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生死间的一刹那,小方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他本来不该去想的事。
他又想起了卜鹰。就在那个夜深人静,夜凉如水的晚上,卜鹰还说过一些让他永难忘记的话。
“剑客手里的剑,有时候也像是赌徒手里的赌注。”卜鹰说:“一个真正的赌徒是绝不轻易下注的。如果他要下注,不但要下得准,下得狠,而且一定还要忍。”
忍就是等,等最好的机会。
卜鹰又说:“别人认为你不会出手的时候,通常就是你最好的机会。”
这个女孩子无疑也听她父亲说过同样的话,也跟小方一样牢记在心。
她已经让小方认为她不会出手了,所以她一直等到这一刻才出手。
静如泰山,动如脱兔。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这也是剑客的原则,一剑出手,就应该是致命的一剑。刺的必定是对方要害,一定带种极霸道的杀气。
她刺出的这一剑却不是这样子。
她的出手又快又准,她的剑法不但变化奇诡而且绝对有效。
但是她的出手却不够狠,剑法也不够狠。
小方虽然从未见过独孤痴的剑法,也从未见过他出手,但是小方可以想像得到。
只要看见过独孤痴的人,大概都可以想像得到他的剑法和出手是什么样子的。
——能看到他出手的人当然不多,因为看见过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这个女孩子既然能将班察巴那属下的杀手一剑刺杀,她的剑法无异已得到独孤痴剑法中的精髓。可是她这一剑刺出却一点都不像是这样子。
小方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她一剑刺出之后,忽然又住手。
“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刚才我为什么不能出手?”她问小方。
小方没有反应。
她又说:“我学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如果我要杀你,我的剑法才有效果。”
小方反问她。
“刚才你不想杀我?”
“我本来是想杀你,用你的命来祭我的剑。”她说:“可是刚才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小方问:“什么交易?”
“当然是大家都不必吃亏的交易。”这个女孩子说:“只有这种交易才能做得成。”
跟一个这样的女孩子谈一件大家都不吃亏的交易,当然是件很有趣的事。
小方正想问她:——是什么样的交易?交易的是什么?应该怎么谈?
他还没有问,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鸡啼,窗纸已经发白了。
不管黑夜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天一亮鸡就会啼,窗纸就会白。不管谁听见鸡啼的时候,都不会认为那是件可怕的事,都不会因此而大吃一惊。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忽然跳了起来。就好像是条中了箭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穿出了窗户。
临走的时候她又说了句很奇怪,让人很想不通的话。
“我一定要走。”她说:“可是你不能走,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再来。也许天一黑我就来。”
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一听鸡啼的声音她就要走?
鸡啼的时候,太阳就将升起。
难道她也像那些见不得阳光的妖魔幽灵鬼魂一样,生怕太阳一升起,就会把她化成一堆浓血。
所以她一定要等到晚上才能重回人间,至少也要等到天黑之后。
——她究竟是人还是鬼?
她要和小方谈的是什么交易?是不是一种买卖灵魂的交易?
天又黑了。
小方在等,等她来。
在一间如此狭窄阴暗潮湿的廉价旅社斗室中枯候坐等,不管他等的是人是鬼都不是件愉快的事。
小方却很沉得住气。
他既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会在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她会从什么地方来。
——是从窗外来,还是从门外来;是从屋顶上掉下来,还是从墙壁里钻出来。
——是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下来。
小方根本没有去想,也没有去猜。
他一直坐在房里等。天色暗了,天黑了,又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敲门的声音。
确实是有人在敲他的门,敲门的却不是今晨阳光初露时仓皇离去的那个女孩子。
敲门的是个小男孩。脏兮兮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身上居然还穿着件大人穿用的缎子做成的大褂。
小方忍不住有点奇怪。这个客栈里的伙计,怎么会放这么样的一个小孩进来敲他的门?
更奇怪的是,店里的伙计就在小孩的旁边。非但没有阻止,而且居然还对他很客气。
——这么样的一个小孩难道也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小方忍不住问他:“你是来找我的?”
“不是来找你是来找谁的?”这个小孩子凶巴巴的说:“不是找你,难道是来找乌龟王八蛋?”
小方没有生气。
他有一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是谁要你来找我的?”
这个小孩子挑起了大拇指:“当然是我们的老大。他要我带你去见他。”
“你们老大是谁?”小方问:“他人在什么地方?”
