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问小方:“这理由够不够?”
“够了。”小方说:“绝对够了。”
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已先出手。
因为这个人是绝对不肯先出手的。他的同伴已经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他也想学小方,要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点——小方动作实在太快了,远比他想像中快得多。
剑光一闪,鲜血飞溅。魔眼已经刺入了这个人的咽喉。
不是胸膛,是咽喉。
——剑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完全同样的一剑刺出去,往往会有完全不同的后果。
——一个学剑的人如果要想活得比别人长些,就要先学会活用自己掌中的剑。
小方无疑学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活着,他的对手却倒下去。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已倒了下去。
看着这个人倒下去,小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时快得多。
因为他已看出对方并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从未想到自己一剑就能得手。
他出手之迅速,判断之正确,竟连他自己都已经想像不到。
他的剑法无疑已往前迈了一大步。
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就好像掌声那样的叹息,充满了赞赏之意。
“你们当然也是来杀我的。”小方看着站在黑暗中的两个人……“你们不妨同时出手。”
一个人还是站着没有动,另外一个人却已经开始慢慢的往前走。
他走得比刚才死在小方剑下的那个人还慢。
他没有直接向小方走过来。
小方盯着他,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盯着他一双发亮的眼睛。
忽然间,小方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人并不是来杀他的,另外一个人才是攻击的主力。
这个人只不过在转移小方的注意而已。
他没有剑,也没有杀气。
另外一个人呢?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人居然就已不见了。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绝不会忽然消失的。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对面那个人已经走到一株树下,很悠闲的站在那里。完全抱着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在那里观察着小方的反应。一双发亮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种漠不关心的笑意。
这个人虽然是跟另外三个人一起来的,却好像根本没有把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只不过想来看看小方怎么样应付他们而已。
他当然不会是小方的朋友,但是也不像是小方的仇敌。
这是种很奇怪的态度,奇怪而暧昧。就好像他身上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一样。
小方的态度也很奇怪。
他一直在注意着站在对面树下的这个人,对那个忽然不见了的可怕对手,反而好像并不在意。
他居然还对这个人笑了笑。这个穿灰衣的人居然也对他笑了笑,居然还向小方问好:“你好。”
“我不好。”小方说:“我好好的睡觉,却有人无缘无故的要来杀我,我怎么会好?”
灰衣人叹了口气,不但表示同意,而且还表示同情。
“如果我好好的躺在床上,忽然有三个人要来杀我,我也会觉得很倒楣的。”
“只有三个人要来杀我?”
“只有三个。”
“你呢?”小方问:“你不是来杀我的?”
灰衣人又对小方笑了笑。
“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他说:“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们也和我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来杀我?”
“他们是奉命而来的。”
“奉谁的命?”小方又问:“吕三?”
灰衣人用微笑来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样,现在他们三个人里已经有两个死在你的剑下。”
“第三个呢?”
“第三个人当然是最可怕的一个。”灰衣人说:“比前面两个人加起来都可怕。”
“哦?”
“第一个去杀你的人叫胡大麟,第二个叫杜永。”灰衣人说:“他们的剑法都不弱,杀人的经验也很丰富。我实在想不到,你能在一招内就取他们的性命。”
他叹息,又微笑:“你的剑法实在比他们估计中高得多。”
小方也微笑。
“那也许只因为他们的剑法比他们自己的估计差多了。”
“可是第三个人就不同了!”
“哦?”
“第三个人才是真正懂得杀人的人。”
“哦?”
“前面两个人死在你的剑下,就因为他们不能知己知彼。”灰衣人说:“他们不但高估了自己,而且低估了你。”
他说:“可是第三个人对你的出身家世和武功经验都已了若指掌。因为他没有到这里来杀你之前,已经把你这个人彻底研究过,而且刚才还把你杀人出手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小方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呢?”灰衣人又问小方:“你对他这个人知道多少?”
“我一点都不知道。”
灰衣人叹了口气,“所以你在这一方面已经落了下风!”
小方也承认。
“现在你站着的地方,是个很空旷的地方,”灰衣人说:“从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得到你。”
他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看不看得见他?”
