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整个晚上都干啥子去了?”
帅芙蓉摇摇头,盘腿坐在地下,眼睛有点见不得阳光,只好低垂著头,闷闷道:“师兄,人活著好没意思。”
赫连锤没精打采的揉著睡眼,摸了摸肚皮,道:“果然没意思。”
帅芙蓉抓了把小草,不住搓弄。
“十多年来追逐女色,到底是为了什么?”
赫连锤可听得有点楞了,笑道:“怎么著?那天还笑我们呢。你不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吗?”
帅芙蓉没好气的道:“断掉了。”
赫连锤笑道:“哟,恭喜你啦。”
表里鬼气的望了望东宗大帐,挤眉弄眼的道:“碰到克星了是不是?怪不得整夜不回来,师兄妹叙旧哩……。”
帅芙蓉怒道:“少胡说!人家大姑娘……我三师哥的妻子,你别破坏人家的名节!”
赫连锤兀自歪嘴笑道:“能把你弄断,可真不简单。我早就看出那个小娘儿们骚骚的……”
帅芙蓉暴怒如狂,起手一拳,打得赫连锤仰八叉儿跌出五、六丈远,又和身扑上,拳脚交加。
赫连锤嚷道:“杀人啦!妈喔!”
回手扭住帅芙蓉的脖子,龇出牙齿乱打。
铁蛋睡梦正酣,被这阵吵闹引出帐来,见那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丑一俊两条大虫,滚在地下分不清楚,不由大冒其火,正想开骂,忽见“无影棒”邓佩远远自山上走下,边向自己招著手,叫道:“小师父,彭教主有请!”
第十九回 白莲盛开好汉无名 少林凋残 英雄不再
半个时辰之后,铁蛋一干人随著邓佩越岭而上,沿途只见白衣教众散在各处较为平缓的坡地上垦植耕作,房舍殊少,多掘山壁筑窑洞而居,纯然一副农村景致,竟无半丝“白莲教”老巢的气象。
赫连锤笑道:“这个土匪窝儿好奇怪!”
话没说完,就被身边同伴敲了七、八下。
邓佩笑道:“本教是为了在现世构筑极乐世界作准备,一切贪欲、嗔恚、愚痴,决计无法存留于本山之中。”
铁蛋又想向他打听自己的身世,邓佩转转眼珠,支吾道:“马上就可见到彭教主,一问便知。”
又翻过两个山头,来到一处三面环山的山坳子里,虽不甚大,木造厅堂倒有三、五间,向西一峰险峻峭拔,高插入云,平添山谷几分雄阔壮伟。
邓佩领著众人走到一栋房舍前面,示意余人止步,只让铁蛋一个人进去。
铁蛋心头忐忑,尤其惧怕那恶名昭彰,传说中杀害了满门师兄弟的彭和尚,磨蹭了好一会,方才推门进去,只见满头须发,恍若狮子一般的彭莹玉正当门而坐,把铁蛋吓了一大跳,连退好几步。
彭莹玉微一皱眉。
“门关了。”
铁蛋不敢不遵,忙依言照办,一面暗暗提气于胸,以防不测。
彭莹玉又道:“衣服脱掉。”
铁蛋愣了愣,怪问:“这是干啥?”
彭莹玉盘大巴掌一拍身边木桌,不耐喝道:“叫你脱你就脱,尽问什么?”
铁蛋暗付:“衣服本乃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活不了他,死不了我。”
当即一阵“唏哩哗啦”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
彭莹玉笑道:“傻小子倒干脆,连裤子都脱了?好,转过去。”
铁蛋暗吃一惊,以为他要打自己的屁股,正自犹豫不决,彭莹玉却又焦躁起来,巨掌一伸,抓向他肩头。
铁蛋脱衣服可以,被人抓住可不行,“伏虎罗汉拳”应念施出,“砰”地击中彭和尚手心。
彭莹玉身形略阻,铁蛋却后退两步,靠上了身后门板。
彭莹玉嘿嘿笑道:“脾气满强,果然有点你祖父的味道。”
双掌一错,连续三招重重击出。
铁蛋奋起全力接了两招,只觉他手上劲道比姚广孝还要强霸,震得自己双臂酸麻,再也不敢硬接第三招,身子一矮一溜,朝旁边躲了开去。
彭莹玉不中即收,但掌力余劲仍撞在门板上面,“克啦”一响,木门四分五裂。
无喜、赫连锤、秦琬琬等人正聚在门外等候消息,被这阵木片大雨打得抱头鼠窜,待看清楚屋内铁蛋赤身裸体的怪模样时,又不禁笑得打跌。
铁蛋兀自不知羞窘,全不伸手遮拦,只把头皮搔得“汽擦”响。
秦琬琬玉脸通红,大啐一口,急急背转过身,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只听右侧内室中一个妇人尖叫道:“没有错!就是他!”
