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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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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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继勋的尸体倒在了地上,但许多的刀和剑还是不断地砍上去。一些面容狰狞的人,不知是伤残的士兵还是乞丐,扑在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上,露出兽一样仇怒和饥饿的表情。所有的人木然地看着一切,任凭皇甫继勋的尸体变成一滩烂泥。

“住手!”洛期冲过去把这一个个丧失了人性的魔鬼们打得飞起,踢向一边。裸露出来的尸体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是报应!是报应!”一个满身鲜血的士兵狂笑着大叫,“他害得多少人冤死沙场,今日他有这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皇甫家的族人共三百七十三口人全被投入死牢。

盖世权贵,一朝轰坍。

“皇甫继勋虽然已死,但唐国的命运恐怕已再难挽回了。”洛期叹息着说,“所有的结局,已经注定下了。”

“不,王,也许还有转机。”大臣张洎急忙上奏,“有一个人,或可以扭转天命。”

“快说,是谁?”

“司辰。那个从王的梦中走进金陵城的僧人。王曾说过,他是上天指引来的。”

“兵临城下,金陵和唐国都危在旦夕。司辰,梦中的神人说你是可以决定唐国命运的人,那么,佛可以感化掉所有的兵戈和戾气吗?”

“王。”司辰缓缓睁开双眼。“我佛慈悲。”然后他身披袈裟手持尘尾登上了金陵的城墙,在风里挥拂尘尾。

城下的宋军奇怪地安静下来,一起抬头注视着金陵的城墙。司辰高诵经文:“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口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亦无所得故。”从遥远的北方飞来一群鸟,无比熟悉,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它们。夷芽说它们是大荒那些死魂的化身。它们依靠着云梦泽的迷雾和怨气生活,而在相繇被禹击倒的那天,它们失去了云梦大泽,开始流离失所。它们的飞翔决然哀伤,它们边飞边叫:“怏!怏!怏!”

在飞鸟的凄鸣里,宋国大将曹彬的跨下骏马忽然一声长嘶扬起前蹄,毫无防备的曹彬惨叫一声被摔下坐骑。

宋军的阵列里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句:“佛祖保佑,唐国不能灭啊!”

所有的宋兵都开始交头接耳,登时军心涣散。一身尘土的曹彬被侍从搀扶起来,他抹去脸上的尘土无比惊愕地看着城上的司辰,百般无奈地仰天长叹,“天佑李唐,天佑李唐啊!”他挥了挥手,围困着金陵的百万雄师像潮水一样退后了。

眺望着宋军退去的残影,金陵城上一片欢腾。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煜兴奋得迭声高呼:“这是天意、天意啊!”

司辰在所有的欢呼里走下城墙,默默地消逝在杂乱的人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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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看着身旁的洛期,他依旧紧握长枪面容严峻。我惊讶地问他:“洛期,宋军退去,金陵安固,为什么,你还不高兴呢?”

洛期皱了皱眉,“沾尘,你没嗅到么?血液的味道更浓了。”

“国师真乃佛祖显灵。”张洎献媚地说,“王,北师已退,将自遁去,请圣上勿虑。”

李煜在前呼后拥中回到了后宫,他命人焚香燃起了太古容华鼎。众乐齐鸣,织舞歌舞其中。方才的大兵压城,瞬间消融在了欢乐的乐舞里。我看着斜偎在龙榻上的李煜,他目光迷离。可能他本就从没有完全醒过,自然,也就没有完全醉过。

“有佛法护佑,众卿勿忧!”李煜高举玉盏,对近旁的诸位王公官员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呀!”

我欠身走到李煜的面前,跪倒。“王,金陵的灾难平息了。请王施布恩泽,臣敢请王能下旨赦免一个犯人。”

“一个犯人么,是谁?”

“就是皇甫继勋的三女儿———皇甫沁。”

“久闻这女子是我金陵城内有名的奇女子,不爱红妆爱戎装,扬鞭策马数尽天下英雄,惟对秦洛期情有独钟。沾尘,应该是洛期来向孤讨这个‘赦诏’啊!”李煜笑着说,“不过今日佛助我唐国,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孤就给你这个人情。”

“谢吾王,吾王岁同天地,辉昭日月。”

李煜伸手取了李贵人的方帕,提笔写下:赦免皇甫沁。然后近旁的太监捧过玉玺,李煜拿起来哈了一口气,重重在方帕上压了下去。

我捧着方帕到天牢里救出了皇甫沁,她站在阳光下眯着双眼。

“谢谢你,沾尘。”她对着我莞尔一笑。

“不,沁,你应该谢的,是洛期。”我说,“他是这世上最关心你的人。”

“洛期,为什么,你不去亲自向圣上请求赦放沁呢?”

“因为……我已经是没有命的人了。沾尘,告诉沁,秦洛期已经和金陵的城砖土石融合在了一起,让她离开这里吧!去远方,寻找她的未来。”

“未来么?”皇甫沁苦涩地笑,“沾尘,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有未来吗?”

