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阶大笑道:“三师兄这是哪里话,小弟区区一个商人,云游四海、满嘴铜臭言利之人而已,不比诸位师兄俱乃谦谦君子,何须问这朝廷大事,休要取笑小弟。”
“言利之人……”张云仁神色怪异地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了。
薛立耐不住性子问道:“师兄何以从朝廷问事上断言恩师复出?”
王咏翎不咸不淡地道:“恩师这些年仍是朝廷执政,何来复出一说?”
张云仁听王咏翎话中有话,不满之意隐约可嗅,他清楚的知道王泽虽不过多过问外朝事,却以翰林学士、知制诰把持中朝,王咏翎亦是师兄弟中才智上佳之人,如何能看不出来。他心念一动,暗想王咏翎数次与王泽有过争论冲突,王泽的以退为进或许就是王咏翎不满的缘由所在。
想到这里,张云仁忍不住多看王咏翎几眼,突然感觉王咏翎那消瘦的面庞,似乎透出与他人不同的宿命,在这感觉瞬间过后,他对王咏翎剩下的只有深深的叹息。
“恩师数度定策之功,是为大宋开国仅有,朝廷曾以公爵、殿阁学士、枢密副使许之,更有甚者请晋恩师王爵、平章军国事者。然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千古史册,笔笔丹青可鉴。恩师乃当世大贤,又岂能不明其中道理,退而求其次,并不一定是坏事!”张云仁一口气说完,目光转向李墨涵,意味深长地道:“恩师素有新政大志,数年间又有数十名师弟登龙飞榜,更多开始以杂学立世,此正是恩师大手笔所在。江浙路支卖局事,乃外朝俗务,恩师一反常态,愚以为事过境迁,恩师的复出只是时间问题。”
张云仁说的并不详尽,也不能说的详尽,这些年,在海上他想了许多,尽管还是模糊不清,却也渐渐明白王泽深意。王泽教授新学,与儒学虽看是想通、却又多有相驳之处,王泽竭力灌输他们的是一种新的理念,甚至可以说是对于传统的挑战。不过,他坚信他的恩师绝不是谋朝篡位,而是要对整个大宋做一次变革,绝不会甘心他人专美于前的变革。
李墨涵、王咏翎、薛立、张阶各自沉默不语,他们并非比张云仁领悟的少,只是有人不愿去想,有人深深藏在心底罢了。而且他们相信,其他师兄弟与他们一样的受教,一样的明白王泽大手笔所在。对于王泽这几年的沉寂,他们在私下也有过不少议论,但谁也没有提到王泽会何时再度掌控前朝政务,倒底会以何种方式走到前台。江浙路支卖局发生的回易弊案,使他们隐隐约约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他们的恩师决不可能让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支卖司成为台谏攻击的借口,这对于王泽来说也是一次不错的复出机会。
“惠卿以为此事如何善处?”良久的沉默后,李墨涵才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大师兄以为如何?”张云仁将球踢了回去,毕竟他是武官,有些事不好说出口。
李墨涵摇了摇头道:“除……尚无良策应对。”
“难道刘侍制亦无善法?”张云仁不太相信。
“刘侍制……几个官吏与水军军将回易,着支卖局衙役暗中扣押便得,有何难办之处。”王咏翎轻轻地笑道:“若师兄不便,弟可遣公人协助。”
“牵连太广——”李墨涵犹豫地说出这四个字,嗓音拖得很长。
王咏翎与张云仁当即明白为什么一个区区的回易,即便是与金人勾结,也不过是下层官吏干的勾当,竟然惊动宰执们内议处置。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江浙路支卖局中,几个官吏与水军中个别军将勾结这么简单,定是牵连到朝廷中的某些手握实权人物,处置这些人若是没有确着的证据、没有十足的把握,冒然行动,很可能出现难以预测的后果。这或许就是为何以尚未担任官职的李墨涵轻车简从,在杭州办理回易案的缘故。
王咏翎甚至想到他的上官,身为江浙路转运使、权知杭州军州事刘豫,或许也被牵连其中,李墨涵前日与刘豫在书房密谈半天,兴许正是自己恩师分化事态的‘高招’。朝廷是要大事化小,从州郡这里掐断朝廷高官线索,以免引起政局动荡,天下士民恐慌。那在这个时候,几年前就听说弃官不就南北经商的张阶突然凭空冒出,似乎与此事有些关联。
想到这里,王咏翎感到一阵心烦,在他看来不过是简单依律法办的事情,为何要搞的如此复杂,王泽为稳定朝局,放过朝廷中某些贪官,有违教授他们这些弟子的初衷。
薛立脸色更加阴郁,他的嘴角抖动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张云仁冷笑道:“朝廷如何处置我倒是服从,但大宋禁军维系家国,绝对不能知勾结金人回易而不闻不问者,凡我虎翼水军有参与回易者,当斩不赦。”
李墨涵以颇为赞许地目光看着张云仁道:“惠卿之言与恩师可谓不谋而合,恩师之意,水军乃行在支撑根本,可大用之军,绝不有奸人混迹其中。”
其实,李墨涵深知王泽对水军的重视,当年放弃禁军兵权而该派上官云赴东南执掌水军,这几年来,水军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虎翼左右厢十军已经全部是海船舟师,而且全部是建制齐全,加上其他水军,大宋海船水军已达六七万之众。可以看出水军是王泽所依托的一支重要力量,成为他不令人有过多关注的后盾。
在这点上有很多王门弟子也看不到这一层,李墨涵若不是掌握机宜文字,或许也不会明白这一层。
张云仁精神一振,会心笑道:“早知恩师必会如此。”
话说道这个份上,众人都明白了朝廷如何处置江浙路支卖局回易案。
王咏翎举杯道:“咱们兄弟相聚不易,今日不谈公事也罢,当痛饮今时、尽欢今宵,莫要辜负了三月西子湖畔美景。”
“当然还有这船中美人。”张云仁破天荒地一脸坏笑道:“子正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去请程行首上来。”
“哦——”薛立被喊了两声,这才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仓然道:“师兄唤我何事?”
