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的脸就像花岗石,从来都没有表情。
吕三的脸上有表情,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通常都跟他心里的感觉不一样而已。
现在他心里虽然很不愉快,脸上却带着很愉快的微笑。
他微笑着问苗宣:
“你是不是也想喝杯酒?要不要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不想。”苗宣说:“不要。”
他不像他的主人,他心里有了事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来。
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好像家里刚刚失了火。
“我不想喝酒,也不要喝。”他说:“我不是为了喝酒而来的。”
吕三笑了。
他喜欢直肠、直肚、直性子的人。虽然他自己不是这种人,可是他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一向认为这种人最好驾驭。
就因为他自己不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苗宣当作亲信。
他问苗宣:“你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为了一件大事。”苗宣说:“为了那个班察巴那。”
吕三仍然在微笑。
“有关班察巴那的事,当然都是大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下来慢慢说。”
苗宣这次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坐下去。
“班察巴那已经把我们一百九十一个分舵都查出来了,而且已经下令调集人手,发动攻击。”
吕三非但脸色没有变,连坐的姿势都没有变。只是淡淡的问:“他准备在什么时候发动攻击?”
“班察巴那一向令出如风。”苗宣说:“现在他既然已下令,不出十天,就会见分晓了。”
吕三也承认这一点:“这个人不但令出如风,而且令出如山。”
他又浅浅啜了一口酒,然后才问苗宣道:
“你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苗宣毫不考虑就回答:“我们现在应该立刻把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
“哦?”
“班察巴那属下的好手,虽然也有不少,但却要分到一百九十一个地方去。”苗宣说:“我们如果能将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以逸待劳,以众击寡,这一次他就死定了。”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因为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而且相信这是个好主意。
大多数的人想法都会跟他一样,都会热烈赞成他这个主意。
吕三却没有反应。
金光在闪动,杯中的酒也有金光在闪动。他看着杯中酒上的闪动金光,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问苗宣:“你跟我做事已经有多久了?”
“十年。”苗宣虽然不懂吕三为什么会忽然问他这件事,仍然照实回答:“整整十年了!”
吕三忽然抬起头来看他,看着他丑陋诚实而富于表情的脸。
吕三看了很久之后方说:“不对。”
“不对?什么地方不对?”
“不是十年。”吕三说:“是九年十一个月,要到下个月的十三才满十年。”
苗宣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佩服之色。
他知道吕三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他想不到竟然好得如此惊人。
吕三轻轻摇荡着杯中的酒,让闪动的金光看来更耀眼。
“不管怎么样,你跟着我的时候已经不算太短了。”吕三说:“已经应该看得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多少总能看得出一点。”
“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长处是哪一点?”吕三又问。
苗宣还在考虑,吕三已经先说了出来:“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公正。”
他说:“我不能不公正。跟着我做事的人最少时也有八九千个,如果我不是公正,怎么能服得住人?”
苗宣承认这一点。吕三确实是个处事公正的人,而且绝对赏罚分明。
吕三忽然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我进来时说过什么话?”
苗宣记得:“你说,任何人都不许走进这屋子的门,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你是不是人?”
“我是。”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我不一样。”苗宣已经有点发急:“我有要紧的事。”
吕三沉下脸。
他的脸在闪动的金光中看来也像是黄金铸成的:“我只问你,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是。”苗宣心里虽然不服,可是再也不敢反驳。
吕三又反问他:“刚才我有没有叫你坐下来陪我喝杯酒?”
“有。”
“你有没有坐下来?”
“没有!”
“你有没有陪我喝酒?”
“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
“我记得。”
“那么你当然也应该记得,违背我命令的人应该怎么办?”
