道。
陈二舍却走至一直呆在一旁的马必施、桑半亩面前,哼笑道:“怎么著,你们两个人不想出去是不是?”
马、桑二人搓手尴尬笑道:“当然……只怕不见容于各位……”
金刚奴大声道:“你们虽然曾为那贼子的手下,但现在同样也被他害了,没有人会再算这笔旧帐。”
马、桑两个面容顿展,正要加入众人行列,“大天王”何妙顺突然喝道:“噤声!怎么会跑来了一头狮子?”
大家齐地一楞,竖耳听去,果然听见一阵低沉雄浑的啸吼,由远而近,虽是发于地面之上,传入地底众人耳中,却仍丰沛充足,震得耳膜隐隐发麻。
“真空”、“无生”二使者喜动颜色,叫道:“教主来了!”
大伙儿不禁哗然,有的忧,有的喜,有的暗自嘀咕,心头发毛,其中却数铁蛋最为激动,心想:“好多人以为我跟这个‘彭和尚’有关系,等下如能脱出地牢,倒要当面间他一问。”
但闻狮啸刹那间来到头顶,戛然而止,紧接著“劈啪”一声大震,呼呼风响兀自久久不绝。
又听姚广孝哈哈大笑。
“空法师兄,愈老愈健了嘛,可喜可贺!”
地底众人又不由一阵骚动,万没想到名震天下的“白莲”西宗教主,竟就是当年干出无数恶事,令人发指的“空法”大师。
大伙儿纷纷望向西宗二老,只见他俩面露微笑,再看少林住持“空观”,却是一脸阴寒之色,显见此言不虚。
石擒峰忽地冷笑一声。
“我早说过,少林寺专门造就反徒,这彭和尚难道不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大反徒?”
众人均忖:“果然会反,连他的老巢‘少林寺’都被他反得胡说八道。”
铁蛋心上又是一凛:“我若真和这个大恶人牵扯上什么关系,可不惨了?”
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感顿时涨满胸臆,竟有点希望自己的身世永远都跟现在一样不明不白。
只闻一个音量宏大,彷佛由几百只唢呐合成的大嗓门,撼天裂地也似的道:“你就是岳翎?好条汉子!替我掠阵,让我斗斗这个如今大富大贵的小老弟!”
话还未说完,狂飙怒涛般的声响己先灌满于天地之间。
众人又不由心忖:“这个老家伙性子如此暴烈急躁,倒不像奸狡阴毒之人。”
但闻岳翎朗笑道:“彭大教主之命,不敢不遵!”
这两大奇人今天也是首次碰面,短短几句话中却都包含了既深且浓的惺惺相惜之意。
姚广孝的语声已不若先前那般轻松,厉吼道:“‘飞镰’、‘神鹰’二堡听令:即刻擒杀岳栩,不得有误!”
其实他此举的用意并非真个要取岳翎的性命,而是生怕他缓下手脚,乘机弄开堵住地牢入口的大石,放出众人,一场战便必不可免。
地底人众但只听得一片模模糊糊的喊杀冲锋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