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她们的世界色彩斑斓,就算他愿意,也未必能走得进去。
他抬眼看夜色,地上灯火连天,把夜幕都照亮了。穹隆不是黑色的,隐约泛出一层青紫,像夏天的黎明,仿佛一眨眼就会朝霞满天。
“累了吗?”他问她,“散了这半天,再不回去明儿脚疼。要是喜欢,下次有机会再出来。离了京还要自在得多,一路上也有您瞧的了。”
“那咱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她兴匆匆跟着他往回走,“沿途风光一定很好吧!”
风光虽好,车马颠簸,时候长了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男人耐得住摔打,女人身骄肉贵,只怕揉/搓不起。他说:“走水路,省些力气,想上岸随时可以停船,也不妨碍的。尽早出发,约摸六月头上能到金陵。秦淮两岸可是好地方,诗上不是写了么,‘燕迷花底巷,鸦散柳荫桥。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潮’。娘娘生在浙江,可曾夜游过秦淮?”
音楼被他说得神往,笑道:“我哪有那福气!我父亲辞官后曾四处访友,音阁倒是跟着,把江南几乎跑了个遍。我那时候念书,有一段记得很清楚,说那里‘妆楼临水盖,粉影照婵娟’,要是能去看看也不赖。”
肖铎怜悯地看她,这人活得甚可怜,在夹缝里长大,花朝节才有机会出趟门,结果回来一看,屋里的兰花还被人搬走了。他怕惹出她的心事来,也没敢多言,换了副轻松的口气道:“这回娘娘南下,想去哪里只管同臣说,泊船上岸四处逛逛,花费不了多少时候。”
她轻轻地叹气,“嗳,我想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还是要谢谢厂臣,我运道好遇见了您和皇上,捞了一条命,要不这会儿坐在坟头上看风景呢!”
他笑起来,“娘娘倒是会调侃自己。”
“要不怎么样?”她裹了裹披风道,“如果样样计较,我早把自己给折磨死了。”
他们走的还是来时路,天桥离提督府有一程子,走通衢大道敞亮是敞亮,可是绕路,要多行一盏茶功夫。原路返回是最近的通道,一条斜街兜转过去,脚程省下一半。
去时兴致高昂,一路上话多,心思也分散,转眼就到了。回来的时候沉淀下来,步子有些重,不怎么爱说话,沉默着走了一段,进了胡同,两边是灰瓦灰墙的四合院,一座连着一座,院门紧闭,灯光照过去,门上红漆斑驳。白天和夜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致和心情,音楼往道旁看,之前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好些门对子都掉了颜色,被水浸泡了过一轮,变得淡而苍白。
“都成了这样,怎么不撕了?”她转头问他。
他说:“对子不能随意揭,就算残破了也要到年三十,换上了新的才能取下来。”
又是无言,胡同里转角重重,渐渐行至最窄处,不由有些紧张,预感会发生些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寂静的夹道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步调一致,像同一个人。本来应该错开些的,一前一后走更容易通过,可两个人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越走越挤,墙脚还有堆放的杂物,几乎是肩抵着肩。好几次触到她的手,每碰撞一次就叫他心头重重一跳。他突然渴望起来,究竟怎样平息他不知道,只知道浪高千尺,不可遏制。他想牵她的手,这个念头始终贯穿他的思想,可是现在又不够了……到底想如何?他打算对这个皇帝钦定的女人如何?同样身不由己的人,莫非生出惺惺相惜的情义来了?
她终于绊到一只篾箩,人大大地踉跄了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丢了灯笼两手来扶她,是乱了方寸还是借题发挥,全然不重要了。她保持住了平衡,然而那只灯笼毁了,热烈的一簇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就像昙花,转瞬又枯萎凋谢,周围陷进黑暗里。他闭了闭眼,手却没有从她肩头挪开,反而捉得愈发紧了。
音楼听见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刚才险些磕着,真把她吓个半死。她开始哀叹那只灯笼,离家还有一段路,没了灯照道儿可怎么走?他的手指越收越紧,有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胛骨。她咝地吸了口冷气,“厂臣……”
“累了,歇会子。”他轻声耳语,然后手从她肩头滑下来,轻轻捏住她的腕子,“娘娘走得动么?”