铁蛋一头雾水,才一转身,就见一个胖墩墩、年约五十左右的妇女掀开帘子,奔将出来,没头没脑一把搂住,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弄得他一身黏糊,口中不住嚷道:“鸥儿!
鸥儿!“
彭莹玉面上绽开笑意,走到旁边,往他后腰一瞅,点头道:“嗯,脱裤痣。”
铁蛋后背围腰一转天生一排七颗大痣,川、鄂人称“脱裤痣”,意即生有此痣之人,裤带永远系不紧。
铁蛋却从不知这些常被师兄弟取笑的圆黑玩意儿,竟还藏有如许玄机。
那妇人哭道:“你还认得我吗?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呀……”
铁蛋被她抱得难过,大叫:“我吃什么?我吃不消!”
努力挣脱,噘著嘴,唧唧咕咕的穿上衣服。
彭莹玉一把扯住他,按到一张椅子上,眼中露出慈祥神色,郑重言道:“你好好听著,你本姓徐,名字叫做瘦鸥……”
铁蛋忍不住“哧”地笑起来。
“哇,好瘦!”
门外众人尽皆捧腹。
彭莹玉恶狠狠的在他脑门上凿了一记,喝道:“别开玩笑!”
铁蛋叠声应“是”,依旧间歇发出咕咕之声。
那妇人渐渐止住啼哭,抹著眼睛道:“你小时候又干又瘦,不想长大了竟这么胖……”
铁蛋笑道:“吃得好嘛。”
被彭莹玉恶眼一瞪,忙缩缩脖子。
彭莹玉这才道:“你祖父是徐寿辉……徐寿辉这个人你听说过吧?”
铁蛋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那不是个大人物吗?”
开始有点笑不出来了。
彭莹玉在另一张椅上坐下,目注铁蛋,思绪却似已飘向远方,缓缓道:“当年鞑子荼毒中原,我第一个看不惯,率领徒弟周子旺起事于淮西,结果事泄被围,徒众数千尽遭屠戮,只有老夫一人突破重围,亡命四处传教……”
铁蛋岔道:“这我有听说。洪武爷爷当年也听过你传教,对不对?”
彭莹玉哼道:“岂止朱元璋而已,他手下那些后来封王拜将,大富大贵的,更不知有多少。”
顿了顿,续道:“覆灭蒙元绝非任何一个人的功劳,我自也不敢说我有多大功劳,但四处传布弥勒教义,数我最力,却是不争之事。”
脸上闪过一抹亮熠熠的骄做之色,刹那间眉腾目灿,须发皆动,看得铁蛋眼睛都直了,怪忖:“这个人狂傲起来,竟恁地好看!”
彭莹玉又道:“至正十一年,群雄并起,刘福通、布王三、芝麻李、孟海马,或大或小,各有斩获。那时我正在蕲黄一带,便与倪文俊、邹普胜共推你祖父即位于蕲水,建国‘天完’。”
铁蛋虽已听过这种种事迹,仍不免惊心动魄,寻思道:“原来我祖父还当过皇帝呢,要命!”
彭莹玉叹口气道:“刚开始,咱们还颇有一番作为,岂料你祖父……咳咳,长相虽然十分庄严威武,性子却是……”
摇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倒跟你差不多。”
一抹面皮,又似乎有些疲倦。
“再加上小人弄权,愈发一塌糊涂。我眼看事不可为,便率领部属退入山中……”
铁蛋又忖:“他居然也有部属,不知打从那儿召募来的?”
口中自不便问。
彭莹玉道:“果然,你祖父皇帝只当了九年,就被陈友谅那狗贼所篡。我得讯之后,急急赶去救援,你祖父却已被弑于采石,只救得你爹一人。”
铁蛋听得无名火冒三丈高,就想追问陈友谅后来下场如何,是否仍在人世,但他毕竟和尚当久了,念头一转,想道:“数十年前的恩怨,还提它作啥?就算我现在能找到陈友谅,又如何?他已老得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我还把他杀了不成?”
顿时恶气全消,心平气和。
彭莹玉又道:“我把你爹带回山中抚养长大,成人后娶妻生子,二十五年前先生下你哥哥……”
铁蛋大吃一惊,脱口道:“我还有个哥哥?”
彭莹玉点点头道:“就是本宗现在的‘人王’。”
不等他发问,迳自接道:“六年后又生下了你。那时蒙元已灭,朱元璋一统天下,照理说,大家同出‘白莲’,他又受过我教诲,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他一不承认自己曾是‘白莲’一员,二又始终对我心存畏惧,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今他寝食难安。”
顿了顿,续道:“虽然他登基之后即一力泯灭诸般证据,但事实俱在,岂容他一手遮天?”
