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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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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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宋帝赵匡胤驾崩。

我推开屋门,在黑暗里摸到火石,点燃了油灯。夷芽瘫倒在地上,她虚弱地看着我,气若游丝。我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平放在床榻上,给她盖好被子。我坐在她身边,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侧,一夜未眠。

天快亮时,夷芽的身体有些缓和。她叹了口气。

“夷芽,你想吃什么?”我柔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院子外面传来的孩子大声地呼喊:“新帝登基了,大赦天下!新帝登基了,大赦天下!”

三天过去了,夷芽却再没有醒过。但我知道,她没有死,她是又一次睡了。她睡着了,一睡便是几百年几千年。她总会醒来,因为传说只会停止不会消亡。

宫中传旨的太监已经换成了晋王府的内侍,换了一身官服,便是另一副嘴脸了。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打开圣旨,将脸扬起,双眼慵懒地瞟下来看着圣旨,声音傲慢:“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琴师兮沾尘即刻进宫见驾,不得有误。”

晋王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赵匡胤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倒在了他兄弟的脚下。赵光义循着他兄长的路,在披麻戴孝的满口仁义里,把孤弱的皇后和年幼的太子挟持入冷宫,撕碎他兄长的遗诏,登上了他窥伺已久的皇位。天下依旧姓赵,但不再是赵匡胤的“赵”了。

我跪下去,恭敬地高呼:“吾皇万岁!”

春风得意的赵光义扬了扬手,让我站起来。御书房里只剩下了我和他,他身后的壁上悬挂着两柄雕龙镂凤的长剑。“兮沾尘,朕有今日,你劳苦功高,朕特赐你黄金万两,锦帛万匹,良田万顷,自今日起,有朕一日,你的富贵荣华便享用不尽。你说吧,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我说:“臣没有。”

“好,没有就好,兮沾尘,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开怀地大笑,开心、孤傲、志得意满。

“自今天开始,我将和你寸步不离。”唐绛唇说,“而你,没有皇上的授意,不得离开邀月山庄半步。”

我说:“我早料到,要么,他让我死。要么,他便会把我掐紧。自由和生命,对于我而言,早已经不重要了。”我问唐绛唇,“郑国夫人,她还好吗?”

“她好。”唐绛唇说,“她活着,并且不再天真。”

我点头,微笑,走进山庄内的大厅。十多个妖媚的女子迎上来一起向我施礼,四周站立的家丁都神光内敛身材健壮,正中堆放着御赐的锦帛和钱物。我用手抚着那些女子们玉脂般的肌肤,她们描画出来似的媚惑的笑容,刻板而空洞。她们遗忘了很多东西,自由、希望、爱情和时光,用着上天赐御的美丽容貌挥霍着大好青春。

“这些都是圣上赐给你的,从现在开始,他们终生都是你的奴隶。他们的生死都在你的手上。”唐绛唇把一个折子递给我,上面详细记述着所有东西的种类数量。

“怜儿呢?”我蓦然想起来,怜儿还在我的家里。

“这个你放心,怜儿,你的古琴,你的书笔纸砚,包括你兮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已经有人去带过来了。你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一切么,呵呵。”我想了想。“不是吧!还有什么,你们一定忘记了,你们一定没有办法带过来。”

我的夷芽。

跛和尚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大厅,他走进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一贯镇静冷峻的唐绛唇。他来得悄无声息,像从世界的某处飘出来的一样,大门关着,连地上的尘土都没有拂荡,他走到我面前,说他要找我。

唐绛唇的匕首已经夹在她的双指之间。

那些家丁们都已调吸导气做好围攻的准备,只待一声令下。

“兮沾尘,沾尘,好一个不脱俗性凡根的倔强名字。”和尚拿出一串佛珠递到我手里。“有人托贫僧送这件信物与公子,他说望公子日后保重。”

小串的佛珠,十八颗玲珑的玉珠,晶莹剔透。

“金陵故亲,汴口新友。沾尘公子,越鸟已矣,其巢长在,阿弥陀佛。”

“师傅,是受了南枝之托么?南枝……他还好吗?”

