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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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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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尘,其实有的时候,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不在此位,不知此苦,身在高处,才知道许多的无奈和苦楚,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是重重黑暗和万丈深渊,也只有前行前行前行,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如果,可以选择,沾尘,我要选择生在北方的草原上。我会告诉三娘,那些大雁就算飞得再远,也总会飞回来,因为,北方的原野,才是它们的家、它们的生命源头。”

他取下他腰间的一块玉佩,埋到墓碑的下面。

“化作一只大雁,飞回属于你的北方吧。不能原谅你的,是你满怀野心的父亲和梦欲中原的皇室,而不是自由坦荡的草原上的民众,他们追求的只是水、食物和更丰嫩的草,不是无止禁的霸权。潋秋,故乡的胸怀,永远是这天下最宽广无垠的。”

他站起来,拂拍去一身的尘土。

“潋秋,保重!”

他走到我身边。“兮沾尘,从今以后,朕不愿再听到这首曲子。今天所有的事,朕也不愿你再提起一个字。”

离开这里以后,皇上还是皇上,兮沾尘还是兮沾尘,至于唐潋秋是谁,再无人知道。我说:“将来,今天的一切,都会伴随着兮沾尘永埋黄土。”我抬手将一根弦拉断,铮的一声,血液顺着手指的伤口流下来,蠕爬在我的手掌上。“若违此言,命如此弦。”

“兮沾尘。”他看着我,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的,陌生,又惊讶。

他走向远处。

我依旧坐在原地,我在心里对唐三娘说:“潋秋啊!和他告别吧,这必是你生前死后,最后一眼看到他的身影了。”

唐绛唇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旁,默默陪着我,守着唐三娘的陵墓。

后来,“唐门”怎么样了呢?

唐雪雁嫁给了她的表兄唐仲达,接替三娘的位置成为“唐门”新的主持者。江湖上已经没有人再敢说“唐门”是邪门歪道了,川蜀唐门,就这样跻身江湖明门正派之列,与少林峨嵋青城并肩齐伍。

一阵微风吹拂着眼前不远处那片绿树成荫的山林,枝叶摩挲,沙沙作响。飞鸟鸣唱着飞穿过重重的枝叶。我站起来,看到西边已经是落日余晖夕霞脉脉。我长叹一声,对已经远去的唐三娘在心里无数次地祝福,安息吧,三娘。青烟中分散的灰屑,在风里飘扬远去,三娘的魂魄能否回到她北方的故乡呢。

我对唐绛唇说:“我们走吧!”

丙子年十二月的汴京,天空灰蒙,铜色的云朵遮住了浊白的阳光。赵光义终于拜过宗庙,正式登上了帝位,成为宋王朝第二位帝王,年号太平兴国。那一天的皇历上写着宜祭祀婚娶忌远行。

我回首再看唐三娘的坟冢,终于明白了那片树林的妙处。

孤坟在翠绿的环抱之中,正好挡住了从外面照射进去的阳光。我愈加佩服赵光义了,他想得总是出奇周全。

可惜的是,他似乎忘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可以完全都掩埋的。

捕风捉影,百密一疏。

唐三娘在阴暗的密林深处,看着我诡异上翘的嘴角,会意地低笑。

第六章 逝者如斯夫

祭奠完唐三娘,我又回到了邀月山庄,直到宋太平兴国三年,我再没有走出过这庄园一步。唐绛唇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被软禁在邀月山庄的四壁高墙里,过着孤独隐忍的生活,我牵着怜儿的手,告诉她,她的家在北方,那里曾经繁花似锦,现在辉煌难复。

怜儿叫我:“兮沾尘。”

我喜欢她这么叫我,直呼名姓。这种率真的声音已流失了许多年。

夷芽依旧睡着。我每夜都守着她,而唐绛唇,每夜都守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每天深夜都在这里一个人出神发呆。”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这个,不是外人能强行就干涉的,也不是外人随便能够明白的。”

我问:“那你相不相信,这屋子里,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

“不相信。”她警觉地环视四下,坚笃地说,“若有第三者存在,他决不会是一个‘人’。”

“你很自信。”

“我可以确定,方圆十丈之内的风吹草动我无不能察觉。”

你看哪夷芽,这世上有多少人把你遗忘了忽略了。我的手掌平抚着夷芽鬓角的些许斑白,蓦地有种预兆冷不防跳了出来———夷芽她不会再醒了。如今的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她没有恨没有爱亦不再是大荒的神裔。生老病死,她只能坦然面对让生命顺其自然。我苦笑着,人人都说伤离别伤离别,可是离别总会在眼前,世事无常,沧桑变化,一切,来而不往。

所以,我纵然失去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发誓,我都会守着夷芽的。我说:“我的爱始终没有给予你,夷芽,但是你不会孤独,我会陪着你,直到你耗尽了自己最后对苍茫世界的留恋,撒手人寰。”

怜儿走进屋子,她指着夷芽问我:“兮沾尘,那个在睡觉的姑娘是谁啊?”