第七章
行在大内垂拱殿
王泽神情奕奕地侍立在殿上,静静地听着宰执会议上孙傅、唐格等人是否要调整赋税,以补边军用度事上的争辩,仿佛这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些年他刻意避开外朝政务,平日里除了按部就班参加朝会、庆典,稳稳当当地在都堂执印当值,对外朝政务基本不发表议论。
但他在中朝却操纵支卖司事宜,并在宰执们的共商下制定《皇宋支卖制置条例》,确定支卖司做为大宋对东南海外贸易的主导权,确定管理钱庄、借贷等事务,并有权对沿海各州市泊司的督导之权。
由于王泽的操纵,支卖司权力空前上升,除了盐铁财权外,隐隐有宋初三司使的权威。只是他对支卖司严格控制,凡事都低调处置,大事则提交都堂、各部,这才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减少不少烦心事。不过随着支卖司的官商联合贸易船队不断扩大,航行越来越远,利润也越来越丰厚,支卖司官吏贴俸超出一般衙门许多,自然而然地引起不少衙门眼红,都想参合进来分一杯羹。昨日,同知谏院万俟禼上书弹劾支卖司官吏薪俸过高,令朝廷各衙官吏不能安心于事,要求朝廷裁减支卖司差使钱,竟然引起朝廷清流的共鸣,令他感到哭笑不得。
韬光养晦、避免功高震主,使得自己避开庶务,潜心思考日后的改良思路的隐讳之法。对王泽本人又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超出他意料的是,由于他的谦让,在这几年中朝野中不断有人为他抱不平,他的清誉在士林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高。当然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博取清誉,更有些失意之人,暗中传言他外表恭顺谦和,内行王莽之法,每当这种声音传出,都遭到士林清流的猛烈回击,关乎他的去留几乎成了士林经久不衰的话题。
孙傅、唐格、张叔夜、李纲等宰执之间在政务上分歧日深,每每争执不下,大有越演越烈之势,李纲已经在一年内三次请郡,都被朱影委婉地驳回。王泽的亲信秦桧、范宗尹、蔡绛做为他在外朝的代言人,对宰执间的争执没有过分介入,只是尽力维持着朝政的平衡。
让王泽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神佑四年贡举、殿试,有四十二名弟子登龙飞榜,进士出身十八人,同进士出身十九人,同学究出身三名。另外近百名弟子或参加律科、术科或直接进入工部等衙门供职,或留在校中教授孤儿学业。
自从朝廷诏令各地守臣收容天下弃孤后,十余万孩童得到保全,虽有许多不尽意的地方,但毕竟这些孩子活了下来。而且在王泽的推动下,这些孩童得意在官府的安排下,在各地的小学校就学,所须用度全部由支卖局与沿海富商每年拨钱募筹。一些天资聪慧的孩童被他暗派的弟子收拢到‘江右离孤’小学堂中就读,使得越来越多的孩童,自小就接触王泽给于他们的思想,还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杂学’。
万俟禼的弹劾他不放在心上,但以赵鼎为首的台谏官员弹劾,却令他颇为狼狈,由于赵鼎曾经供职江浙路支卖局,每每抨击都恰当好处,令他不胜其烦,但唯一令他恼火的是他寄希望甚大的支卖司,由于当初选人不慎,终于查处了牵连甚广、交通敌国的回易案。
“……金人年年深入河南百里,朝廷维系沿河、陕西数十万大军粮饷、器械用度庞大,然京西京东、陕西负担沉重役使,以至于百业凋零、民生困苦。臣以为太祖皇帝立国不加田赋之善政至今百余年,已然是为定制,遽然加赋,必然引起生民怨恨,得失之间朝廷不可不度,李大人所议追加田赋断不可行……”
“唐大人所言,下官亦以为然,太祖善政为立国根本,下官又岂能不知。然沿河连年战祸,陕西岁岁防秋,朝廷沿边禁军已达四五十万之重,犹不足以用。行在与南面各路亦有数十万禁军,以卫天子、震慑蛮夷,各项花销何处而来?……”
李纲何尝不知加赋不可取,然内忧外患,朝廷每年用在西、北两面的军费竟达数千万贯,广南东西两路、成都府路诸处时常有土司、酋帅反叛,厢军多不堪用,禁军调动兵力不足,仅仅能够维持,大笔军费被长年累月的驻军消耗。朝廷每年预算超支,财政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宰执大臣们面临各路监司、漕司诉苦的折子络绎不绝。
