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却都忖道:“姚广孝若一连打他十掌,小家伙不晓得要变得多厉害呢!”
回想起自己数十年来争胜逞强,心头不由蒙上一层惘然与颓丧。
姚广孝脸色更是变得怕人,时青时红,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飞镰”、“神鹰”二堡人马尤其悚惧万分,他们刚才已被岳翎一阵狂飙杀得魂飞魄散,只因姚广孝尚能硬撑在那儿,方才稍微保持住一点胆气,不料现在竟又冒出个铁蛋,一副神勇难当的模样,眼看就要逼使姚广孝认输,更加上那许多条大虫在旁虎视眈眈,衡情度势,显然凶多吉少。
只听“翘遥鹰”秋无痕大声道:“柳堡主,这儿没我的事,我先走一步了。”
当真就要转身离去。
柳翦风怔了怔,急道:“秋兄,你这是什意思?”
秋无痕一翻白眼。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我可犯不著为‘神鹰堡’送上这条命。”
柳翦风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道:“‘神鹰堡’待你不薄,你怎能在最危急的时候一走了之?日后传扬出去,你姓秋的还能做人吗?”
秋无痕冷笑连连。
“你这话好生奇怪,我本来就是人,何须再做什么人?况且,我为‘神鹰堡’出了那么多年力,对‘神鹰堡’又何尝薄饼?你的想法未免太一厢情愿。若论你我之间的私交……”
语声稍顿,一指“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续道:“他们给我一万两黄金,叫我推你为堡主,我难道没有一切照办?我对你早已仁至义尽,再没什么好说的。”
一语方毕,“蹁跹鹰”燕衔翠立刻大声咋唬:“一万两?我才只拿五千两,更没理由为‘神鹰堡’买命了。”
柳翦风暴跳如雷。
“姓燕的,你说话莫味著良心,你明明也拿了一万两……”
燕衔翠笑道:“口说无凭,收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这种交易自然不会有收据,当下“步虚鹰”云含烟叫道:“我才只拿三千两,去他的去他的!”
“舞月鹰”花团簇嚷嚷…
“我更少了,欺负人嘛!”
大名鼎鼎的“神鹰堡”六大支柱果然轻功绝佳,就在论斤论两声中,一下子走得影儿都不见了。
其余“神鹰”堡众俱各心忖:“人家一万两、五千两的都走了,咱们这些三百两、一百两的还留著干什么?”
不管大鹰、小鹰,一齐走得精光。
柳翦风顿时气呆在当场,作声不得。
却听一人叫道:“喂喂喂,你们别走,你们跑光了,四年后谁来推我当堡主?”
原来是“摘星玉鹰”桑梦资刚刚被老子救醒,竟比谁都发急,放足尾随众鹰而去,只闻得“没了你们,谁来推我当堡主?”的悲凄叫喊,在黑夜之中久久不散。
金刚奴等人见状,都不觉失笑,唯独岳翎神色黯然,欷□不已:“当初创建‘神鹰’,本是想让每个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不意如今居然落得这般收场。”
一瞬间,只觉得人世乏味至极。
忽闻“铁面无私”马功喝道:“‘飞镰堡’忍辱卧底,只为诛除这些奸贼,今日果然大功告成。弟兄们,上!”
抖出飞镰弯刀,没命向柳翦风扑去。
众人大大一楞之后,都摇头不迭,直想不出老天为何会造出这等卑鄙无耻的家伙。
“飞镰堡”徒更被这个新堡主的种种行径搅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跟以往一样振臂响应,反而把双手都缩到了背后。
只见马功黧黑精悍的面庞上,挂满了正义凛然之气,纵刀直劈柳翦风头颅。
“梳翎神鹰”虽因变起肘腋,颇有点措手不及,但终非易与之辈,纯金双枪翻自腰间,左枪险险架开弯刀,右枪扎向对方胸口。
马功手腕倏转,“哗啦”一声铁链响亮,早缠住柳翦风右手短枪,弯刀由上而下划个弧形,眼看就要跌落地面,却又诡异绝伦的往上一跳,倒钓柳弟风下阴。
柳翦风忙横过左枪来拦,又吃弯刀刀刃咬住,抽拔不得,马功手腕再抖,铁链兜出一个大圈儿,套向对方颈项。
柳翦风狗急跳墙,索性撇下手中双枪,猛然往前一扑,抱住马功腰肢,双双滚倒在地,纠扭作一团。
马功手中的飞镰弯刀反而碍事,也忙甩开兵刃,伸手去掐柳翦风的脖子。
两人却似一对泼皮无赖,踢咬叫骂全用上了,打得满地生烟。
“千面罗刹”何翠尖叫道:“早就叫你把这个不肖狗种毙了,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
姚广孝凛冽一笑,虎牙森森,似欲啮人。
“反正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所谓。”
扭头朝向铁蛋,喝道:“小子,再来!”
铁蛋刚才硬挨第一掌,已知自己的功力不比他差多少,畏惧之心尽去,脑中早拟好对付他的策略,口里笑道:“这回可不让你了!”
