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开一个锦盒,里面赫然摆着两颗丹药,一红一黑。“一颗略有毒性,一颗却大补。”她笑吟吟地,“可惜,能到此关者不多,未知陈公子能否出类拔萃,胜出此局?”
他把锦盒端至鼻端,沉吟不语。
“公子若心生胆怯,走还来得及。”
从外表看,药香沉醉,色泽端正,都是良药。他叹气道:“两味都是毒药,秋小姐原来如此杀人!”
她心惊,不动声色笑道:“陈公子是防人太甚了。自家无勇,把罪名推到小女子身上。”她走到窗前,纤手推窗,“这些人虽非死即伤,但也有一分豪气,敢闯这三道难关。既然阁下不肯试药,请回!”
他长袖一拂而过,锦盒“啪”地盖上,两手握拳,伸到她面前。
“这里一颗略有毒性,一颗却大补。秋小姐愿选哪颗?”
她一惊:“你来试我?”
“只要秋小姐愿服下其中一颗,在下马上服另一颗。”他悠悠地笑,和她斗智,别有乐趣,“在下亦想知秋小姐胆色何如?”
她不答话,面纱起伏,显是内心交战。他面容黯淡,已知这一试,试出了更令他扼腕的真相。他双掌摊开,竟空空如也,涩声道:“其实都无药可解,是么?”
“陈公子,你已过两关!”她殊无欣喜之意,手一扯,露出面纱后冷冰冰的面容。
一道长长的刀疤横亘整张脸,更将上唇掀翻开来,变作兔子也似。鲜红的印记,划在惨白的脸上,触目惊心。这副让他人心惊肉跳的尊容,如恒视若寻常,只是捕捉到她眼里尚隐含其它深意。
“再过一关,你便可娶我为妻。”她冷淡得像在说不相干的事。
他不由好奇,那冷淡背后躲藏的真性情何在,致令她以杀人为乐,甚至赌上一生归宿?
见他盯住那伤疤,她抚唇说道:“莹碧出生那日,家父见是女子,横刀砍来,方才留了这模样。”
他心中连呼罪过,想,前因如此,这三关便是后果吧。
她加重语气道:“未知陈公子师承何门何派?倘你我婚期一定,秋府该将请柬送往何处?”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衣角,眼中的笑竟可醉人。
天!他的嘴顿时封了个严实,再也说不出话,若再过一关,如何收场?他娶不了她,难道食言而肥?此处非他去处,受戒之日将至,他怎能陷于江湖恩怨?
一时迷糊,他思绪混乱,呆立不言。
她贴近他,花香幽幽蚀他的心。“公子意下如何?”
他涩声吐出断续的一句话:“在下出手,只是为阻小姐滥杀……实无……实无娶妻之意!”
她厉色道:“你可知今日来我秋府的,都是想娶我秋莹碧的人?”
“在下明白。”
“你既来应战,便是想娶我为妻,但见我姿容丑陋,便生嫌弃之心。你如此贪恋美色,背信弃义,死不足惜!”她一按机括,“咔咔”数声,小楼四周竟有手指粗的数道铁窗拦下,将楼内封成一个密室。
第四章
原来这便是第三关。如恒恍悟。
“嗖嗖”数声,利箭如雨,滂沱而下,来势汹汹,令人肝胆俱裂。她下手之快,出乎他意料,连辩白之机亦无。
甩袖,飞身,抱箭,一支不差,全收在他袖内。桌椅移动,轰轰作响,眼见那墙也有压来的迹象,他应对不及,忙喝道:“秋小姐,听我一言!”急急跳开一丈,揭了斗笠。
“弟子法号如恒,原非为求亲而来,鲁莽出手,请施主原谅。”那张脸,白皙得如同终年不见天日。
她漠然以对,没有认出他来。摇摇头,她扬手停了机关,失望地道:“原来你是出家人……”
“如恒并非故意戏弄施主,只想肯请施主饶过院外那些人。”
“饶过他们?须知他们非我强迫而来,每人有手有脚,不会跑么?”
“只是施主下手太狠……”
“你以为,来的都真是什么英雄好汉?”她两眼直直盯住他,厉声道,“个个都是贪恋美色财富、在江湖上沽名钓誉的败类!”她一把摔出多张名帖,鄙夷地道:“居然连娶妻多年的所谓名流侠士都来求亲,不是狼心狗肺又是什么?官府抓不了他们,大英雄大人物又不屑杀他们,我只能布局,引他们上钩得到报应。这世间太多恶人,我虽是女子,也欲锄奸而后快。”
“只是,施主毕竟不是王法,任意挥刀,若杀错了人,岂非罪过?”
她屡屡听他叫“施主”,心烦意乱,“呸”了一声道:“我一个女儿家,礼教大防,门规森严,不能出闺阁半步,只能想出这法子惩戒世间恶徒。难道我这样杀人,就叫作滥杀,就违逆法纪,那些在外面杀人惩凶的就换作大侠,该受世人景仰么?”
