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正使哲尔肯手捧康熙敕书,带着副使博达礼泰然自若地站在仪门处等候接旨。看到这番情景,博达礼不由地自语道:“好大的气势!”
正在此时,只见从王宫正门中走出一人,此人头戴珍珠闹龙亲王朝冠,身着石青蟒袍,外罩五爪金龙四团补服,阳光之下,光华缭绕,夺人二目。此人正是平西王吴三桂。
只见他满面陪笑地迎了上来,两手一甩朝服,放下雪白的马蹄袖,先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吴三桂,恭请万岁圣安!”于是在铮铮的鼓乐声中从容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圣上躬安!”哲尔肯见吴三桂以重礼相迎,原本不安的心也松驰了一些。便将敕书高高举过头顶,算是代天受礼。随后将敕书转身交给身后的博达礼,急忙双手扶起吴三桂,自己屈腿跪下,满面笑容,道:“下官哲尔肯给王爷请安!只因王命在身,不能屈身相迎,还望王爷恕罪!”
吴三桂哈哈大笑,单手扶起哲尔肯:“大人不必多礼。”
哲尔肯又是一躬,“给王爷贺喜!九年未见,王爷又年轻了许多,王爷真福大命大呀!”
吴三桂又是一阵大笑,笑罢,他一手挽着哲尔肯,另一手扶住博达礼,说道:“老朋友了嘛,还来这一套!二位大人请!”说着,一手扯一个,自己在中间,三人亲热地像兄弟般地走进王宫正殿。
进殿后,三人分宾主落座,看茶过后,哲尔肯拱手施礼道:“王爷与微臣一别近十载,没想到今日有幸能与王爷相见,真乃我三生有幸。下官本应提前来向王爷问安才是,怎敢劳王爷如此隆重迎接?”
吴三桂朗声笑道:“将军乃今世奇才,吴某岂敢托大。将军过谦太甚了,其实也无甚大事,只因吴某久居云南,宫中之事不甚了解,许多事恐怕还要请教将军呢?”
“哪里,王爷实在是太客气了。”哲尔肯环视了一下厅门接着问:“但不知王爷有几年未回北京了?”
“嗯——”吴三桂一皱眉头:“哎,人老了,头脑也不中用了。大概有五年了吧!大前年,皇上召我进京,偏赶上我患了犬马之疾,竟没能如愿。只好托朱国治大人面圣代为请安。听说皇上日夜宵干,清苦得很,如今可好些了?”
“皇上近日龙体康健。”哲尔肯答道:“不瞒王爷说,这几年王爷不在京,皇上还挺惦记王爷的。此番收到王爷请求归老之书,皇上特别重视,几次召集权臣商议此事。”
吴三桂听罢一笑:“吴三桂何德何能,竟受如此厚恩!其实,皇上有什么事,召小王进京面谕也就是了。何苦劳烦将军一趟趟地来,多费神哪,只要小王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爷言重了。”哲尔肯连忙笑道。
吴三桂一番话后,哲尔肯觉得他言语情深意切,毫无言不由衷的样子,旁坐的博达礼初见平西王,便觉得好像不像朱国治所说的阴狠之人。哲尔肯却不敢以常情猜度这位平西王爷,只是关注地听着,接着便爽然一笑:
“皇上与王爷可说是关山万重,不隔君臣之心了!请王爷过目万岁手谕。”
博达礼与哲尔肯早已商定,不便以寻常方式拘泥吴三桂,只要他肯听命奉诏就好。
见正使发了话,博达礼忙起身双手捧起诏书,哪知吴三桂却丝毫不敢怠慢,急急离了座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这才接过圣旨,细细展读。
其实旨意的内容他早已知道,但他仍读得十分认真。哲尔肯和博达礼二人却目光不移地盯着吴三桂,不知看过诏书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此时两人心中真是极度紧张,如果吴三桂一翻脸,就先会拿他们二人开刀。因此二人鼻子鬓角都见了汗,双拳紧握,屏住呼吸。
良久,吴三桂方将御书轻轻置于案上,笑道:“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允我的呈请。”
二人仍目不斜视,听吴三桂继续说:
“我本是北方人,长久住在这里也未免不习惯。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早就打算回北方去,安安稳稳地安度晚年。又怕在外面久了,难免有小人在圣上面前挑拨是非,万岁既然这样决定了,我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番话,二人的心这才放下一半。
“王爷真乃明白之人,但不知王爷车驾几时可以起程?”博达礼觉得吴三桂和蔼近人,并非像哲尔肯和朱国治说的那样,便笑着问道:
“这个……”吴三桂思索了片刻。
博达礼又插言道:“皇上早已在北京准备迎接王爷进京,大世子也在京日日盼望王爷北上,一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请王爷赐下日期,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做准备。”
听了这话,吴三桂站起身来,说:“既然皇上如此看重微臣,那我就受之不恭了,我当然没有问题,只要二位大人愿意,即刻我们就可以赶奔北京复旨,只是我这王宫前前后后一大堆的事,没人料理怎行?贱内,家眷、婆婆妈妈的事又太多。贱内这几日又染了风寒,一时又难以动身,这些琐事倒罢了,只是有件事若处理仓促了,只恐闹出乱。”
博达礼一听此言,便知吴三桂话中有话,于是拱手问道:“但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哎——”吴三桂长叹一声,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边摇头边背手在二人面前(足留)(足达)了几圈:
“最棘手的就是下面这些兵士军将,都是跟我多年出生入死的,最近又有谣言煽动,倘若安抚不当,激出事变来就不得了啊!”
