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人众但只听得一片模模糊糊的喊杀冲锋之声,混夹在另一股飓风声中,显然二堡人马已将岳翎重重包里起来。
铁蛋等七人不禁发急。
“师父武功虽高,但被这许多人围杀,恐怕还是凶多吉少。”
愈是忙著找寻暗门出口,却愈是摸不到半点头绪,反而互相轧挤成一团,险些大打出手。
忽又听地面上另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笑道:“唉呀呀,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打架?真是破坏风水,将来往在官殿里头的人,还会得安宁吗?”
叹口气又道:“这块地本可保住四百年以上的王气,被你们如此一揽,可只剩得两百多年了。”
言毕欷□不已,却是一代奇侠张三丰的口音。
彭莹玉呵呵大笑,直有狮王慑服万兽之威。
“邋遢老儿,你跑来干什么?”
众人都不由骇异。
“这彭和尚一面和姚广孝动手,一面尚有余力这样说话,内功之深,简直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听张三丰咦了一声。
“你这和尚好生眼熟,倒像在那里看见过……”
彭莹玉怒道:“王八老坏货!连我也不认识了?你的尿布还晾在我山洞外没收哩!”
张三丰笑道:“哦哦哦,对对对,提起尿布就想到你,你是那个彭什么东西的……”
姚广孝突然岔道:“你们两个少攀关系!邋遢老儿!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居然也声不顿气不喘,只是音量不比彭和尚来得宏大震人。
张三丰嗫嚅道:“姚老弟,这么凶干嘛咧?我在找我的徒弟……”
大伙儿当下大喜过望。
“张三丰一动手,还有什么石头推不开?”
纷纷带笑望向“快剑”关晓月,恭贺他有这么个好师父。
又闻岳翎笑道:“你的宝贝徒弟就在你所站之处的地皮下面,只怕要你老人家费点力气才救得出来。”
张三丰哼道:“你又是谁?什么‘问天下英雄,面子几何?塑古令豪杰,一文一个’,诗不像诗,面子也做得狗屁至极!”
铁蛋想起那日师父在“飞镰堡”外假扮张三丰,卖人皮面具给自己,不觉喷笑出声。
“这老儿成天装糊涂,其实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眼睛。”
仇占儿忍耐不住,奶娃娃般尖叫道:“张大侠,快来推石头,尽唠叨个什么劲儿?”
他的功力本不够将话声传上地面,但姚、彭、岳、张四人俱乃当世绝顶高手,耳目何等聪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张三丰原已寻著石级,碰碰蹭蹭的来至地牢门外,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袋鼠般蹦跳回地面,嚷嚷:“这个地洞有鬼!我的徒弟竟变成三岁娃儿了,我的妈喔!老汉老得愉快,只等著当神仙,一点也不想返老还童,你们莫害我!”
仇占儿气道:“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三岁娃儿,你再不来搬石头,你的宝贝徒弟就真要成仙了!”
张三丰犹豫道:“我只想救我徒弟,又不想救你……咱们打个商量,我如果把石头搬开,请你不要出来,只让我徒弟出来,可不可以?”
众人都不禁暗骂:“这个老混蛋,分明是在找麻烦!”
却听姚广孝笑道:“那洞里的人可多著咧,到时候你不想让他们出来都不行。邋遢老儿,‘白莲’三宗的人,你救不救?”
张三丰立道:“没交情,不救。”
姚广孝又道:“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近十几年来太跋扈了,不救。”
姚广孝再道:“少林长老,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佛道本一家”顿了顿,呸道:“不救。”
姚广孝笑道:“近来赫赫有名的‘铁蛋’恶僧,你救不救?”
张三丰哼道:“这家伙杀了我的师侄‘摩云剑客’徐苍岩,帐还没跟他算,救他个屁!”
姚广孝笑道:“那你就一旁坐著吧,别忙了。”
张三丰唔唔道:“我那徒弟素有仙骨,七日不饮不食,也不至于死。我就等其他人都死光了,再救他出来。”
说完再无声响,彷佛真的坐到一边去了。
大伙儿又是气恼又是失望,想求关晓月开口向张三丰求情,又都扯不下这个脸,急得众人抠脖子、咳浓痰,只没计较。
但闻岳翎笑道:“邋遢老儿,你拿什么□?别以为没人弄得动那块石头。”
张三丰悠悠道:“我刚才看过了,那大石少说也有五千多斤重,当今之世,只有四个人能弄得动它,可惜一个不肯,三个正忙……”
岳翎哈哈大笑。
“你真当天下没有第五个人能及得上咱们这些老不死?蔑视后生,顶顶要不得,没想到你也会犯这种毛病。”
张三丰笑道:“非我蔑视后生,而是如今后生太不长进。看看那个什么马功、柳翦风,竟被人目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简直跟块臭豆皮差不多,再瞧瞧那个桑大少爷,两三下就被人家摆平了,叫我老汉如何看得起?”