见他一时没有答话,她嗤笑着续道:“我原以为可以杀一儆百,谁知开府三日,就迎来数十个武林败类,且有日增之势。他们既乐意送死,我又何乐不为?好在诱惑尚大,闯过三关,金钱、女色、权力便唾手可得,我何愁杀不了这些恶名昭著之辈!”
他的心软下来,软下来,以杀止杀,在这弱肉强食的人间,莫非是唯一的办法?她言之凿凿,一时间,他忘了经书上的话,只记住这些俏语真言。虽是螳臂之举,他看出温婉后的力量,对她添了份敬意。
“可倘若真有一黑道高手,过了施主这三关,那又如何?”他不觉为她担心。
她瞥她一眼,冷笑道:“你以为这三关如此好过?他们怎会将我一介女流放在眼里,轻敌太甚,第一关便过不去。第二关也有讲究,这丹药外虚内实,半宝半毒,可叹有些人自负对毒药有所研究,却不知早已着了我的道。”他闻言长叹,此女子武功高强,心思细密,的确为常人不及。若一心向恶,将是江湖一大祸害。
“至于第三关,能狠下心娶一丑陋女子的人怕还不多。假使他肯,我便会劝他改邪归正。又或是暗藏野心的一类人物,只冲我父权位而来,对我无情,对侠义之道亦无心,我自会虚与委蛇,等我父回来再将他诛杀!”她说来豪气冲天。
他惊出一身冷汗,但觉这女子能手刃数十人,与其父娇纵,怕不无相关。
“不过,倘若有人品性良好,又闯过这三关,我嫁鸡随鸡,就可名正言顺踏入江湖,锄恶惩奸了!你说是也不是?”她口气一转,笑吟吟地看向他。
她的话引出他内心阵阵波澜,这女子活得自在肆意,正是秋府这棵参天大树,庇佑出她我行我素的个性。他寻思劝解之法,一字一句慢慢说道:“阿弥陀佛,锄恶惩奸,施主有此善念,殊为难得。只是手段有欠公允,出手更是太重,这些人罪不至死……”
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若能从中挑出一个没有杀过人的来,我愿当场服毒自尽!”
他一怔,触到她倔强的双眼,面无惧色地盯住他。对峙半晌,她忽又一笑道:“小和尚,你还俗吧!”
这句话如佛门狮子吼,重重击在他心上,令他双膝发软。脸也红了,手也抖了,一颗不争气的汗珠顺着脖际迅速流下。十三年来,习惯了与青灯古佛相对,他没有正眼看过一个女子,遑论其他。
看他犹疑,看他惊慌,她扑哧一笑,凑近他道:“莫非我的容貌,当真让你难以忍受?”
“施主多虑。”他连忙低头,合十念佛,“美丑只是皮相而已。”
“你以为我不懂么,佛门准弟子舍戒还家,你不过看不上我罢了。”
他慌乱摇手,一汪止水终于波动不可收拾,便愣愣地瞧她揭开脸上附着的疤痕,擦去唇上缠粘的胶体,那清亮容颜一如他所想象,所期盼。他忽地明白,为何有人前仆后继,只为博红颜一笑,只因那至纯至美之态,足可令日月失色,天地无言。
她抚发微笑,动作美得令他心颤,他按捺不住,轻触她的青丝。受惊一瞥,她含羞低头,小女儿的情态完全回到身上。
如恒仿佛于经书的字里行间又看到了秋莹碧,那炽热的双眼烧出他的向往。爱上了阿难的摩登伽女别无它法,只能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迷惑阿难,而阿难果然把持不住……正在念忏的如恒读到此处,苦笑着想,美色本就是无声的咒,又何须使用幻术。当他看见她时,已经入魔了啊。
眼前这俊朗少年啊,虽是光头,别有番出尘的美。她摸摸他的光头,亲昵地叫道:“小和尚!”他悚然一惊,他尚不是和尚啊,当初师父为他去发时,曾说过“爱缠永绝,福慧日增”。话犹在耳,而他却已……阿难有佛陀时刻看护,所以终究躲开了情孽,可他没有。如恒默默诵经,想,是否他当时宁愿没有人来阻止呢?
第五章
最是璀璨年华,一宵尽付。他终于意乱情迷,一切,都不重要了,在欲海里慢慢沉下去。忘了楼外、忘了寺内、忘了这天地人间。与她相对,一昼夜便如一生一世,他惊觉做人的乐趣,有看不够的旖旎春色。此刻,他什么都不去想,只管一心一意怜取眼前人。
“为何你不惧血?”避开寻仇和求婚的江湖风雨,他们在秋府别苑甜蜜私语。夜凉如水,他有一点冷,忽然问她。
“我娘早逝,爹当年征战四方,都有我在旁。”
看惯了沙场屠杀,她的心也硬了吧。念及从前,感怀自身,他亦回到七岁时,哭哑扑在父母坟上的一刻。心中一酸,不由把她搂得更紧。
然而,激情总是瞬间,理智无所不在,缘生缘灭,难以久长。半月后,传来秋大将军即将回府的消息,他顿感身份尴尬,无颜以对。她却不在意,一厢情愿要嫁他为妻。两人因此相执,她一时恼了,拌了两句嘴,拂袖而去。
她转到前庭,门房传了张拜帖,居然是京都府的神捕金无忧,心下略略一惊。昂头去了,矜持地招呼来者不善的捕头。金无忧不卑不亢,向她行过礼后便公事公办,言道:“秋大小姐,在下听得江湖传闻,十数日前小姐曾在府上设局招婿,所邀江湖中人死伤甚多,可有此事?”