炳哈一笑,飞扬狂态又爆竹似的炸裂开来。
“尤其老夫的声望在川、鄂、湘、淮等地一直不衰,至正二十五年的蓝丑儿、洪武十二年的彭普贵、洪武十九年的彭玉琳,皆诈称老夫之名起事,百姓翕然从之,搅得朱元璋那厮一闻‘彭和尚’三个字,立刻心惊胆战,乃派出大批锦衣卫四处缉捕我等。”
看了铁蛋一眼,又道:“那十余年间,咱们几乎在躲躲藏藏之中度过,你爹因你年纪太小,挈带避难多所不便,于是就把你送到少林寺。”
彭莹玉其实隐去一节未提。
当初因见铁蛋腰间天生一排“脱裤痣”,深恐此子长大放荡,才把他送去和尚庙严加管束,如今此话自不必再说。
铁蛋想了想,问道:“少林向不收容婴儿,又怎会收留我?”
他更不可思议的是,彭和尚这个少林“空法”大师,当年偷盗经书,杀害同门,乃是少林的大叛徒,经由他送去的小,少林又怎肯接纳?
彭莹玉却似没听见他问话,干咳一下,道:“你爹和你娘七、八年前俱染重病身亡。”
指了指刚才拥抱铁蛋的妇人。
“这是你奶娘,你幼时吃过她一、两年的奶,还不快补行大礼?”
那妇人便又抽泣起来。
铁蛋根本不懂什么是“奶娘”,但只听得一个“娘”字,不得不走去磕了几个头,见她又要来抱,赶紧跳开。
彭莹玉道:“先吃饭,等下再去见你哥哥。”
当即命人在屋内摆桌置椅,整治饭菜。
赫连锤等人抽空围拢,尽拍铁蛋马屁。
黑小子道:“皇太孙,下官这厢有礼了。”
“石头”无惧道:“老七,咱们从小就是一对儿,硬碰硬,碰出了不少交情,对不对?”
无恶也道:“你这讨厌鬼的命倒不坏,现在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
铁蛋不理他们,眼睛直盯著秦琬琬的胸脯,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皱眉悄声问道:“你们的奶可以吃吗?”
气得秦琬琬刷了他老大一记。
铁蛋嚷嚷:“你不喂我吃奶,还要打我?”
屋内顿时一场大乱。
正哄闹不休,忽闻一人在门口道:“彭爷爷。”
铁蛋正被秦琬琬揪住耳朵,面向屋壁,只觉整座屋子突然沉静下来。
铁蛋再看身边同伴,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怪异,忙甩脱秦琬琬手掌,回头一望,也楞住了。
来人面容瘦削,眼神冷峻,正是当初名列“武当四剑”的“摩云剑客”徐苍岩。
彭莹玉嗯了一声,道:“来见见你弟弟。”
徐苍岩乍见铁蛋,自也惊奇万分,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趋前执住铁蛋双手,歉然道:
“我不晓得你就是我弟弟,真是大水冲翻了龙王庙。”
彭莹玉一旁冷冷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铁蛋兀自迷糊了好一阵,直到三碗饭下肚,脑中才逐渐清明过来,暗暗寻思:“哥哥既为西宗‘人王’,又去武当卧底,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接掌武当,将那批剑术高强的武当道士,统统纳入‘白莲教’之中。但后来若虚真人却向朝廷靠拢,有意和‘白莲教’作对,‘快剑’关晓月在派中又甚得人望,下任掌门非他莫属,哥哥眼见计画不成,便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施出那记怪招,一来可使武当多结怨仇,无暇再找‘白莲教’的麻烦;二来,自己更可不著痕迹的在武当派内除名,以便专心本宗教务……只怪我那天胡里胡涂的跑去参加那次大会,险些做了个黑锅鬼。”
口中笑道:“你这条计策倒真让人猜想不著。”
徐苍岩面有得色,滔滔言道:“其实我本可随便弄死一个师兄弟,让武当与天下门派结仇,但后来想一想,反正我待在武当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叫自己轰轰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张邋遢,自诩医术天下无双,却还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莹玉本埋头吃饭,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真当邋遢老儿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过问武当之事罢了。总而言之,小计策、小聪明,连猴子都会耍,没有大谋略、大胆识,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
显然对徐苍岩没能在武当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满意。
徐苍岩被这番重话训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不言语,草草用过饭菜,便告退出屋。
铁蛋突然之间多了个哥哥,自然兴奋得很,也跟著他走出屋子。
徐苍岩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儿坐坐去。”
徐苍岩居住之处,也在这山腹里头。
门一推开,只见屋内氤氲缭绕,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东西,一股奇异香味若有若无的飘浮在空气当中,闻著竟令人有点醺醺然。
徐苍岩掩上门,领著铁蛋往里走,却见一人盘腿坐在一只小铜炉之前,炉下火青,炉内烟红,映著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几丝诡异,正是“一阳子”吴性谈。
铁蛋早知他俩有关连,并不觉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若非吴性谈先把铁蛋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众人脑海,铁蛋后来当然也就背不上那个黑锅。
吴性谈双眼一翻,却似翻起了两个没有眼球的大洞,朝铁蛋立身之处滚了两滚,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嘴里含含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