这个小孩子说:“你跟我去就知道了。你不敢去你就是活龟孙。”
他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跑。
小方也只好在后面跟着。他并不是怕做活龟孙,而是因为他已经猜出这个小孩子的老大是谁了。
天色已经很暗。就算有星星,星光也是很淡;就算有月亮,月光也很淡。前面的路途方向,已经渐渐不太看得见。
这个孩子在前面跑着,忽然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可是他既没有飞上天,也没有钻下地,只不过忽然一头钻进了一个破庙里。
小方也只好跟着钻进去。
破庙里居然有亮光,还有酒香和烤肉的香气。烤的好像是香肉。
烤肉的火堆旁围着十七八个小男孩。都是些还没有长大的小男孩。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衣服,正在做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事。
——他们做的这些事如果是大人们在做,既不稀奇也不古怪。只不过他们还都是孩子。
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而且最脏的孩子,盘着腿坐在庙中间的神案上,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转。
带小方来的小孩指着他,悄悄的告诉小方:“他就是我们的老大。”
他们的老大当然就是那个玩小虫住鸟屋的小孩,也就是那个骑青骡使长剑的姑娘。
香肉已经不香了,因为香肉已经被吃到肚子里去。
不管多香的肉,被吃到肚子里去后,都不会香了。——只会变臭,不会再香。
小方看着在火堆旁吃肉喝酒赌钱的小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是你的兄弟?”
“每个都是。”这个以前玩小虫,昨夜使长剑,今夜脸上好像又有鼻涕要流下来的小姑娘说:“我就是他们的老大。”
“你怎能让他们做这些事?”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做?”
“这些事是大人做的。”小方说:“他们还小,还是孩子。”
“那么我是不是该告诉他们,一定要等到长大了之后才能做这些事?”
小方不能回答。
那个女孩又冷冷的问他:“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就可以做这些事?”
小方说不出话了。
这女孩子忽然叹了口气:“如果大人们不喜欢看见小孩们做这些事,大人们自己最好也不要做。”她说:“大人们自己天天在做的事,又怎能让小孩不做?”
小方苦笑。
他觉得她的话实在有点强词夺理,却又偏偏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他只有改变话题:“昨天晚上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交易?”
其实他还有很多别的问题要问这个小女孩。
——为什么鸡啼她就要走?为什么她总要扮成这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独孤痴在哪里?剑法是不是已练成?伤势是不是已痊愈。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问。
因为他忽然也对她要谈的这个交易很感兴趣。
这个女孩子提出来的交易,大多数人都会很感兴趣。
“我找个安全隐秘的舒服的地方给你住。”她对小方说:“我每天都会做几样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偶尔还会替你洗洗脏被单脏衣服。”
小方笑了。
他实在很想问问这个孩子,是不是准备嫁给他。
——在某方面来说,婚姻岂非也是种交易?
——这个女孩子要替小方做的事,岂非也正是妻子应该为丈夫做的?
这个女孩子盯着小方的眼睛,仿佛也想笑却没有笑。
“如果你以为我想嫁给你,你就错了。”她说:“你绝不能把我当作一个女人。”
“我应该把你当作什么?”小方故意问她。
“把我当作你的师父。”
“师父?”小方忍住笑:“你能教我什么?”
“剑法。”这个女孩子说:“我可以把独孤痴教给我的剑法全部教给你。”
小方开始有点吃惊。
“你是不是说你不但要替我煮饭洗衣服,还要把别人秘传的剑法教给我?”
“是的。”这个女孩子道:“我是这样子说。”
“你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
她说话的态度的确连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
小方的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
“交易是双方的。”小方问:“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剑法。”这个女孩子说:“我也要你把你的剑法传授给我。”
她又说:“我想斩下独孤痴的头颅报父仇,你也要击败他。可是以我现在学到的剑法,连他一根头发也斩不到,要击败他大概也很不容易。”
小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我们只有这么做才有希望。”她说:“这个交易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这一点小方也承认。
他在考虑,可是并没有考虑多久:“这样说来,如果我不肯答应这件事,我就是个笨蛋。”
“你是不是笨蛋?”
“我不是。”
所以他们作成了这个交易。
肉已经烤好了。这个女孩子分了一大块给小方。用一只又有油又有泥的手,用力拍小方的肩。
“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普通朋友,是好伙伴了。”她说:“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小方笑了笑。
“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普通朋友了,可是我连你贵姓大名都不知道。”
这个女孩子也笑了。
“我姓齐。”她说:“在我做男孩子的时候,我叫小虫。”
“在你做女孩子的时候呢?”