“沁,无论如何,你必须离开金陵。李家王脉已经走到了尽头。”

“开始和尽头,都不是原因,都不是归宿。”皇甫沁幽幽地叹着走着,她面露浅笑,双眸望向遥远的空垠。

夜渐渐褪尽了。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启明星在遥遥的天际散发着微烁的光芒。

一身重铠的洛期横枪立在城头上,紫色的长氅迎风招展。他的目光坚毅冷酷,周身的杀气渐渐提升,甚至,盖过了凛冽的野风。朝日徐升,那些放到的旌旗随着太阳一起树立起来,戎装齐整的宋军已经以更加凶狠的姿态扑向了金陵,而麻痹大意的守城唐兵还犹自酣睡未醒。

朝晖里宋军的旗帜虎虎生威。洛期无奈地喃喃低语,“天下,早已选好了归宿。”

伫立在百万军中的曹彬抬起头来,正看到了城头之上的洛期。他叹了口气,“猛将如斯,可惜误投王主。”

洛期发出了一声龙吟似的长啸,顿时天摇地动。酣睡里的唐兵纷纷惊醒,却立时被四周乌压压的宋军惊呆了。

我对洛期说:“这一次,唐国在劫难逃。”

洛期冲向我最后一次微笑。“沾尘,记得将我的尸体带走,葬到一个可以面向北极星的地方。我要那些飞鸟指引着我,去到归墟之上的大荒。我要去大荒之中,找那个叫应龙燮的男人,与他一战方休。”说罢,他大吼一声,纵身跃下了金陵城墙,向着千军万马冲了过去。

“秦将军———!”城上的所有士兵都怔住了。

在万骑之中的秦洛期,如同在惊涛骇浪里的弄潮儿,用一杆长枪,在刀光剑影里翻云覆雨。转眼间他的盔甲和征袍都已被鲜血染浸,紫色的长氅被敌人挑得破烂。

血不断从他的伤口里涌出来,但他的战意却不见丝毫的衰弱。

“碧血丹心,精忠报国,慷慨赴死,此节当歌!”我走到战鼓前,一边擂鼓一边唱起了那首遥远的歌———

“大风四起兮撼重阳,

策马临虚兮傲苍茫。

撅天罡,

断锋芒,

收战魂兮东海旁,

渺浮云兮啸洪荒。”

在我厚重的歌声里,唐国的兵士们手握长矛,冲下城去,和洛期一起在血雨腥风里去爆发掉自己最后的生命和意志。怒吼和哀号搅拌着黏稠的空气,血液在旷野里溅开如花流汇成河,金陵城下化成了一座错乱的坟场。

一个个宋兵在洛期的身边倒下,他像狮子一样用爪牙撕扯着这个混乱的世界。尘土飞扬里,他的战意如潮。

曹彬纵马冲了过去。“闪开!”他大吼一声,宋兵们纷纷退到一旁让出一条空道。“秦洛期,曹某领教!”刀光立起,风雷般斩下。

杀开一条血路后,惊闻曹彬的吼声到,无暇多想的洛期横枪一格,只听得一声山崩地裂。

洛期倒吸了一口气,身形骤退,手中的长枪已成两截。

“枪扫南国,剑镇金陵。”曹彬弹跃而起,立身站在骏马的背上,双手将刀举过头顶,目光兀鹰一样俯视下来。“李唐秦洛期,拔剑吧!”

“一刀戴月,拒浪沉帆。今日能一试‘拒浪刀’的实力,秦某不枉此生了。”洛期缓缓拔出了背在身后的长剑。“赵宋曹彬,来吧!”

南北驰名的两位乱世名将,在残危的金陵城下,终于相会。

曹彬低叱一声,一跃而起,欺身迫下。拒浪刀挟着排山倒海的千钧力道,砍向洛期的头顶。

“来得好!”洛期一声长啸提剑而起,以全身劲力劈向迫来的重刀。寒森的剑气凝炼化一,去势如虹。

铮———!刀剑硬碰,曹彬登时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洛期的力量确实已超乎他的预料。洛期的剑在半空画弧,横斩过来。曹彬忙举刀迎招,这时,在刀剑相向的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了洛期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燃烧着的眼睛,那眼睛里的光已远离了乱世远离了战争远离了现实,在那双眼睛里,曹彬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寒意。

曹彬怕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怕了。功、名、利、禄是他所追求的,但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为了什么要决死沙场。从秦洛期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遥远的东西,离这个世界很远的东西。

刀剑再度硬碰,洛期的剑上发出的一股力量震撼寰宇。它透过曹彬的刀,直冲击向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像被滚烫的油泼上去了似的,痉挛撕裂,剧痛难抑。他像枯叶一样被吹退了出去,一口浓血含在了嘴里。

“撅天罡,断锋芒……”洛期含笑着说,“曹彬,我赢了这一战,但输了天下。”