“南枝已经在数月前圆寂。唉!其身虽灭,其痴未已,他虽与我佛有缘,但要点化他却不知还要历尽几世几劫。”说话间,和尚转过身,走向门外。

“沾尘,我要去那里,带着我的‘母夜叉’。不管千里万里,不管千年万年,我要去那里,我会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永远。”我又想起了洁白月下的兮南枝,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他是来和我告别的。作此生的诀别。

我抬起头,发现那个和尚已经消失不在。如同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江湖中果然藏龙卧虎不乏奇人异士,像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着实不少。”唐绛唇严肃凝重地说。

我看着手里的佛珠。我对唐绛唇说:“你去找皇上,说我必须要再回我的家一趟。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抛弃。”

在偌大的邀月山庄里,我享受着我从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对我毕恭毕敬。茂林幽潭,鸟鸣深涧,我抚着琴,过着衣食无虑的生活,在月下独酌,对影成趣。

“沾尘琴师如今飞黄腾达,生活悠闲得很啊!”衣带当风,绰约独立,我看见远处屋顶上站着如天外飞仙似的女子。月光映面,艳媚依然,唐三娘。

我长叹一声:“三娘说笑了,实在是身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哪里是悠闲,分明是被软禁,他人檐下的笼中鸟罢了。”

她飘然而下身如轻羽,在她落到我身前的同时,旁边的假山石后发出一声惨叫,一个人影倒在杂草丛中。“那是你家里的家丁,一直跟着你,从你坐在这里喝酒开始,就伏在假山石后面监视你,一步都没有离开。”

“三娘的功夫还是如此让人匪夷所思,出神入化。”我苦笑。“这邀月山庄中哪里没有人在注视我啊?”我倒满了一杯酒递给唐三娘。“三娘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这里呢,我以为,你应该回川中了,带着无数的珍宝。”

“沾尘,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但是,不是回到川中,而是去更遥远的地方。”她说着喝尽了杯中的酒。“他连你一个手无缚击之力的琴师都不会放过,何况是我,江湖中尽人皆知的唐三娘。”

我看着唐三娘的脸,她婉约浅笑依旧是无限妖艳的容颜,没有丝毫的伤颓。“三娘,你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把生命和年华都葬送了。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以这么大的代价完成他登基称帝的夙愿?”

她笑,嘴角挂着一抹酸涩。“沾尘,你莫非没有发现么,我和你,都是一样的傻、一样的笨。我们为了虚无飘渺的感情付出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那么,你告诉我,我们这是在爱,还是一种牺牲?”她问我。

我怎么会知道呢?但是,在那一夜那一刻我清楚记得,为了我的女人,为了她能够脱离屈辱脱离折磨,我甘心为她而死,为她放弃关乎我琴师兮沾尘的一生名节。锋利的巨斧砍向我瘦弱身体时我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惊悸和惧怕。我爱她,曾与她长夜偷欢,曾与她海誓山盟情约三生。但是,她是李煜的妻子,是唐国的末代王后,从前是现在是史书上必然也会盖棺定论,我与她的故事,不论是世人还是野史上若有人提及,必会批注:一对奸夫淫妇,一对狗男女。我与她注定只能坚守这个秘密,我的爱,注定阴潮暗伏不见天日。

我们相亲相爱,却不能相厮相守。我们可以约定来世,却不能预想今生的将来。在朗朗乾坤之下,我们惟一的选择,是形同陌路。

唐三娘说:“他登基称帝,君临天下,他的身边可以有千金姝媛小家碧玉,但决不能有一个江湖中的浪荡女子。三千佳丽姹紫嫣红,却不能够容下一个唐潋秋。那座庄严的皇宫容不下我,他容不下我,天下也就容不下我。”

她面对我忽然解开了衣服,一痕雪脯的洁白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野兽的印记。“沾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她的容颜痛苦得扭曲:“我是契丹人,这是我耶律家世代相传的印记。我来到中原,是背负着家族的使命,我忍辱负重,是为了有一天,让中原的田野上也能放牧我们契丹的牛羊,让中原的天空下布满我们契丹的毡帐。”

十九年的难言辛酸,转眼之间,付诸东流,功败垂成。

还记得,还依稀记得,塞外的天空蔚蓝明净,天空下茫野苍苍牛羊遍地。大雁长鸣着划过天宇,飞向南方的边垠。父亲跨着骏马,带着她,飞骋在空旷辽阔的原野上,高声放纵地叫喊。喊声在天地之间悠悠回荡。

唐三娘说她的父亲用马鞭指着南方的天空,大雁飞去的痕迹。他说:“孩子,总有一天我们要去征服南方的天地,我们要去那里,寻觅水和食物,去更广阔的原野上狩猎。”

她那时以为南方也是无尽广阔的草原,天空碧澄,只是那里的野兽更强壮更凶猛,那里的人们更剽悍更勇敢。那里,是大雁飞去的地方,比她的故乡温暖,比她的故乡拥有更多的水泽。

“要去南方,必须要跨过一道关隘———阳关。”她的父亲告诉她,“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有个叫蒙恬的男人,他曾把契丹的先人们驱赶到北方的沙漠边缘,然后站在阳关任凭怀乡的目光望眼欲穿。南方的人们叫我们为蛮夷,他们追杀我们,就像我们捕猎野兽一样。不斩尽杀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曾经是任他们驱逐的野兽,但是,野兽的爪牙已磨砺锋锐,该是反扑的时候了。”她的父亲仰望云层,壮怀激烈。

