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淡淡笑着摇头道:“少年旧事,我已不想再提。你到这里干什么?”那男童看看夏女侠神色,也睁大眼睛望着褚光。
褚光定定神,陪笑道:“晚辈因有一事未了,所以和一位江湖朋友在此相会,不想这位小兄弟出了面;还幸亏我不敢大意,也没动起手来。这两位想是前辈的门下了。”
夏女侠份待发话,那边闲人忽然纷纷散开,从人丛中走出一个乞丐,双手横棒了一个昏迷的男子,急步过来。
夏女侠凝神再看看,却高唤道:“金叶丐侠怎会到此,真是幸会。”老丐走过来,横了褚光一眼,将受伤的人放下,拱手道:“一别十年,不想在这里遇见女侠,听说六七年前女侠隐居黄山不问世事,这可是从外面刚回来吗?”
夏女侠望望受伤的男子,笑答道:“我结庐黄山,外人知者极少,其实也说不上隐居。丐侠这位朋友似乎受伤不轻,是怎么一回事?”
男童抢着一指褚光道:“这就是让他抓伤的。”夏女侠目光一闪,褚光满脸通红,忙要说什么;夏女侠却挥手道:“我正是要问问此事。丐侠给他服过药没有?”
金叶丐苦笑道:“我老花子家当有限,我给了他一瓶化毒散,只说能阻住毒气,谁料到他呻吟了这半天还是昏过去了。我看这次可非你帮忙救人不行。凭你夏清芙女侠的名头也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夏清芙女侠又微微一笑,答道:“丐侠不要玩笑。歇会儿带他到我山上草庐去医治就是。我先和这位褚朋友说几句话。”说了就转向褚光道:“你和这位朋友是有什么过节不是?”
褚光呆着一张丑脸,半晌方支吾答道:“晚辈与这位卞朋友还是初见;本来因为晚辈受人之托,探问一件事,所以和他答上了话;后来言语不合,使动了手。晚辈不合失手伤了他。现在老前辈如果要用解药,自当奉上。”他说了便探手怀中作掏药之状,夏清芙却道: “解药不用了。这伤我还能治。你现在若是不打算再向这位受伤的朋友找事,我可就带他走了。若要找我,可来黄山盘云涧。”夏清芙说了也不等褚光开口,便向金叶丐道:“这人伤势不轻,让我这青骡驮他上山,阿芝阿兰先送他去罢。”
两个小孩儿口里答应着,从老丐手上将那昏迷不醒的卞姓汉子接过去,扶上骤背,那男童笑嘻嘻地扯了扯骡子耳朵;那骡子低鸣一声,就向前走去;二童一左一右,夹着骡子,转眼驰出镇口。
这里褚光仍然呆立当场。夏清芙等那两个孩子去远,才沉下脸对褚光道:“我对今日之事虽不详知,可是连年江湖传闻,也常有人说起你的行径。今师长年命你到江南采药,对你行事却不闻不问。我对你们的事虽说不便多问,可是我既与今师有一面之交,也不得不为你今后少再如此任性妄行,须知贪心辣手,必得恶果;不要弄到贻误师门,那时你悔之已晚。”
褚光被夏清芙教训一通,竟不敢出声。夏清芙说毕便向丐侠一举手笑道:“请到草庐小坐。”转身便向镇外走去,老丐嘻嘻一笑,不理褚光,迳自随夏女侠而去。
黄山高处,终年云封山径;盘云涧更是地势险绝。老丐昔年曾来此一游,现在随夏清芙到她隐居之所,一路辨认泉石林草,不觉怀想往事,因此途中默默不多说话。