“不,输掉天下的不是你,是李煜。秦洛期,你赢了,这一战和天下,你都赢了!”曹彬在众人的拥护下强撑着站了起来,面色苍白,语气虚弱。

力战万骑,孤身一人的洛期终于撑不下去了,他跪倒在了无数的尸身上,用剑支着身子。他仰起头,依然用豪烈的声音面向赵宋的军马:“来吧!踩着我的身体走上你们封侯加爵的富贵之路。”

而这一次,四野无应。四周的兵士都握紧了兵器,但无一个敢冲向洛期,没有人愿意去挑战一个“魔鬼”,没有。

“秦洛期,让开吧!”曹彬无力地说,“你应该明白,你已经到尽头了,你没有力气了。你即使有心,也无力了。秦洛期,天运难回,这是李唐的劫数。这个荒诞的帝王游戏,该完了。”

洛期依然用剑支着几乎已虚脱的身体,一动不动,目光炯炯。

我停下了擂鼓,感到世界在低沉的宁静里发出闷重的呻吟。

“洛期,他说得对,尽头,到了。”一袭白衣的皇甫沁出现在了城头上,她微笑着对洛期说,“洛期,放下你的剑和你的破碎天下,和我回家吧!”

这时,那群飞鸟又来了,它们在金陵城上盘旋鸣叫。“怏!怏!怏!”它们焦急地叫着。

皇甫沁对我说,“沾尘,慷慨当歌,死烈以和。”

在飞鸟的鸣叫里她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城墙,她单薄的身体坠落在了洛期的身前。于是,在许多的冰冷的残骸间,多了这么一具温暖的尸体。

洛期抚摸着皇甫沁的身体,唇含浅笑。“沁,好的,我跟你回家。”他将手中的青霜剑蓦得扔向半空,一只飞鸟以更加疾厉的速度俯冲出去,用爪子抓住这柄剑,凄惶地叫一声,便往北飞去。其余的飞鸟亦尾随它而去。

“沾尘,我走了。”秦洛期对着我轻吟一句,便合住双眼,倒在了皇甫沁的身上。

“情深若此,岂不比天底下那些酸腐的所谓才子佳人善男信女要坚贞百倍!”曹彬缓缓挥手,万千的军马绕过有情人的尸体攻进了金陵城。

开宝八年冬十一月,金陵城门户大开,唐国灭亡。

御林军把一堆一堆的柴薪抱到宫殿四周,在后宫妃嫔的哭号里,李煜手握火把,面向远处直冲天穹的烽火,口口声声高喊要以身殉国。

面对死亡织舞分外冷静,她看着全身发抖的李煜,没有任何的表情。

李煜看看了身边,那些平日里的忠臣良将都已不知去向,他不禁长叹一声,甩出火把,“哧”的一声,冲天火光一下沸腾了起来。“烧吧!烧吧!让这绝世繁华和所有的缠绵恩怨都烟消云散,让我的肉体焦枯,让我的灵魂化作尘微一粒,永远任人践踏,以赎还我对先祖们的愧欠。”

“王,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不能死。”身披袈裟的司辰出现在火焰的对面,他一如从前的平静。“从今而后,你将满身苦恨继续生活,你不再是王,而只是一个罪人,一个负着亡国之恨亡国之耻的罪人。”

司辰脱下袈裟,把它扔进了燃烧的火里,顿时,火吞噬袈裟。袈裟在半空铺展、翻滚,幻化成了一团火球,把所有的炽焰都卷了进去。只余下了宫殿四周未烧尽的柴薪和几缕淡淡的青烟。

“司辰,为什么,还要我活着?”李煜无力地说。

“天以奇才于斯人,亦必以苦难于斯人。王,诗词是需要以生命为笔以苦难为墨来写就的。”火球飞向司辰,他双手合十,心神沉默。“王,我是宋国派到南唐来做内应的,我之所以能够退掉宋军,就是为了让唐军麻痹大意,宋军好乘机大举进攻。我出卖了你背叛了你,就让我用生命来忏悔吧!“轰”的一声巨响,司辰和那些炽烈的火焰一起,破碎飞溅,落尘而散。

普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李煜双腿一软,跪到地上,顿时泣不成声。

站在唐宫前的曹彬高高将拒浪刀竖起,唐国的旗帜纷纷倒下。

织舞冷笑着回到自己的宫闺。她走到“净居室”的里面,把所有的经卷全部都撕了,她看着那些在空中飘散的纸屑,喃喃低吟:“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城。”

曹彬对李煜说:“李重光,速速收拾停当,好随我回东京去复命。”

李煜跪在曹彬脚下卑怯地说:“请将军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好打理完政务,收拾行装,拜别祖庙。”

“皇令难违,李煜,你不要故意拖延,否则龙庭震怒,我可就不好交待了。”曹彬站在龙椅前,手抚着龙椅上的雕镂,“李煜,你生得仪表堂堂,确非池中之物。可惜你这条龙不亢不飞,误断了勇将的一片赤胆忠心。”

我用马载着洛期和皇甫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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