音楼有点难堪,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发作了,隔三差五来上一出,简直让人摸不着门道。刚要说话,他一手抬起来抚她的后脖颈,往自己胸前一压,声音里有笑的味道,“娘娘一定也累了,臣勉为其难,借娘娘靠一会儿。”
想谢绝都没有余地,他把她带进怀里,她试图挣脱又使不出劲儿。他的手像铁钳,把她固定住,音楼觉得自己成了被针钉在柱子上的蝴蝶,躯干在他掌握中,翅膀再折腾也是枉然。
“娘娘讨厌臣么?”他把一边脸颊贴在她头顶上,语气里不无哀怨,“臣有时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别人跟前倒还罢了,娘娘跟前落不着好,想起来就万分惆怅!”
他能有这自知之明,说明还有救。步某人没有戳人脊梁骨的习惯,她总是带着诚恳而谦虚的态度,很善于安慰别人,“厂臣自谦了,您就这么嚣张地活着也挺好。不能讨人喜欢就让人害怕,只要占一样,谁敢说您的人生不是成功的人生?”
他沉默了下,很认真地思索,然后语调越发暧昧了,撼着她轻声嗡哝:“那么娘娘对臣是什么样的感觉?要是臣猜得没错,一定是喜欢多过害怕吧!”
作者有话要说:破费了,感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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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与谁同
“厂臣说话真逗趣……我对您喜恶平平;非要找出一样来,那绝对是敬畏!”她打着哈哈垂死挣扎,他显然对她的话不甚满意;她折腾半天都是无用功,最后只能放弃。靠着就靠着吧,黑灯瞎火的时候干什么都合时宜,两眼一抹黑;朦胧里看见也只作看不见。横竖他是个太监;慢慢习惯起来,就和彤云没什么两样。
不过那力道倒是男人的力道,单用一只手,也叫她生出四肢全上尚不能奈他何的感慨来。她一面开解自己,一面又心跳如雷;惙咕着少了一块到底也还是男人的外貌,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倜傥的作派……他的衣带上还系着她挂上去的梨花,幽幽的一点香气混合着瑞脑,飘飘摇摇钻进她鼻孔里,搅乱人的神魂。
“其实我不累。”她红着脸说,“东厂番子无处不在,厂臣虽是一片好心,可落了别人的眼,不知道会曲解得怎么样,传出去只怕不好。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她这么在乎名声,因为还要进宫,担心皇上怪罪吧!他对情绪尚且能做到收放自如,加之猛然之间醍醐灌顶,便发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撒开了手一笑,“天底下并不是谁都可以监视的,东厂有东厂的规矩,臣是提督,谁敢往外泄露一星半点,臣管叫他那双眼睛保不住。再说娘娘想得有点多了,道儿走累了,要借臣的肩头靠一靠,这事原本就光明磊落,有什么可忧心的?倒是娘娘这样忌惮,反而叫臣诚惶诚恐了。”
音楼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明明是他硬把她揪住的,怎么现在都颠倒过来了?她张嘴想辩驳,无奈口才不及他,只得忍气吞声,“是啊,是我走累了偏要靠在厂臣身上,厂臣这回又是忠君之事,皇上还得赏您。”
他换了副谦卑的语气,“话虽如此,叫人说起来终归不好,还是不要传到皇上跟前为妙。臣知道娘娘不拿臣当男人,可如今太监找对食的事儿也颇多,蜚短流长,臣倒没什么,娘娘是女子,损了清誉,臣于心也不安。”
这下子音楼真的语塞了,话全被他说完了,他占人便宜还一副高洁的姿态,这世道真的变得让她摸不着框框了。
她垂头丧气,“就依厂臣的意思,这事儿不叫皇上知道。其实当真是芝麻绿豆一样的小事,有什么可说的呢,您道是不是?”
他满意地点头,“不单这个,往后臣和娘娘私下里的接触对外都要守口如瓶,这都是为娘娘好。”
私下里还能有什么接触?弄得有私情似的!音楼欲哭无泪,“您这样欺负我,真的好吗?”