“我看不见,”小方说:“只不过我也许可以猜想得到。”
“哦?”
“他一定已经到了我的身后,”小方说:“就在我刚才全神贯注在你身上的时候,他就从另一边绕到我后面去了。”
灰衣人看着他,眼中露出了赞赏之色:“你猜得不错。”
“现在他说不定就站在我后面,说不定已经距离我很近,说不定一伸手就可以杀了我。”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头看。”
“不错,我的确不敢回头。”小方叹息:“因为如果回头去看,身法上一定会有破绽露出来,他就有机会杀我了。”
“你不想给他这种机会?”
“我当然不想。”
“可是你就算不回头,他也一样有机会可以杀你的。”灰衣人说:“从背后出手杀人总比当面刺杀要容易些。”
“虽然容易一点,也不能算太容易。”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死,还不是死人。”小方说:“我还有耳朵可以听。”
“是不是听出他出手时的风声?”
“是!”
“如果他的出手很慢,根本没有风声呢?”
“不管他的出手多慢,我总会有感觉的。”小方淡淡的说:“我练剑十余年,走江湖也走了十余年,如果我连这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怎么会活到现在?”
“有理。”灰衣人同意:“绝对有理。”
“所以他如果要出手杀我,就一定要考虑后果。”
“后果?”灰衣人又问:“什么后果?”
“他要我的命,我也会要他的命。”小方的声音还是很冷淡:“就算他能把我刺杀在他的剑下,我也绝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灰衣人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轻轻的问道:“你真的有把握?”
“我当然有!”小方说:“不但我自己相信自己有这种把握,连他都一定相信。”
“为什么?”
“如果他不认为我有这种把握,为什么直等到现在还不出手?”
“也许他还在等。”灰衣人道:“等到有更好的机会才出手。”
“他等不到的。”
“那么你就不该跟我说话。”
“为什么?”
“无论什么人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都难免会分散。”灰衣人道:“那时候他就有机会了。”
小方微笑,忽然问这个灰衣人:“你知不知道刚才附近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我知道。”小方说:“就在你走到这棵树下的时候,树上有一只松鼠钻进了洞穴,震动了六片叶子。我们开始说话的时候,左面荒地里有一条蝮蛇吞下了一只田鸡。一条黄鼠狼刚从前面的山脚下跑过去。后面客栈里有一对夫妇醒了。客栈老板养的一只馋猫正在厨房里偷鱼吃。”
灰衣人吃惊的看着小方,吃惊的问:“你说的是真的?”
“绝对不假。”小方说:“不管我在干什么,附近一二十丈内的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灰衣人叹了口气。
“还好我不是来杀你的。”他苦笑:“否则现在我说不定也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小方并不否认。
灰衣人又问小方:“你既然明知他要杀你,既然明知他在你的身后,为什么不先出手杀了他?”
“因为我不急,急的是他。”
小方微笑:“是他要来杀我,不是我要杀他。我当然比他沉得住气。”
灰衣人又叹了口气。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如果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见,我真希望交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交朋友?”
“因为我是跟他们一起来的,”灰衣人道:“你多少总不免对我有些提防之心。”
“你错了!”小方摇头:“如果我看不出你的用心,怎么会跟你说话?”
“现在我还是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为什么不可以?”
“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灰衣人说:“你甚至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
“你可以告诉我?”
“当然可以。”
灰衣人又笑了,笑得很愉快:“我姓林,叫林正雄,我的朋友都叫我马沙。”
“马沙!”