“美髯公”桑半亩闻言不禁大为徨急。
想是桑梦资因见父亲被坑,乃出手抗拒姚广孝等人,结果反被对方制服。
又听岳翎笑道:“这些小泼皮何足道哉?老实告诉你,当今第五人正在地牢之中,他不出来便罢,一出来管教天下人尽皆吓杀!”
地底人众不由大皱其眉,相互瞪眼,想不出这间石室内有谁会是“天下第五人”。
只见“怏剑”关晓月微微一笑,朝“杀生和尚”方戒努了努嘴巴。
“道兄,咱俩至今还未分出高低,与其硬拚,不如换种法子。”
方戒怔道:“换什么法子?”
必晓月身形猝闪,竟欺至铁蛋面前,起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口上。
铁蛋丝毫未加防范,“哇”地惨叫一声,仰面跌到方戒脚边。
“杀生和尚”顷时露出三十年也未必见得著一次的生硬笑容。
“好,咱们比比看,看谁打得凶!”
探手提起铁蛋,狠命一掌打得倒飞出去。
余人错愕未已,“四天王”金刚奴却猛地一拍巴掌,叫道:“对了!‘贱骨头神功’!”
刹那间,大伙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说这小子愈揍愈厉害,大家如果同心协力,把他好好的揍上一顿,脱出地牢就有望了!”
当下摩拳擦掌,不分恩怨敌我,争相围拢。
铁蛋暗暗叫苦,抱著脑袋嚷嚷:“我不是贱骨头!莫来莫来!”
“小熊”赫连锤笑道:“师父,晚啦,忍著点,一下子就过去了嘛。”
帅芙蓉摇头晃脑的道:“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者,其谓师父也欤?”
铁蛋嚷道:“身都被杀了,还成个屁的人?”
怎奈众意已决,一个挨一个,围成一个大圆,将铁蛋圈在中央,齐声喝道:“别赖!痹乖站起来挨打?”
秦琬琬见这许多平日独霸一方的江湖大豪,今日竟捐弃前嫌,联手造就铁蛋,心中固然欣喜,却又怕铁蛋承受不住,做不成“当世第五人”,反做了“地狱第一鬼”,不由急声道:“各位大叔大伯,下手时先放轻一点,万一……”
金刚奴大笑道:“秦姑娘放心,这小子是个打不破的蛋。”
仇占儿眯眯眼睛,接道:“到时候,包准还你一个……”他本想说“完完整整的大卵蛋”,转念可觉这话当著大姑娘家未免不雅,赶紧改口道:“完完整整的好女婿。”
秦琬琬立刻王脸通红,下面的话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独角金龙”秦璜十余年来苦心培养女儿,只希望日后能替她找个有权有势的婆家,不料到头来她竟爱上了一个比只馊水桶强不了多少的癞头小尚,心中之气苦,可想而知,现在却好有这么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痛打铁蛋,况且他本不信什么“贱骨头神功”,暗自忖道:“两下子打死这秃驴,别人也没得话说,又可断掉琬儿的痴念,乖乖嫁给建文太子,真是一举两得。”
当即率先走到圈中,飞起一脚,把铁蛋踢了个跟头。
陈二舍笑道:“哟!老丈人打女婿,愈打愈开心。”
秦璜连连点头。
“不错,愈打愈开心,愈打愈开心。”
拳脚齐下,恰似擂鼓一般,使那只胖皮囊发出各种激励杀心的野蛮怪音。
铁蛋本还不愿平白吃上这么多苦头,但刚才一听秦琬琬满怀关注的替自己求情,不禁一阵激动,寻思:“人家林三为了唐姑娘,连命都肯送,我挨几下打又算得了什么?等下能得小豆豆一句称赞也是好的。”
陡然勇气倍增。
又想到师父跳入葫芦之前,对自己说“后事全交给你”时的神情,颇有器重与信任之意。
“总不能让师父失望吧?这么多人全靠我救命哩。”
只觉肩头沉重,不得不奋起承天下毒打于己身之心,挺了挺腰干,硬了硬头皮,苦笑道:“来吧来吧,想当‘天下第五人’,先得做做过街老鼠,真个是‘如要见佛,先历万劫’……”
本咕哝哝,说之未休,几十只拳头脚板已同时踢打到他身上。
地牢内几十个人,首推西宗“真空”、“无生”二老功力最深,自然当仁不让,站在最内圈;再来则是少林“空观”长老以及“南剑北刀”;北宗“四大天王”和“三堡”老堡主还只排在第三层。
其余诸人自度打也是白打,起不了什么作用,便只于最外围圈成一个大圆,拍手呐喊,同时为挨打及打人的双方助阵欢呼。
这一顿痛揍,即连江湖上有史以来最坏的坏蛋也不曾受过,不想今日铁蛋为了救众人之命,竟得捱上这么一场非人酷刑。
只闻皮鼓“咚咚”,不绝于耳,铁蛋浑身上下发出无尽声响,蛋般躯壳更四下乱滚。
铁蛋咬牙苦撑,只觉七窍之中塞满淤血,整个人憋闷得简直要爆裂开来,体内真气时而分作千万小鄙,到处流窜,犹如针刺火灼,痛痒难耐,时又汇成数道洪流,专往要穴冲突,宛若毒龙翻波跳浪,搅得五脏六腑全离了位置。