说过了这句话,吕三就再也不去看那张诚实而丑陋的脸了。就好像这屋子里,已经不再有苗宣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苗宣的脸色已经变成像是张白纸。紧握的双拳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看起来好像恨不得一拳往吕三的鼻子上打过去。
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
他不敢并不是因为怕死。
他不敢只因为三年前已经娶了妻,他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了个儿子。
一个又白、又胖、又可爱的儿子。今天早上刚刚学会叫他“爸爸。”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冷汗,已经从苗宣脸上流下来。
他用那双青筋凸起的手,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刀锋薄而利,轻轻一刺就可以刺入人的心脏。
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定会用这把刀往吕三的心口上刺过去,不管成败他都会试一试。
可是现在他不敢,连试都不敢试。
——可爱的儿,可爱的笑脸,叫起“爸爸”来笑得多么可爱。
苗宣忽然一刀刺出,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苗宣倒下去,眼前仿佛忽然出现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他仿佛看见他的儿子在成长,长成为一个健康强壮的少年。
他仿佛看见他那虽然不太美丽,但却非常温柔的妻子,正在为他们的儿子挑选新娘。
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幻象,可是他偏偏又相信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他相信“公正的吕三”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他相信他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吕三还是没有抬头,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他这个忠心的属下。
直到苗宣刀口上的鲜血开始凝结时,他才轻轻的叫了声:“沙平。”
过了半晌门外才有人回应:“沙平在。”
他回应的虽然不快,也不算太慢。门虽然开着,可是他的人并没有进来。
因为他不是苗宣。
他和苗宣是绝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吕三说过的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一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吕三还没有下令要他进去,他就绝不会走进这屋子的门。
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看来也没有苗宣聪明。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苗宣那么忠诚热心。
可是他自己一直相信他一定会比苗宣活得长些。
沙平今年四十八岁。身材瘦小,容貌平凡,在江湖中连一点名气都没有。
因为他根本不想要江湖中的虚名。他一直认为“名气”能带给人的只有困扰和麻烦。
他不喝酒,不赌钱。吃得非常简单,穿得非常简朴。
可是他在山西四大钱庄中,都已经存了五十万两以上的存款。
虽然大家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可是吕三却知道他的劲气内力,暗器掌法都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他至今还是独身。
因为他一直认为,就算一个人每天都要吃鸡蛋,也不必在家里盖个鸡棚。
直等到吕三下令之后,沙平才走进这屋子。走得并不太快,可是也绝对不能算是太慢。
吕三看到他的时候,眼中总是会忍不住露出满意的表情。
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一个部下,都不能不满意了。
他们却没有提起苗宣的死,就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生存过。
吕三只问沙平。
“你知不知道班察巴那已下令要来攻击我们?”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不知道。”
应该知道的事,沙平绝不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绝不会知道。
——在吕三面前,既不能显得太笨,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人手都调集到这里来?”吕三又问。
“不应该。”沙平回答。
“为什么?”
“因为班察巴那现在还不知道你在哪里。”沙平说:“如果我们不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他又说:“如果我们这么样做,就等于已经告诉他了。”
吕三微笑。
“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样做了。”
“我不知道,”沙平说:“我想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
◆ 《大地飞鹰》第六十一回 制造陷阱 ◆
吕三笑得真愉快!
“看来你虽然比苗宣聪明得多,却还是不能算太聪明。”
沙平完全同意。
他这一生从来就不想做个聪明人——至少在十三岁以后就没有再想过。
“班察巴那故意公开宣布发动攻击,为的就是要我自己暴露出自己的行踪。”吕三说:“所以我们绝不能这么样做,绝不能让他如愿。”
“是的。”
“可是我们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吕三说:“班察巴那是头老狐狸,我们要抓这条老狐狸,就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是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另外制造个陷阱,让他自己往下掉。”
“是的。”
杯中的酒已空了,吕三自己又斟满一杯。
他从来不要任何人为他斟酒,别人为他斟的酒他从来没有喝过一口。
“班察巴那的属下,虽然全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但是其中并没有真正的高手,”吕三沉吟着道:“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谁?”
“小方。”吕三道:“方伟!”
他说:“我本来一直低估了他。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人就像是个橡皮球一样,你不去动他,他好像连一点用都没有。如果你去打他一下,他说不定就会突然跳起来,你打得越用力,他就跳得越高,说不定一下子就会跳到你的头上来,要了你的命。”
“是的。”沙平说:“看起来他的确像是个这么样的人,所以别人才会称他为要命的小方。”
“你知不知道他的行踪?”