对百姓加赋这也是李纲等最坚决主战派不可奈何的决定,原意是在东南诸路富庶郡县加收田赋,却遭到以唐格、秦桧、蔡绛为首东南籍官员士绅的强烈抵触,而且秦桧等人有意无意地将加赋向陕西等地延引,最后就是连孙傅及两河、两京籍大臣也开始反对李纲的主张。
李纲每每受挫,想到当年抗金形势突有转机,本应一鼓作气挥师北上,即便不能收复燕山,亦能收束战线,争取对金国的主动,以节省开支。若不是王泽力主再次和议,就不会有今日尴尬局面,他带气的瞪了王泽一眼,却见王泽面色怡然,嘴角挂着那特有的微笑,这一股子气都怨在他身上。于是道:“王大人以为将如何处置?”
王泽没想到李纲会这么直白地问到他,一时间原先计算好的改良谋划说辞,一句也想不起来,他瞪着李纲半响,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迅速调整自己的思绪,缓缓走上两步对着年有十五岁,仍显满面幼稚的皇帝赵谌与玉阶帘后的朱影道:“陛下,臣以为李大人加赋之议实不可行。”
秦桧等人闻言,松了口气,李纲脸色微变,冷冷地道:“那以王大人之意,如何解决眼下朝廷度支不敷的局面?”
王泽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扩大行路、经营域外,改组军制、编练新军,厘新官制、选敛贤能。”
王泽话声方落,殿中大臣们不免心头恍然,这简单的二十四个字,其中蕴含是整个朝廷内政外事的巨大变革,有心人隐隐感到王泽的这番话,断非随意而言,或许好戏才刚刚开始。
秦桧心中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目光遽然转向王泽,心中暗呼:‘王德涵三年不鸣,而今一鸣惊人!’
第八章
赵谌颇有兴趣地问道:“王卿可一一道来。”
王泽看了一眼眉头紧缩的李纲,用平静的口气道:“臣观历代史书,多以田赋为主,惜田亩能出几何粮粟?寻常百姓多是薄田数倾,灾荒之年温饱尚不自足,何有力缴纳税赋,更何况是加赋。此举实为饮鸠止渴,逼迫生民铤而走险,此史书丹青不绝于册也。太祖太宗皇帝以仁德治天下,通海交商,以至于中国富足,百姓安乐,自三皇五帝以来,无一朝一代可与之攀比。适逢鞑虏猖獗,犯我神州,致使百业凋零,民生疾苦,何以再勘加赋之苦。而鞑虏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年年借口岁赐色次,岁岁抄掠两京,朝廷耗师糜响,奔波辛劳。故而臣以为,制度不变不足以强国,法不革新不足以威仪四方。”
“这是要变法啊!”众人心头齐齐的闪出这个念头,‘法不革新不足以威仪四方’,在李纲的理解中不仅是收复失地,而且是重复汉唐之雄风,他没有做声,静静听王泽道来。
“增加国家用度与其用盘剥加赋,不如鼓励工商,行奏域外,以万国之财力供我中国用度。”
“圣人以农桑为立国之本,金银珠宝不温不饱,何以桑麻谷粟用于济世。商人奸猾,不足以信,于国何力之有,剥番邦,中国信义何在?”孙傅首先反驳王泽,话语中直触王泽扶植的商人阶层。
“农桑固然为国家根本,然绝非富国之由,朝廷岁六七千万贯,半数之上恰恰是那些奸猾商人所纳赋税,田赋却只可支撑常平,以备荒灾所用。”王泽玩味地戏虐地道:“耕田植桑不也是拿出来换钱度日,古圣人亦多是百工留名,以大人之议,圣人所传俱为贱业。”
对于王泽的强词夺理,孙傅脸面不太还看,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王泽又接着说道:“信义,在强敌与那些无耻小邦眼里,哪里有什么信义可言?党项、女真、交趾、广南诸番,朝廷与他们讲信义的结果,两河沦陷、河西不存,西南不靖,对这般未曾开化的鞑虏蛮夷,要做的就是,以煌煌中华威德化之,冥顽不灵者,灭之。”
孙傅无奈地摇头道:“王大人行事太急,有违圣人之道。”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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