她毫无惧色,反笑道:“怎么他们告上衙门了?”
金无忧神情很是不忍:“非也。只是这几日我暗中搜集证据,证实小姐的确是多起凶案的主犯。”
“果然一代神捕,说得不错。”
金无忧大为叹息:“然则此案尚未见官,小姐如肯自首,或有减罪可能,请小姐自行前往京都府投案。”以金无忧神捕的身份,说出这番话极为难得,他心下明白,自己知情不报实已触犯律法。只是他与秋盛天交好,知秋莹碧虽自小娇纵任性,品性却是不坏。律法之外,尚有人情,他痛惜之余,唯有鼎力相助。
她神色不改,浅浅笑道:“我若不肯去呢?”
金无忧眉头紧皱,心想如此大祸临头,这女子竟无悔意,越发着急道:“小姐诛杀多人,已犯‘不道’大罪,即使秋大将军位属‘八议’之列,可奏请皇上减免小姐罪行,你也须跟我回衙门收押。”
不道为十恶之一,按律当斩,但“刑不上大夫”,律法同时又规定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议之人及其周亲如犯死罪,可奏请皇上减免。如今遇上此事,金无忧明知替秋莹碧脱罪无望,只求能与一班朝臣在皇上面前力保,免去死罪,饶她一命。
“你倒尽忠。”她忽然正色,朝金无忧恭敬一福,肃然道,“金捕头,我有两句话想问。倘若此事始终无人报官,你也不声张,是否会就此揭过,我也安然无事呢?”
金无忧沉吟道:“话虽如此……但我朝《斗讼律》有云:”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贼盗律》又有云:“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小姐所犯两罪都是死罪,我无论如何,都会拿你归案。”
她点头,又道:“那些人称江湖大侠的英雄好汉,不知有没有杀过人呢?金大捕头为何不捉拿他们归案?是不是因为都是江湖纠纷,无人报案,死者就成了孤魂野鬼?又或是他们杀的都是所谓奸佞宵小,于情理道义相合,你就由得他们逍遥快活?”
金无忧朗声道:“法乃理国之准绳,无忧如知有凶案在我辖内发生,即便他是什么武林盟主、江湖名宿,也一样按朝廷规矩办事,决不徇私。”
“好!倘若朝廷命官个个如你,我也不需如此。”她幽幽叹息,抬眼又妩媚笑道,“金捕头凡事都依朝廷规矩,小女子却要按武林规矩,你胜得过我,便擒我回去罢了。”她一拍手掌,丫鬟流波即送上等闲刀。森然的刀光,掀起阵阵寒意,直侵入金无忧心底。
金无忧眼见她不知轻重,心急如焚,沉声道:“秋小姐,听说那些人入府时曾签下生死状,生死概不怨人,可有此事?”这是唯一可救她的关键证据。
她却也倔强,在此重要关头不想示弱,“哼”了一声道:“有也好,没也好,金捕头想带我走,总没那么容易!”仗刀直劈过去。她刀刀逼人,完全不留一丝退路,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金无忧成名已久,又熟悉秋家刀法,见状疾退。他尚未想好该接下来该是何立场,只觉十分苦恼。她不依不饶,使出浑身解数,将刀光舞得有如波浪起伏,一浪高似一浪而来。见她咄咄逼人,金无忧终也恼了,双拳合拢冲出,一股极大罡风急袭秋莹碧面门。
她迎刀抵挡,倒退两步,已吃了暗亏,方知金无忧神捕之名不虚,手上功夫实胜于她。但要她开口认输,却是千难万难,咬牙再上,与金无忧缠身斗在一处。二十多招过去,败象渐露,她依然死撑,眼见就要伤于金无忧拳下。
“呼”,金无忧听得耳后风起,来势甚急,不得不侧身避开。回首见着一个蒙面男子,护在她身前,长袖一甩,又一招向他袭来。金无忧退开数步,依稀认得这功夫出自隐匿江湖数十载不出的佛门重地无色寺,登时停手。
她欣喜地看了眼心上人,原来他一直跟在身旁不曾离去。金无忧却面带忧色,朝她拱手道:“今日在下无法劝服小姐,改日等令尊回来,再来请教!”又朝如恒微一施礼,心怀遗憾地去了。
她只当风波过去,亲昵地偎在他肩头问:“作甚么要蒙面?怕丢我的脸啊?”
第六章
她不知,这一场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