这个名字当然不会引起小方惊讶和怀疑。小方的朋友中有很多人的名字,都远比这个人的名字更奇怪得多。
“我姓方,叫方伟。”
“我知道!”林正雄说:“我早就听见过你的名字。”
他慢慢的向小方走过来。
他的手里还是没有剑,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一点杀气。
他向小方走过来,只不过想跟小方亲近亲近。这本来就是件很自然的事,因为小方已经把他当作朋友。
小方本来就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本来就没有提防他,现在当然更不会。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方面前时,脸色忽然变了,忽然失声低呼:“小心,小心后面。”
小方忍不住回头——无论谁在这种情况都忍不住要回头的。
就在小方刚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林正雄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剑。
一柄百炼精钢铸成的软剑,迎风一抖,毒蛇般的刺向小方后颈。
左后颈。
小方是从右面扭转头往后去看的。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左后颈当然是一个“空门”。
——“空门”是一种江湖人常用的术语。那意思就是说他那个部位,就像是一扇完全未设防的空屋大门一样,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走进去。
每个人的左颈后都有条大血管,是人身最主要的血脉流动处。如果这条血管被割断,必将流血不止,无救而死。
一个有经验的杀手,不等到绝对有把握时绝不出手。
林正雄无疑已把握最好的机会。这是他自己制造的机会,他确信自己这一剑绝不会失手。
就因为对这一点确信不疑,所以根本没有为自己留退路。
所以他死了,死在小方的剑下!
小方明明已经完全没有提防之心,而且已经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地。
林正雄看准了这一点。
他一剑刺出时,心里的感觉就好像一个钓鱼的人已经感觉到钓竿在震动,知道鱼已上钩。
想不到就在这一刹那间,小方的剑忽然也刺了出来。从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部位刺了出来。
他的剑还未刺入小方的后颈,小方的剑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小方的剑刺入心脏时,他的剑距离小方后颈已经只有一寸。
——仅仅只有一寸,一寸就已足够。
——生死之间的距离,往往比一寸更短。胜负成败得失之间,往往也是这样的。所以一个人又何必计较得太多?
冰冷的剑锋贴着小方的后颈滑过去。林正雄握剑的手已完全僵硬。
小方身后忽然又响起一声叹息,一阵掌声。
“精彩。”一个很平凡的声音叹息着道:“精彩绝伦。”
声音距离小方很远,所以小方转过身。
刚才扭回头时,并没有看见后面有人,当时他眼中只有林正雄和林正雄的剑。
现在他看见了。
一个人远远的站在黑暗中,和小方保持着一种互相都很安全的距离。
因为沙平从不愿让任何人对他有一点提防之心。
“我本来以为你一定活不成了。”他叹息道:“想不到死的居然是他。”
“我自己也想不到。”
“你什么时候才想到他才是真正第三个要杀你的人?”
“他走过来的时候。”小方说。
“那时候连我都认为你已经愿意交他这个朋友了,你怎么会想到他要杀你?”
“因为他走路走得太小心了,就好像深怕会踩死蚂蚁一样。”
“小心一点有什么不好?”
“只有一点。”小方说:“像我们这样的江湖人,就算踩死七八百只蚂蚁也不在乎的。他走路走得那么小心,只不过因为他还在提防着我。”
“有理。”
“只有自己心里想去害人的人,才会去提防别人。”
“哦?”
“我有过这种经验。”小方说:“吃亏上当的,通常都是不想去害人的人。”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没有害人之意,所以才没有防人之心。”小方说:“如果你也曾有过这种经验,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没有这种经验。”沙平说:“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他看着小方微笑:“也许就因为你曾经有过这种经验,已经受到过惨痛的教训,所以现在你还没有死。”
“也许是的。”小方说:“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如果我受到过一次教训后,还不知警惕,我就真的该死了。”
“说得好。”
“你呢?”小方忽然问:“你是不是来杀我的?”
“不是。”
“你是不是吕三的人?”
“是。”
“是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
“是。”沙平说:“我们都是奉吕三之命而来的,只不过我们得到的命令不同而已。”
“哦?”
“他们三人是奉命来杀你,我只不过奉命来看看而已。”
“看什么?”
“看你们怎样杀人,”沙平说:“不管是他们杀了你,还是你杀了他们,我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得很清楚?”
“是。”
“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走了?”
“是。”这个人说:“只不过我还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带他们回去。”沙平说:“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都要带他们回去。”
他问小方:“你肯不肯?”
小方笑了!
“他们活着时对我连一点用处都没有,死了还有什么用?”他问沙平:“我为什么要留下他们?”
小方点头:“只不过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你回去告诉吕三,请他多多保重自己。等我去见他时,希望他还是活得安然无恙。”
“他会的!”沙平说:“他一向是个很会保重自己的人。”
“那就好极了。”小方微笑:“我真希望他能活着等到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