他歪着头看她,“臣不会欺负娘娘,臣只会一心一意保护娘娘。”
这话是半真半假,至少在音楼听来是这样。因为她还有一点儿利用价值,所以他愿意兜搭她。等哪天后宫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宠妃,他找到更稳固的靠山,也许就像对待荣安皇后一样,随手把她丢弃了。
她知道靠不住,也不愿意当真,可是心里隐隐感到踏实。他说天暗,借口看不清路怕她摔着,伸手来牵她,她也没有回避。其实他说得对,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这人除了性格刁钻说话刻薄,剩下的好像都是优点。
他紧紧攥着她,这回不是抬着托着,是结结实实握在掌心里。先头皇帝不是摸她手了吗?摸了又怎么样,现在总可以盖住了吧!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抚,心里也急切起来,想快些把衙门里的事料理妥当,带她下江南,给她撑腰,即使回到那个家,也让她不再担心受人压迫。
批红的差事说撂就撂下了,不过御前有耳报神,伺候笔墨的人看在眼里,转头他这儿也就知道了。番子探回来的消息盘根错节,挑了几样过目,大抵是朝中官员的家底私事儿。他把文书倒扣下来问闫荪琅,“姜守治的根底查得怎么样了?”
闫荪琅道:“撒出去的人回了话,姓姜的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他祖上是富户,家里田地房产数不胜数,在闽浙一代很有些名气。为富则不仁,这上头有把子力气可使。就算是个菩萨一样的大善人,咱们用点小手段,坐实几样罪名全然不在话下。”
他眯眼唔了声,“如此甚好,一个朝廷官员,家中田产数额惊人,谁能说得清这些产业的出处?越有钱,越是善财不舍。去查查他每年的收租,是三七还是二八,姓姜的说的不算,佃户说了算。上年闽浙又旱又涝,朝廷免了半年赋税,到底这项仁政摊到人头上没有?”他阴恻恻一笑,“我料着是没有,你找几个官员据本参奏,到了乾清宫,这桩案子还得落到东厂手上,到时候是揉圆还是搓扁,就看我的意思了。”
大邺从神宗皇帝起就痛恨贪官污吏,凡有为官舞弊者,皆以剥皮揎草处置。闫荪琅想起去年仲夏的一件事儿,几个小吏在自己家院子里露天喝酒,酒过三巡脑子管不住舌头,夹枪带棍把这位督主一通数落。其他三个吓得一身冷汗叫别说了,另一个正在兴头上,自以为家里的私话不会叫人听见,唾沫横飞表示自己不怕,“他还能剥了我的皮不成?”结果呢,门外涌进来一帮番役把人捆走了,下了东厂大狱,督主亲自监刑,让人把皮完整剥下来,放在石灰里渍干,填进稻草后缝合,给他家人送了回去。如今姜守治是要往贪赃上靠,一旦证据圆乎了,少不得是个灌人皮口袋的命。
东厂历代的提督太监都不是善茬,但凡有半点怜悯的心,也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看督主面上温文尔雅,背后有个诨名叫“屠夫”,要不是厉害到极致,也镇不住那十二档头和上万番子。
闫荪琅呵腰道是,“一切听督主示下。督主上回向万岁请命下苏杭,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他把伏虎砚的盖儿盖上,起身到盆架子上盥手,嘴里曼声应着:“有你打点,我也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些琐碎事儿,安排妥当了就走。”底下人送巾栉上来,他接过去细细地擦手,一面问,“荣安皇后和那些太妃们都消停么?”
闫荪琅向上看了眼,“大行皇帝后宫的妃嫔,除了殉葬和守陵的,余下有三十七位。如今新帝登基,位分高的留在宫里颐养天年,那些排不上名号的都送到别苑去了。荣安皇后近来凤体违和,前儿打发人传话要见督主,叫我给挡回去了。眼下督主瞧得不得闲儿,是不是过宫里探望一回?”
话是说到了,理不理会是他的自由。依照以往的惯例,那些过了气的主儿没有再搭理的必要,说不见也就是了。他天性这样,应付是没办法,对谁都没有十分的真情,说他凉薄,也不算冤枉了他。
原以为他撂句话叫太医过去瞧瞧就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他略顿了下,“要见我?说什么事儿了么?”
闫荪琅道没有,“单只请督主移驾一叙。”
“想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他仰脖儿长出一口气,也没说旁的,背着手缓步踱出了东缉事厂大门。
荣安皇后移宫奉养,早就已经不在坤宁宫了。他兜兜转转过御花园,进了喈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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