“西宗”二老起初尚不大相信“贱骨头神功”真有传言所说的那么神妙,只用上了一半力道,各自打了铁蛋七、八下,便有点怕他承担不住,赶紧收手,不料往铁蛋面上一看,却见他眉目之间神光灿然,两颊微红,恰似酒鬼浅饮三杯,兴头才刚开始一般。
二老互望一眼,心下骇异不已。
“世上真有如此古怪的功夫!咱俩却像两只在井里待了八十年的老青蛙,直到今日才略知世界之大。”
忽然忆起彭和尚曾经讲过的一番话,又不由楞楞的盯住铁蛋,彷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金刚奴笑道:“二老恁地秀气,须像我这种打法,才能把铁蛋链成钢蛋。”
大步抢入内圈,□大拳头打铁一样只顾乱砸。
铁蛋脸色果然宛若火中铁块,愈来愈红润,甚且缓过气息,笑道:“你老小子怎么愈来愈没劲儿了?”
不知自己内劲愈来愈强,却以为人家愈来愈没力气。
仇占儿嚷嚷:“不得了!不得了!咱们已经不够看了,即便是长江决口,后浪也未必推得如此之急。空观长老,你们少林寺果然有一套,服了服了!”
空观蓝灰色的鹰眼熠熠闪烁,冷笑道:“这却不干少林的事。无欲从小受岳翎调教,更不知从那里学得这身古怪功夫,老纳忝为住持,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忽然一掌,拍向铁蛋胸前“期门”大穴。
“期门”乃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重击必死。
大伙儿刚才出手,俱都避开铁蛋周身要穴,以免误了大事,不料这空观竟如此莽撞,不分青红皂白,猝下重手。
却见铁蛋就地打了一滚,昂声大叫:“好舒服!”
一骨碌跳起,活像匹蓄势待发,奋鬣扬蹄的野马。
大伙儿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不但卯足全力,且尽往铁蛋要害招呼,刹那间各种至刚至阳的动力,争相击上铁蛋前胸后背二十八处大穴,撩得铁蛋直呼畅快,好似跌入了一个暖洋洋的漩涡之只觉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胖,却愈来愈轻,简直像个充满了气的球,只想鼓腾,只想蹦跳,只想把跃动于四肢百骸里的无限精力向外放射,脑海中更是一片晕醉恍惚,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蛋好不容易慢慢清醒过来,张眼只见痛揍自己的一二十名高手全部面色惨青,盘坐在地,浑身衣衫淋过雨一般透□,双手却死命捣著耳朵;再看外围一干人众,有的仰、有的仆、有的跪,身体蜷曲成各种形状,只求能将头颅包住。
铁蛋大感奇怪,翻身一跳,差点把头撞在石室顶上,嘴里笑道:“你们干什么?”
却没半个人听得见他的话。
铁蛋大脚跨入师兄、徒弟堆中,一把提起“石头”无惧,间道:“你们的耳朵怎么啦?”
石头回过神来,发抖道:“老七,求求你,别叫了,世上那有道么难听的声音?”
赫连锤松开捣耳双手,咕嘟低骂:“叫春!烂胯腿子的大野猫!”
余人也都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真个再没听见铁蛋的大嚷大叫,才重重吐出口气,冷汗却又无止无歇的冒出来。
地面上不知怎地,似也停下了争斗,四方一片怪异的宁静。
铁蛋正摸不著头脑,忽闻张三丰喃喃之声自顶传下:“这怎么可能?只不过眨了眨眼儿,就冒出来这么个高手,又不是蒸馒头?”
原来刚才铁蛋在心神恍惚之际,不住叫喊,内力强劲得将声音一直送上地面,顿令交战双方尽皆错愕,罢手住斗,地底众人更被他震得脑袋发炸,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知情。
又听岳翎哈哈大笑。
“小鸡闷在蛋里要经过不少时候,破壳而出却只须一瞬,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枉吃了八十年难蛋。”
张三丰笑道:“我吃的蛋都没孵出过小鸡,我当然不晓得啦。”
铁蛋心忖:“功力到底增强了多少?”
暗一提气,只觉内息丰沛雄厚,竟似体内凭空多出了一个大海,无边无际更摸不著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三天王”仇占儿奋力爬起,拧了拧身上衣裳,“唏哩哗啦”弄了一地水,摇摇头道:
“打人也会打得这么累,以后再不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