虎跳上前,双拳撼岭碎山,直如一具攻城铁梃,没天没地的只管捣向对方身躯,去势迅若疾火,逼得姚广孝毫无回旋余地,只好举掌硬架,“砰”地裂石之声才起,铁蛋略退一步,第二拳却又紧接著击出。
铁蛋明白姚广孝著数之精奇远胜于己,因此一上手便采取硬拚之势,不让对方有任何取巧的机会,双拳收放有如闪电,已一连击出七拳。
姚广孝嘿嘿出声,也一连还了七招。
只见地面上的雪石砖瓦全蹦上天空,几将二人身形完全淹没,众人只能从那一串雷鸣声中,默计二人交手的次数:“五、六、七、八……八招了,小家伙真了不得!”
其实铁蛋攻到第六招上时,双臂已然酸不可耐,手骨更痛得似已根根折断,勉力支撑著攻出第七拳,浑身上下立刻剧烈抽搐起来,彷佛就要萎缩成一球极小的肉丸子。
铁语眼昏花,手脚发软,暗喊一声“完蛋”,实在没有力气攻出下一招,然而想到师父今后的命运全操纵在自己手上,不得不拚尽全力,像从豆渣里□出最后一滴油似的提起最后一口气,连同身体一齐推了出去。
这本是电光石火间事,旁观众人并不觉得有丝毫异状,还当铁蛋愈战愈勇,都不禁大声呐喊:“九招啦!”
铁蛋却只感苦不堪言,他的双拳正抵著姚广孝的双掌,脸庞正对著姚广孝的脸庞,他的眼睛看见一只冰冷惨酷,且正发出无尽嘲弄光芒的透明眼球,他的身体已无法动弹,几乎全靠姚广孝身体的支撑,才不至于倒下。
然后他的耳朵依稀听见姚广孝的声音:“小子,我一根指头就能叫你死,但这又怎么样?武术根本是个可笑的东西,你我周身也都是一些可笑的人。我改变主意了,小子,你来吧。”
铁蛋顿觉姚广孝双掌往后一收,自己的双拳便不由自主的打在对方胸口上。
大伙儿立爆一片叫嚣:“十招了!姓姚的,你输了!”
采声未落,就见姚广孝退开两步,阔嘴一咧,一连吐出几十块比拳头还大的血块,宽壮雄健的躯体竟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众人只道铁蛋一拳打得他功力尽废,又自叫好不已,唯独铁蛋心中明白,见他毫不犹豫的将数十年的功夫毁于一旦,不由惊得呆住了。
“空观”大师高唱一声佛号,蓝眼闪动,缓缓道:“空性师兄,但愿你从此断尽一切贪嗔痴妄,未始不是你的福气。”
却见姚广孝依旧神采奕奕,满脸挂著鄙夷不屑之色。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的计画就决不中止。”
仇占儿尖笑道:“你还夸口?如今你已是废人一个……”
姚广孝咧嘴大笑。
“你们这群三流笨蛋,老以为武功就是一切。其实这等莽汉之技,根本不值个大屁!我这一身武功,要不要都无所谓,你们少在那儿洋洋得意。”
在场诸人俱将武功视作第二生命,乍听此言,都不禁楞了楞。
姚广孝望著仇占儿,悠悠续道:“你刚才说我没了武功,就是废人一个。好,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让你杀!”
背负双手,摆出一副待宰羔羊之态。
大伙儿都被他搞得摸不著头脑,暗暗寻思:“难道他是故意输的?他为什么要故意输?
为什么要把一身武功废掉?难道他竟用这种方法向我们示威?“
满心觉得不可思议,自度己身决无胆量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废掉武功,便都不由望著对方脸庞发起怔来。
姚广孝冷笑道:“怎么著,连个废人也不敢杀?你们不是一向以武功自豪?就漂漂亮亮的杀我一次,给我看看。”
众人又都心忖:“姓姚的花样多,说不定武功根本没有废掉,还是别上他的当,反正他已经认输,咱们也用不著逼人太甚。”
东思西想,只没半个人敢贸然上前。
却听“铁面无私”马功叫道:“我来杀你!”
奋力摆脱柳翦风的纠缠,狠命扑向姚广孝。
老虎和尚连动都不动,嘴角兀自挂著微笑。
彭莹玉抢上一步,喝声:“凭你也配?”
大手一挥,把马功震得倒飞回去。
柳翦风恰恰翻起身来,顺手一掌打中马功后背。
马功口中鲜血狂喷,凶悍异常的将身一转,双手紧紧掐住柳翦风的脖子。
柳翦风掌不停击,打得马功胸口骨碎肉裂,马功却死也不放手,螃蟹钳子一般愈收愈紧。
“千面罗刹”何翠急叫:“风儿!”