我登时怔住了。

怜儿的瞳深邃幽清像不见底的深渊。我终于发觉,那不是一双平凡的眼睛,那是只有我兮家的子孙才有的,可以洞穿万世明晰三界的眼睛,在归墟的孤舟上眺望汪洋仰视九穹的目光。

怜儿走到我身边,她看着我惊异而又不解。“兮沾尘,你为什么哭了?”

好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怜儿。我从怜儿的瞳里,看到了我的兄长兮南枝,他真的爱戚葬蝶,爱得痛苦弥深,爱得爱屋及乌。这个孩子,她的身躯确实是戚葬蝶诞下的,而她的全部灵魂则是兮南枝给予她的。我的兄长,他一身情痴,痴到生时不减死后不灭。他为了他的一世倾情放下了兮家。今天,我不得不承认,兮南枝一身的情深痴重,确不是区区兮氏家族能够承载住的。我不能,父亲不能,祠堂里供桌上那一片漆黑木牌更加不能。

怜儿站到床榻上,用她的小手抚摸着夷芽的苍白长发。

我颊上的泪蓦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凝作无数水珠。我指给怜儿看,我说:“怜儿,看清楚了么,眼泪其实是这世上最浑浊的东西。”怜儿伸手去碰那些悬浮的水珠,手指刚触及到一颗水珠的表面,所有的水珠都裂碎了,在空中散溅消失。

在那些水珠散溅的一瞬,我的灵魂去到了遥远的废墟。满眼尽是荒坡的瓦砾和倒塌的墙壁。阴郁的云层下弥漫着腐烂的味道。我捡起脚边一块破碎的铜镜,镜面上残余着一个女子在饰妆的模糊影迹,那些萦绕未去的魂魄,还在这里寻觅他们不忍割舍的开元好梦。

他们在大明宫的废墟下,拼凑着永远不能再完整的回忆和憧憬。我站在上面,听到废墟之底发出饥饿的呻吟。

在倾斜的玉柱后面,走出来一个小孩子,他走向我看着我说:“你认识我的父亲么。”我摇了摇头。他说:“你说谎你一定认识他。”我问他:“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得意地说:“我的父亲名叫兮重诺,全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盯着他突然惊觉造化的玄虚,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着说:“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名叫兮弱水。”

我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正看见夷芽嘴角深隐的笑意。我定了定神,却完全想不起了,那铜镜碎片里,女子的模糊容貌。

“兮沾尘,你看到了什么?”怜儿问我。

唐绛唇说:“南唐降臣徐铉向圣上请求去看望违命侯,圣上特许你可以随同他一起去。”

我记起,这一天,正好是唐三娘的忌日。

已经发须斑白的徐铉身材佝偻咳喘连连,亡国降臣的生活看来过得亦不甚安逸。病重的身体在强撑着生命的垂朽。他说:“沾尘琴师还是如此年少风华,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我在马车的颠簸里目光游移,没有和他搭腔。他是真心去看望李煜的么,他的眼中神色不定,分明是别怀心事的。

违命侯府比之从前愈显颓败和没落了。我跟着徐铉走上石阶时才发现,我的手心湿热,汗流浃背,心跳得剧烈。织舞,我是兮沾尘,我来了。我忐忑不安而又激动难抑地想。

李煜还是那么落拓,更显憔悴了,身形病弱,骨瘦如柴。他无力地笑着,说:“沾尘,我们好像有几世没有见过面了。”

我说:“世事难料,度日如梦。生和死都不可知,谁又能知道,什么时候是见面之期呢?”

“说得好!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在他人困笼之内,仍能相见长谈,已是人生最幸事,何况你我今日境地如此。”他随手提起身边的一坛酒,揭去纸封,放到我面前。“共尽美酒,不醉无归吧,沾尘。”

我接过酒坛的同时,徐铉面向李煜咕咚跪倒,连连叩首老泪横流。“王啊,王啊,今日老臣看到王这般境况,老臣实觉心中苦涩恨愧。老臣已是将死之人,他日到九泉之下,何颜面对先王!老臣辜负了先王的嘱托和信任。”

“不要再叫我王了,我早已经不是王了。我不配称王更不该称王,国破家亡,是我的过失,如今的下场,是我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李煜无限感慨地说,“只恨当时误宠奸谗错杀忠烈,身在粉红浅绿中,不懂得家国天下。”

“那么现在又何必说这些。”我大口地喝下一口酒。“山河已碎,所有的悔恨都只是徒增伤感的毒药,何必在回忆里痛苦的折磨自己。”

“沾尘,不是我不想从回忆中解脱,实在是恨意绵绵,无尽无绝。”李煜失落地说,“从前的林林总总,现在回首观望,竟然是那么的荒诞滑稽,天啊,我那时是在做什么,那个人,他是我吗?”