夏清芙引了老丐越过一条小涧,从石壁道上攀登峰顶;遥遥望见一带竹篱,篱后茅屋数间,四周都种着花草,缤纷夺目,成了一个小园。篱外那青骡正昂首而立,原来男女二童已先回来。
夏清芙知道那受伤汉子耽延不得,让老丐入内后,也不多作客套,便匆匆命男童将卞姓汉子带来。他此时仍是昏迷不醒,男童原将他安置在竹榻上,这时便连竹榻推到堂中。夏清芙略一察看伤势,便向丐侠笑道:“沙老怪门下都学得如此恶毒,幸而我这里尚有一两种草药可用,不然这人真难保全。”夏清芙说了便走往后面,少顷出来,手里拿着一束黑亮细草,草上露痕犹湿,明是新从园中拔来。
老丐两眼一转,笑叫道:“原来你这里竟种着乌丝草,难怪你看人中了七毒爪还这样不慌不忙的。”
夏清芙含笑点点头,便将卞姓汉子衣衫解开,打量了一下肩头中爪之处,自己将乌草楼成一团,贴到伤口上,又将另两根轻轻塞入伤者鼻孔,回头吩咐男童道:“你将他送到后面静养,他至少要过一个时展方能醒转,你不须守候,快些出来,我还有话问你。”男童诺诺而退。那女童却皱皱眉头,望望夏清芙又望望男童,似乎十分担心,悄悄随男童走去。
老丐在旁看得明白,便笑道:“女侠几时收了这两个弟子,真是难得的异质,我老花子见了就满心欢喜。今天的事你可别怪他们俩,真说起来,他们还救了人呢。”
夏清芙微微摇头道:“这两个孩子是友人寄养在这里的,不是我的弟子。他们秉赋确是不差,可是劣性难除,我受友人之托,纵容他们不得。”
老丐深知夏清芙习性,听她如此说,便哈哈笑道:“既不是你的门下,你可更得宽待他们一点。别拿人家的孩子立威呀。”
夏清芙不觉失笑,还未答言,那两个孩子已经出来,都低着头,缓缓走到夏清芙座前。
夏清芙淡淡说道:“你们今天虽然只是出手救人,不算犯过,可是擅自外出,也是妄为。你们记得徐仙子临走怎样说的?”
那男女二童都不敢出声,一齐跪下。夏清芙又申斥了几句,那男童看她颜色稍霁,才低声道:“姑姑别生气。今后我再不带妹妹出去玩了。”
老丐忍不住插嘴道:“你瞧,他们不是挺听话吗?得了,别让他们老跪在这儿,我来奉访,还有事和你请教呢。”
夏清芙不觉失笑,便向两童道:“你们既然认错,我也不再责罚。快起来,见见金叶丐侠,刚才一直忙着治伤,你们连礼都没行过,人家还给你们说情,还不多叩几个头。”
那女孩见夏清芙怒色已敛,笑嘻嘻拉着男孩起来,却又向夏清芙道:“姑姑别告诉徐姑姑,好不好?”
夏清芙笑叱道:“还敢多说!像你们这样顽皮,正该让徐仙子早把你们带走好好管束。你们还不给丐侠行礼。”
两童向老丐拜倒,老丐哈哈大笑,一手一个拉起来,问道:“你们看来是兄妹了,叫什么名字?”夏清芙代答道:“他们姓卫,男的叫卫芝,女的叫卫兰。我就叫他们阿芝阿兰。”
老丐还想问这两个孩子的来历,夏清芙却用话岔开,命阿芝唤仆妇预备酒菜,款待远客。
须臾酒菜备妥,夏清芙便邀丐侠在涧边一片草坪上席地而坐。那酒也是山中所酿,十分香醇,丐侠连饮数杯,望着云海迷离,山花灿烂,神意大觉爽畅。那阿芝阿兰兄妹却未来同吃,夏清芙着他们看着那卞姓汉子,等他醒转,便来报知。
丐侠对这卫家兄妹十分喜爱,和夏清芙闲话了一会儿,便开口问道:“阿芝阿兰在你身边有多久了?”