冲上前去想要扳开马功的手掌,竟然扳之不动,急得嘶声哭喊:“姚郎,快来,那个来帮帮忙,求求你们……”
姚广孝视若无睹,转脸对著岳翎缓缓道:“当初你创建‘神鹰’、‘飞镰’,曾否想到有今天?我可是早就算准了有此下场。”
岳翎面色惨黯,摇头不语。
秦琬琬抽出背上宝剑,向何翠掷了过去。
何翠急急接剑在手,猛然斩去马功双臂,柳翦风却已舌尖微吐,气绝多时,尸体向前一倒,又和马功的尸体撞在一起,两人僵仆在地,仍然难解难分。
姚广孝毫不动容,冷笑道:“没有用的东西,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
目中涌出透骨寒光,续道:“我的错误在于一直把江湖人物估计得太高,还希望你们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岂知你们竟都是些眼光如豆、胸无大志的猪狗!老夫从今日开始另起炉灶,再也不跟你们这些上不了抬盘的小丑打交道!”
却向岳翎一抬下巴。(奇书网 Www。Qisuu。Com)
“只有你,等你那天雄心再起、锐气复萌的时候,你来找我。”
言毕转身,大步而去。
何翠抹掉泪水,叫道:“姚郎,等等我!”
抛还秦琬琬的宝剑,匆匆赶到姚广孝身边,想要伸手去搀,却被姚广孝虎地摔开,只得低头尾随在后。
星光下,只见老虎和尚直挺身躯,愈走愈远,踏在雪地上的步履似乎有些颠踣,背影却依然庞大慑人,恍若一尊金刚神像,渐渐消失在银辉漫洒的元代宫殿废墟之中。
他来时像团白色的谜,去时仍旧像团白色的谜,更在众人心底种下永远也解不开的疑惑。
岳翎不知怎地蓦然一惊:“他这么做,难道竟是不想让我下不了台?难道他真要等我再像从前一样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
不觉背上冷汗狂流,脑中一片迷惘。
彭莹玉喃喃道:“他的计画若果实现,到底是大汉民族的幸还是不幸?”
皱眉半晌,“呸”地一口口水吐出老远,把头一甩,啐道:“十年不出山,一出山就碰见这种鸟事,真够闷气!邓老,吕老,回去啦!”
当先行出几步,忽又转过头来,冲著东、北二宗诸人道:“‘白莲’三宗各行其是数十年,实乃本教一大憾事。老夫来日无多,若不能亲眼见到此事圆满解决,死了也不甘心。”
东宗器量狭窄的韩不群已死,北宗也势力日蹙,这一句话,正正打中诸人心坎。
“大天王”何妙顺和东宗大弟子王弘道当下齐一躬身。
“近日内必赴荆山,听您老人家裁夺。”
彭莹玉一点头,又目注铁蛋,道:“这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可一定要来。”
铁蛋正心绪杂乱,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只胡乱应了声“是”。
彭莹玉又点一下头,正想转身离去,忽一眼瞥见“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兀自站在一旁发呆,忍不住圆睁狮目,大吼一声:“你们这四只傻鸟,还不快滚回家啃窝窝头去?”
左足踢起一片雪花,洒得四个老儿蒙头遮脸,哇哇乱叫,拚老命拔足飞奔。
彭莹玉哈哈大笑,又一脚把雪花踢向“飞镰堡”众,喝道:“滚!宾得远远的,都是些鸟,死鸟!臭鸟!”
走一步,骂一步,踢一脚,满天银光乱闪,“悉沙”碎玉争鸣声中,数百名堡众四散遁逃在前,他老兄大嚷“打鸟”在后,眨眼就都没了影儿。
“西宗”二老和邓佩、吕孤帆等人也向众人匆匆一抱拳,快步而去。
“独角金龙”秦璜大咳一下,举起手,兀自想要召集堡众,风风光光的离开,扭头却只见所有部属早已走得精光,连死对头桑半亩、马必施二人都不见踪影,心中之窝囊简直难以言宣,又赶紧轻咳两声,连建文太子都不顾了,昂头背手,迈著游人观赏月色一般的步伐,慢吞吞的向城内走去。
秦琬琬叫道:“爹!”
她不叫还好,愈叫反而逼使秦璜走得愈怏,到了后头几乎是用跑的。
秦琬琬跟了两步,又不由住脚,怔怔望著父亲背影,大颗泪珠顺著面颊缓缓流下。
铁蛋此时方才回神,叹口气,抠抠脖子,走到岳翎面前,苦笑道:“我输啦。”
岳翎摇摇头,脸上露出比铁蛋更苦的笑意。
“是我轮了。”
一摸铁蛋脑袋。
“算你们倒楣,有我这么个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输家的师父。”
忽然纵声一笑,星光陡暗,人已不知去向,只闻悠长的语音自空中传下:“别忘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
铁蛋心忖:“师父说得不错,他一直都是输家。出身白莲,却不见容于白莲;一手创建三堡,却又被三堡追杀;跑到少林寺,长老可又觉得他讨厌,去年独力逐退天竺番僧,保全了本寺,结果不但没奖,反而被罚去菜园种菜;十几年费心调教咱们七个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