李煜他不断地捶胸顿足痛苦自责,他沉浸在亡国之耻和对先人臣民的愧疚里无法自拔。他说他那时文有潘佑武有洛期,若勤于朝政致力革新,南唐必能纵横乱世席卷天下。我听罢连声嗟叹。“煜,如果当初你真这样的话,唐国兴旺虽难断论,但是,天下不会再有一个才情四溢的李煜了。”

“难道明君与诗人之间,一定要有所取舍么?”李煜苦吟道,“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我说,“煜,若再世为帝,你依然会是条不亢之龙。因为,你的魂灵,注定只能是诗人是词客的魂灵。”

“沾尘,”他问我,“你还是那个以琴技名扬金陵的、兮家的传人兮沾尘吗?”

“是的,我是,只要不经历轮回重生转世,我就永远姓兮,永远是兮家的传人。”

李煜从满地的酒坛下面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用手抚平了递给我。“沾尘,你我难得相见,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琴声了,今天,为我抚这一曲如何?”

我接过来看,原来是一篇新词,用的是“虞美人”的词牌。

李煜搬了他的琴放到我身前,我轻试了几下弦,又细看了一遍那篇词,心里一股悲愤激越的感情不能遏阻地冲涌了上来,一种发泄的冲动在指间充塞,急需释放。“词有了,乐有了,谁来歌谁来舞呢?”

“我来!”

我的话音甫落,一个婀娜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未饰妆粉,衣裙简素,面容更加憔悴和苍白,但是,她的风韵并不曾被消磨。她站在中央,似不胜风吹的娇柔瘦弱,身姿舞动起来,依旧如从前一样的轻盈和曼妙。

织舞,我看着她的舞蹈不由得痴了,这个每天都在令我辗转反侧牵肠挂肚的女子,此时面对她的凄离舞步,我心口哽咽黯然神伤。

我在难言的伤心和悲苦里抚动琴弦。

谁还记得我们的故事,在久不见人间烟火的深宫内苑里,在世俗天下的心脏里,我们相爱相依。我对琴说织舞能原谅我么,纵使她能原谅我,我又是否能原谅自己呢。我指在弦间,但神思心魂早已落在了织舞的眉黛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唱到“一江春水向东流”时,李煜手抱酒坛纵饮而醉,大笑着倒在地上。他对徐铉说:“我看见了,我看见我的先人们死去后都化作飞鸟,奇怪的飞鸟,展翅而去向北而飞。唐国终归会灭亡,我终归会身死人手,因为我们留恋着我们的故乡留恋着曾经的辉煌,我的先人当初在金陵自立为王定都建国,本就是为了维系对于过去的留恋,而不是为了扩土封疆逐鹿天下。”

在织舞的舞动间我和她的目光猝然相触,我听到了她的叹息,漫长悠远如匕首直刺进我的心。指尖处的弦齐声崩断,我看到琴在我面前裂成两段,愁郁於中,琴已经不能承载。

“好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怕是把千古的一个‘愁’字都要唱绝了。”徐铉不由得赞叹。

我面对断裂的琴胸口像被重重地捶过。

织舞停住舞蹈,走到我面前。她对我说:“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赵光义接过徐铉默写下的李煜的新词《虞美人》,一边细细端详,一边听着徐铉详尽地叙述着在违命侯府的所见所闻,李煜的一言一行。徐铉怯怯地抬起眼睛,看到赵光义的脸色阴晴不定,看着词句的双眼眨也不眨。良久,赵光义把纸轻轻压到案几上,嘴角处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徐爱卿,觉得这首词怎么样?”

徐铉颤抖着用衣袖拭掉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砾。“词句间溢出的恨意绵绵,使得恣意文采跃然纸上,窃以为,这首抒愁之词当是上品。尤其结尾‘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句,让人记忆尤深。”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作如此,确实不负风流。”赵光义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流云。“徐爱卿,听说今天是违命侯的生辰?”

“启禀圣上,违命侯生于七夕之日,正是今天。”

“人四十而不惑,违命侯已过不惑之年了啊!”赵光义对身边的近侍说,“速传秦王到御书房见驾!”

内侍传旨不久,秦王赵廷美慌忙觐见。

“秦王,你今日替朕往违命侯府走一趟,去向违命侯祝寿,朕特赐他黄金万两玉如意一对夜明珠十颗。”赵光义顿了顿,“还有,御酒一壶。”

“臣———遵———旨。”

我在曲折漫长的行廊里追逐她的飘忽身影,我坚持不懈地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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