夏清芙昂头想了想道:“也有三年左右了。”又微叹道:“他们兄妹本是人家弃婴,父母也不知是何等样人,将他们弃在山东泰州城外。恰巧我有一位江湖友人路过当地,将他们收留起来,养到六岁,后来不幸遇上祸事。幸而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无意碰上,见他们根骨极好,便救他们出来。但因为自己不便抚养婴儿,便送他们到我这里。从此就由我抚养了。丐侠看他们是否还可造就?”
老丐虽听夏清芙说“忘年交”,估量到那人必甚年轻,尚未十分在意,信口赞了几句。又问道:“我先前看他们身法步法都已颇有根底,想来是女侠亲传的了。”
夏清芙摇头笑道:“我平生未收过弟子,他们年纪这样小,我更不耐烦教,不过那位朋友送他们来以后,曾传了一些口诀,让他们自己试练,所以连年来他们也小有所得。丐侠先前没留神他们的功夫路数是昆仑派传授吗?”
老丐此来本是要探听昆仑徐霜盾的行踪,这时一听“昆仑派”三字,猛然间胸中雪亮,却仍然不动声色,哈哈一笑,又饮了一杯,答道:“我老花子年来越过越粗心,真没看出他们的路数来。依你这样说,那位送他们兄妹上黄山的朋友是昆仑人物了。”
夏清芜点头道:“我这位忘年交真是旷世奇人,不仅在昆仑门下是超迈同辈,而且我平生所见的女子不少,决无一人能望其项背。说起这人,丐侠或许也听人提过,她姓徐名霜眉,是昆仑掌教赤阳子最得意的弟子。”
老丐暗叫道:“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但他表面滑稽玩世,行事却颇有分寸,这时听口气已知这次夏清芙女侠竟与昆仑徐霜眉是忘年好友,而且对她赞誉逾常,那能随便表明来意;当下只笑道:“这位徐霜眉,我倒听人说起过,只是无缘一见。夏女侠和她相识有多久了?”
夏清芙道:“我是四年前与她相识,那时候她刚过二十岁,可是气宇高昂,已经令人心折,今年还见过她一次,本来她说有事到黔边走走,不久便来带这两个孩子到天台小住,不知怎的,至今还没来。”
老丐听着又怦然心动,口里方要随意答两句话,夏清芙却咦了一声,侧望遥空喜道: “我们正说她,她就来了。”
老丐大出意外,忙也向那边望去,此时天空净无云缕,只一弯缺月低悬,分明没有人影。老丐正觉奇怪,背后一阵脚步声,阿芝阿兰飞快跑来,也嚷道:“徐姑姑来了,徐姑姑来了。那不是她的鹦鹉?”
老丐这时才留意到月影下一只小鸟正徐徐飞近,后面却仍是不见人影。
转眼间那小鸟愈飞愈近,淡月之下已看得出是一只赤色鹦鹉,它飞到草坪上略一盘旋。便向夏清芙面前落下,夏清芙向鹦鹉足端瞥了一眼,便爽然失笑道:“我只当你主人已来,原来只是迫你送信。”那鹦鹉似解人意,口里咯咯叫了两声,竟十分像人语。
老丐知道徐霜眉本人未来,便不担心弄出尴尬局面,当下看夏清芙从鹦鹉足上解下一条白绢,便问道:“徐霜眉可是命她的鹦鹉给你带了信来?”那阿芝阿兰也凑到面前去看那绢条。
夏清芙持着绢条略看几眼,却笑道:“你们徐姑姑又有事要到苗疆一行。她要你们在这里安心再等她一两个月,才能带你们上天台山呢。”
两个孩子都嘟起嘴,十分懊丧;老丐却暗暗变色。
夏清芙未曾留意,自己进房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张纸条出来,一给鹦鹉缚在腿上,笑道:“你快带回信去见你主人。”那鹦鹉低鸣一声,便徐徐飞去。