“我知道。”
“这两天他在哪里?”
“在拉萨。”沙平说:“在拉萨的飞鹰楼,也就是以前鹰记商号接待客户的地方。”
吕三凝视着杯中闪动的金光,过了很久又问沙平:“你知不知道‘三号’、‘十三号’,和‘二十三号’这几天在哪里?”
“我知道。”
“你能不能找得到他们?”
“能!”沙平道:“六个时辰之内我就可以找到。”
“那就好极了。”
吕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一找到他们,就带他们到飞鹰楼去。”
“是。”
“你知不知道我要他们去干什么?”
“不知道。”
“去杀小方。”吕三道:“我要他们去杀小方。”
他慢慢的接着说:“可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你绝不能让他们三个人同时出手。”
吕三要杀人是从来不择手段的。小方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三个人同时出手,力量无疑要比一个人大得多,成功的机会也大得多。
可是吕三却不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不要这么做?
沙平没有问。
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不管吕三发出多么奇怪的命令,他都只有服从。
“三号”、“十三号”、“二十三号”,当然不是三个数字,是三个人。
三个杀人的人。随时都在等待吕三的命令去杀人的人。
他们活着,就为了要替吕三去杀人。
从另外一种观点去看:
——他们能活着,就因为他们能替吕三去杀人。
在某一个非常非常秘密的地方,在一个用花岗石筑成的地室中,在一个只有吕三一个人可以开启的铁柜里,有一本记录。
那本记录是绝不公开的。
在那本记录上,有关这三个人的资料是这样子的——
二十三号。
姓名:胡大麟。
性别:男。
年龄:二十一。
籍贯:浙江,杭州。
家世:父:胡祖昌。母:孙永淑。
兄弟姐妹:无。
妻子儿女:无。
在那份资料里,有关于“二十三号”胡大麟的记录就是这样子的。
替吕三做事的人,永远只有这么样一份简单的资料。
可是在另外一份只有吕三一个人可以看得到的记录里,有关“二十三号”胡大麟的资料又不同了。
在这份记录里,才把“胡大麟”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人写出来。
每个人都有另外一面,胡大麟的另外一面是这样子的。
胡大麟,男,二十三岁,父为“永利镖局”之厨师,母为“永利镖局”之奶妈——即胡大麟之妈。
有关胡大麟的资料就是这么多。虽然不太多,可是已经够了。
够多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够聪明也够有经验,就不难从这些资料里挖出很多事!
——吕三的组织庞大而严密,要加入这个组织并不容易。能够列入这份秘密资料编号的,更全都是一流高手中的高手。
——胡大麟在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掌中一柄剑已经击败过很多别人认为他绝无可能击败的人。
——一个厨师和奶妈的儿子,能够在十七岁的时候,成为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当然吃过很多苦,做过很多别人不会做,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而且有一份百折不回的决心。
——可是一加入吕三的组织后,他就变成一个只有编号没有名姓的人了。
二十三号。
——谁也不愿将自己用血泪换来的名声地位放弃。胡大麟这么做,当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他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因为他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个厨师和奶妈的儿子。
——就因为他始终不能忘记自己出身的卑贱,所以才会做出很多不该做的事,所以才会加入吕三的组织。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前因才有后果,有后果必有前因。
就因为他的身世如此,所以才会拼命想出人头地。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充满了反叛性。在别人眼光中.他当然是个叛徒。
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冲动、偏激、充满了反叛性。
杜永的家世就和胡大麟完全不同了。
不管根据哪一份资料的记载,杜永都应该是个非常正常的人。家世和教育都非常良好。
十三号。
姓名:杜永。
性别:男。
年龄:三十。
籍贯:江苏,徐州。
父:杜安。
母:陈素贞。早殁。
妻:朱贵芬。
有子、女各一人。
杜永的父亲,杜安是江北最成功的镖师和生意人。白手起家,二十七岁时就已积资千万。
杜永的母亲早逝。他的父亲从未续弦,而且从未放松过对儿子的教养。在杜永七岁的时候,就已请了三位饱学通儒、两位有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