“我叫小燕。”
“你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做男孩子?”小方问小燕。
小燕直视着他。
“你是不是想要我说真话?”
“当然想。”
“好,我告诉你。”小燕说:“如果独孤痴知道我是女孩子,我早就已经死在他的剑下。”
“为什么?”
“因为独孤痴练的剑法很绝,也很邪。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发泄一次,否则他就会发疯。”小燕说:“通常他都是以杀人做发泄。”
她又说:“如果他不能杀人的时候,他就要在女人身上发泄。如果他知道我是个女孩,就一定会来找我;如果我不肯,就一定会死在他的剑下。”
她一直在看着小方。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她说的虽然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她自己绝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见人的样子。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佩服她。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够在男人面前,把这件事说得出口,实在是件让人不能不佩服的事。
小燕的眼睛还在盯着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我?”
小方的确还有很多事要问她。
——独孤痴的剑法练成了没有?独孤痴的人在哪里?
可是他没有问。
他用手里拿着的肉塞住自己的嘴。
无论任何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很突然的变化。就像是其他一些别的事一样,这些变化也有好有坏。有的令人欢欣鼓舞,有的令人悲伤颓丧。
在感情方面来说,爱情就是突发的,仇恨也是。在生活方面来说,往往也有些事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无论这些变化是好是坏,在本质上都有两点相同之处。
——在变化的过程中,通常总会发生一些让人终生永难忘怀的事。
小方的生活忽然改变了,从一种极狂暴的生活方式忽然变得极平静。
齐小燕并没有骗他。她真的在一个小小山丘里,一道弯弯的流水旁,一株青青的古树下,替他找了个隐秘舒服的地方,替他盖了栋小木屋,让他住下来。
她烧的菜味道果然还不错。她蒸的馒头很胖,擀的面条很瘦,煮的饭也很香。她包的饺子一咬就是一口肉。
她居然还真的替他洗过衣服,而且还不止洗过一次。
在一个如此安静幽美的地方,有一栋如此安全舒服的小屋,每天都有一个这么能干这么美丽这么会说话的女孩子来陪他。
这种生活对一个像小方这样没有根的浪子来说,改变实在太大了。
他从来都没有家,现在却好像有了。只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种生活随时会结束。
等他们的剑法一练成,就要结束。
在某一方面来说,剑法就像书法。不但要有“气”,有“势”,有“意境”,而且还要有“技巧”。
——一笔落下要意在笔先,一剑出手也要意在剑先。其中的转折变化,就要靠技巧了。
气势和意境是先天的,技巧则要靠后天的苦练。
所以小方苦练。
独孤痴的剑法中,有很多运气的方法和剑式的变化,都是他以前从未听人说过也从未想到过的。
这种剑法变化虽然不多,可是每一种变化都出人意料之外。
剑式的变化不但要靠手法运用的巧妙,还要有一股“劲”。
没有气,就没有劲。
独孤痴剑法中最巧妙的一点,就是他运气的方法。
——气从绝不可能发出的地方发出,剑从绝不可能出手的地方出手。
——气劲在腕,一剑穿胸。
这就是技巧。
这种技巧必须苦练。
在这段日子里,他几乎忘记了“阳光”和卜鹰,几乎忘记了所有那些他本来绝对忘不了的人。
他当然并没有真的忘记,只不过禁止自己去想而已。
学剑不但要苦练,而且要有天赋。肯苦练的并不少,有天赋的人却不多。
对千千万万个想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想成名却又未成名的少年来说,“剑”不仅是种杀人的利器,也是种代表“成熟”、“荣誉”、“地位”的象征。
远在千百年前,第一柄剑铸成之后,想学剑也肯苦练的少年就不知有多少。
其中能练成的又有几个?
如果说小方是个天生就适于学剑的人,齐小燕无疑也是。
不到三个月,她就已将小方剑法中所有她应该学,值得学的东西,全部学会。
三个月之后,她到小方这里来的次数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她不来的时候,也有人替小方送饭来。
送饭来的,就是那个第一次带小方到那破庙去见他的小孩。
“我叫大年。”这个小孩子告诉小方:“因为我是大年初一生的,所以叫大年。”
大年说他已经十三岁,可是他看起来最多只有八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