这里夏清芙还和金叶丐闲谈,那如老丐心里十分优急;想着徐霜眉既说到苗疆有事,不消说必是去助她师弟妹寻仇;这样一来,只怕白鹤此去未必顺手了。
老丐猜想得不错,徐霜眉一入苗疆,顿使卧云道长一片好意付诸流水,而且还生出许多事故,这是后话。
且说方灵洁当日从碧云庄后峭壁下救了兄弟方龙竹,自忖孤掌难鸣,又急于要为兄弟治伤,不再停留,便乘着敌方也在救人时,匆匆挟了龙竹向荒山中走去;转瞬天色大明。灵洁计算离碧云庄至少也已经是好几十里,便拣了一块山石坐下稍歇,一面再详看龙竹伤痕。
龙竹与裴敬亭恶斗时,虽然仗着六阳手玄功,占了上风,但毕竟自己功力尚浅,筋骨已被震伤,加上孙天夷的烈火珠一发,腰背一带烧得青紫片片,自己一路在灵洁臂弯中极力调顺真气,总仍是浑身酸痛无力,更不敢出声再耗真气。这时被灵洁放在一个大石上,方徐徐张开眼睛。灵洁俯身问道:“你的火伤怎样?身上还有别的伤没有?”说着便轻轻揭开龙竹衣衫。龙竹却摇头低声道:“火伤不打紧,只是我先前和那姓裴的对掌,似乎受了内伤。全身骨节都像要迸散一样,你快把固魄丹给我服一粒。”“
灵洁连连点头,伸手往腰间一摸,忽然失声叫道:“不好,不好,我的固魄丹怎么不在身上?”定神想了想又道:“是了,是了,昨天早晨我们从那山洞出来的时候,一定是将固魄丹留在那洞里了。”原来方氏姐弟此次入奋疆,沿途为避人耳目,不但灵洁易了男装,而且沿途住宿总拣那无人荒洞或密林之中。前一天早晨他们从烈火峒后面山洞中起身,因为计算离碧云庄已近,所以将行囊放在洞中,一些零物也未带出;本来固魄丹是师门治伤圣药,不该不随身携带,但当时匆忙了一些,竟未将丹药带出。
龙竹听了,不觉面色微显沮丧,徐徐闭下眼睛;灵洁看他面色焦黄,呼吸微微作喘,知道伤势不轻,不由十分惶急,便道:“你且定心保住中气,我还是赶快送你回那山洞去。”
灵浩说了将衣襟撕下,把龙竹腰背上被火灼伤之处略加包裹,便要负了龙竹走去。龙竹却又张眼道:“姐姐且慢,那山洞是不是去得,还要仔细。”
灵洁微微一怔,龙竹又道:“昨天我们过那苗峒杀死那条红蜈蚣之后,不是遇上那些苗人和一个女子一个瘦孩子吗?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何路道;倘如是吴家老贼一伙,我们这时寻去,说不定反落到仇人手中。”龙竹平时疏脱大意,但到了要紧关头。心思细密;这时自己负了重伤,深怕再遇上敌人,姐姐孤掌难鸣,再遭仇家毒手,所以提着气说了这段话。灵洁被他提醒,再想刚才匆匆穿入荒山,方向已经迷失,就算要找那小洞,也颇费事。自己彻夜困备,弟弟负伤,的确不利与人动手。但固魄丹不在身边,怎能治伤,想着她不由轻轻搓着手,说不出话来。
龙竹调息了一会儿,又道:“我看我们最要紧的先走远些,别让吴家那些党羽搜着我们踪迹。固魄丹没有也罢,好在我真气还能运转;只要找个妥善地方停身,我自己运内五行调炼,也不难复原。现在还是快走。”
灵洁长叹道“也只好如此。你说得有理。可惜我动力不行,若是师父或者师姐在这儿便可以助你透十二重楼,发动内五行之力。现在你好自忍住,我们就走。”
灵洁自己略一结束便又负起龙竹从荒山中穿行。这时晓日初升,山中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