辽天禄三年,她在皇都酒肆里遇到了秋娘。秋娘是一名艺妓,擅弹琵琶,来自唐三娘所未知的阳关以南。她千里寻夫来到阳关,所寻到的只有一片孤坟,无数的坟堆里已无人再能告知她,究竟哪一个葬裹的是她的丈夫。举目无亲的秋娘,只能靠卖艺为生,流浪中苟活余生。

渭城朝雨邑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句句是天涯的渺远,声声是离别的凄然。秋娘说这首曲子名叫《阳关三叠》。这首曲子在边塞时常会听到,但是唐三娘到了中原以后,就再未听人弹起过。

那种离别,是生活在金迷纸醉中的人们永远不能感受到的。唐三娘对我说:“残忍的杀戮,距离他们的眼睛太远了。”

秋娘对她讲起了阳关以南的天地。那个对当时的唐三娘而言很陌生很迷幻的天地。飞檐斗拱的府阙宫阁,车水马龙的闹市长街,人潮涌动,歌舞升平。那里的女子和边塞的女子们不同,她们都有着令人艳羡的珠宝,漆黑如瀑的长发和粉滑细润的雪白肌肤。她们舞如飞仙落尘,歌如人间天籁。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放浪形骸的生命,在洗尽繁华后香消玉殒,芳踪无处可寻。

“刹那芳华。”秋娘苦笑着叹息,生命华丽而不再求绵长。

唐三娘在她的梦里迷醉了,她站在旷野上望着雁阵南飞,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飞过阳关,飞向了温暖的迷离天地。

于是,当她的父亲耶律阮眺望中原的连绵江川,把自己的兵戈指向阳关的时候,她跪到父亲的马前,请求亲身前往中原,查访民情,搜罗情报,将来和父亲里应外合,吞并中原,让辽的铁骑可以自由纵横在汉人的土地上。

她的父亲同意了。“我勇敢的女儿,你是契丹人的骄傲。”她的父亲亲自为她饯行,她那时神情决然满目忠死之色,让所有在契丹声名显赫的勇士都不能不自愧弗如。

面向阳关,她走向了她的去路,她梦着想着盼着的天地。在慢慢临近时,她心怀忐忑惴惴不安。

唐三娘说:“当我走到了阳关的城墙下,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雕的鸣叫。故乡,在我回首却看不到的地方,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后悔了,因为这懵懂不可知的梦就抛弃了故乡和所有我熟悉的事物。”

“战争,又是战争。”我喃喃地咀嚼着唐三娘所倾叙的那些陈旧往事,还有多少背井离乡的人,为了战争这种荒唐的原因选择了无路可退的人生。

唐三娘的嘴角慢慢沁出了殷红的血丝,她凄艳地对着我笑。

我慌乱地喊:“三娘,三娘。”

“沾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太阳吗,其实,我是忘不掉我的故乡。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那是在晋朝,有一个人从长安来见晋元帝,晋元帝问那个人长安和太阳哪个远,那人回答说:‘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次日元帝又问那个人同样的问题,那个人却回答‘长安远’,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她对我说,“沾尘,其实在客居他乡的人的眼里,故乡都是最遥远的。而现在,我是个背叛了故乡的罪人,我愧对唐门,更回不到北方。”

她眼含热泪,合住双眸。林叶中的夜鸟惊悚飞起,凄惶鸣叫。

赵光义双手捧着土轻轻撒到了唐三娘的坟上,他这一刻的目光温柔,动作轻柔得如同是在抚摸沉眠的情人的肌肤,恐怕稍重一些,就会把她惊醒。他执意要求在碑面刻上“妻潋秋之墓”的字样,他这一生都慎重机紧,但这一次,他要把他最后的放荡轻率给予她。

妻潋秋之墓。夫,负心人。丙子年十二月。

“我所能给你的,潋秋,只有这么多了。”他手抚着清冷的墓碑,神情消黯。“你恨我骂我吧,诅咒我像我的兄长一样,百年之后,死于非命。”

琴音飘渺,声声慢诉,我浸没在对弦的抚运里。唐三娘的音、容、笑、貌在我的手指间隐约浮现而又破碎。不可归的故乡和不可把握的爱,我和她所有着的同样的悲哀,使我们纵生死隔世亦能心意相通。

“沾尘,这是什么曲子?”

“韵由自然,信手拈就。哀从中来,不可断绝。”

“本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是想说明,你和潋秋,是一样的天涯沦落,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弦狂拨数下,直到心又恢复平静,哀长如水。重新抚弦将曲子放回舒扬的韵上,醉意其中,不求自拔。

“沾尘,其实有的时候,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不在此位,不知此苦,身在高处,才知道许多的无奈和苦楚,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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