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么香,中秋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按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么?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三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千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那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赓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后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干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扁,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末说完,一群人已都涌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三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怕还要大三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么?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格格”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金鱼缸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破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那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哭,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第二章 英雄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么?”
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么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地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
这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为之骇然。
戴着哭睑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么?”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末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扁瞧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那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么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扁涨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师都在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于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化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扁陪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么?”
别的人立刻纷纷陪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扁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么?”
毛健扁连嘴唇都发自了,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毛健扁头上,毛健扁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起,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身功夫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恨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只有一个”鬼王“韩非,但三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法功夫都看不出么?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一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找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一番恶战了,我本以为回来后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么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末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末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道:“又是个坟场,为什么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土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凄凉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里已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铺着张草席,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着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么?”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生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么过节?”
他一连问了三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上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么?”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后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行一礼,又转身走入乱坟里。
彷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么?”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么?”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么?”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恪叱”一声,像是拗断了样东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叱”一声,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末说出,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叱”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子。
按着,又是“格叱叱”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瞧待全身寒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般上面侥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里,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禁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拚命揉着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