听到这里,二人心里不由地一惊,心说怕什么来什么,可是二人终究是饱经风雨,心里害怕却未从表面上显露出来,博达礼惨然一笑道:“王爷说得极是。”
吴三桂看着博达礼失望的表情,不由心里在暗自高兴,却装作思索的样子说道:
“时间算下来,大约十月底——”
正说到这里,只听殿外一阵喧哗,响亮的声音:“我见王爷有要事,尔等哪个敢拦,我就格杀勿论!”
随着声音一个中年的将军双手推开殿前护卫,大踏步挺身而入,脚下雪亮的马刺踏在大理石板上,发出悦耳的金石之声。
只见此人面如晚霞,剑眉立目,鼻阔口方,身高过丈,虎背熊腰,走起路来,身前背后却有百倍的威风,一看此人便知道是一位身经百战的猛将。
“马宝!”吴三桂把脸一沉说道;“我正与二位大使商议大事,没有我的命令为何擅自闯殿,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王爷息怒,为臣自有主张。”马宝向吴三桂一拱手,说罢倏地一转身,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哲尔肯和博达礼。吴三桂却并不阻拦。
“还不给两位钦差大人见礼?”吴三桂言道。
马宝却不答言,冲二人冷笑道;“你们就是二位钦差了?莫非你们想挟持我们王爷上路不成?”
果然不出二位钦差所料,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博达礼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定是吴三桂事先安排好的戏,只是没有料到这么早就粉墨登场了。他见这个马宝气势逼人,便略微平了平心血答道:“此言差矣,此事并非皇上主动提出的,而是王爷自请撤藩北归养老。皇上念王爷劳苦功高,为大清基业奔波劳累,特此思准,我们二人只不过奉旨帮王爷筹划一下旅途事宜而已,又怎么谈得上逼呢?”博达礼也是有胆有识的老臣,并不惧怕这种场面。
哲尔肯见博达礼说得句句在理,心里也平静了许多,不等马宝回答,便又将一军:“请教马将军,你闯殿这样质问客人,难道平西王府就是这样以礼待客的吗?”
马宝双目阴沉脸色凌厉,没有丝毫迟疑:“我堂堂平西王驾前三军都统怎能与你们斗嘴!既然你们是说王爷是自请撤藩,那行期自然由王爷做主,而你们一进门就催问行期,是什么意思?!”
“放肆!”吴三桂满脸通红,“啪!”地一拍桌子,呯地站了起来,只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马宝吼道:“这是谁教你的规矩?我带兵几十年也未曾见过你这般蛮横的兵痞!来人!”
“喳!”殿内外的护卫呼啦往上一闯。
“把这蛮人给我轰出大殿!”
“哈哈哈……”马宝却未动半步,只是昂面大笑,一旁的哲尔肯、博达礼只觉得浑身直冒凉气。
吴三桂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把他给我架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喳”几十个护卫一拥而上。
再看马宝并不答言,一个箭步飞纵到大殿门口,拔剑在手,大喝一声:“谁敢上前?!我立刻就血染银安殿!”
这一下只把博达礼惊得从座上站了起来,心想:“若今日真弄翻了脸,倒霉的一定是我们!”想罢,他急忙冲吴三桂一拱手:“请王爷息怒,这事也并不能怪将军,我们二人今天言语是有些草率,还望王爷和将军多多担待。至于行期我想王爷大可不必着急,我们二人也是第一次来云南,正好可以游览一番云南景致,在王府多住几日又有何妨?”
吴三桂听了这话,压了压火,回到座位之上,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马宝也收起佩剑,冲吴三桂一抱拳:“王爷,你要撤藩我自然不能阻拦,但行期、路径却要由我来定,否则出了什么差错,我怎对得起王爷,我已传出将令,云贵两省各路要隘都已封死,没有信牌,连一只老鼠也休想出去!”
说罢他一转身看了看哲尔肯二人冷笑道:“你们两个酸丁钦差,好好在这里候着,等十年八年王爷撤藩事宜办妥了再上路也不为迟!”说完便一抖战袍,大步跨出殿外。
哲尔肯望着马宝的背影,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看来事情比预料的要严重得多,干脆我就挑明了,看看吴三桂怎样动作。想到这里便站起施礼道:
“王爷是最了解我的,你我三十多年的交情,我就不妨直说,但不知王爷如何处置我和博达礼?”
“哪里的话,”吴三桂也起身离座道,“大人误会了,你我多年交情,我的脾气你最了解,我怎能做出那种不仁不义之事呢?”
“王爷说得是。”博达礼离座而立。
“那马宝,原是献贼手下,兵痞出身,懂什么礼仪?自从我撤藩折子上去后,下头人议论猜疑的很多,他就是一个,方才讲的‘安抚’就是指他说的,二位大人不要与这等野人一般见识,暂且留住几日,等本王料理停顿后,我一定随二位起程。这等大事,我岂能儿戏?”
“既然如此,我们二人就先告辞了。”哲尔肯一心想早点儿离开这虎狼之地。
“怎么?”吴三桂惊讶地问道,“难道二位不肯赏光住在寒邸么?”
博达礼一抱拳:“非也,王爷不知,驿馆我们早已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留我们在抚衙,我们请免了。还望王爷担待。”
吴三桂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强留二位大人了,只是还未给二位大人洗尘压惊,本工真是过意不去。传谕:设宴为二位钦差大人洗尘!”
顿时,刚刚那杀气腾腾的场面却又戏剧般地转变为一团和气,酒宴之上三人杯酒相见,热络寒暄,可心里谁都清楚得很,这便是黑暗前的黎明,这一出戏的精彩表演,无疑使吴三桂处于极为有利的地位——一方面他禁锢了二位钦差,封锁了所有关隘;另一方面责任却与他无关,那完全是骄兵悍将胡闹的结果嘛!
广西兵变
就在康熙仍对吴三桂怀有一丝希望,派特使前往云南招安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吴三桂已遣密使暗中行动了,一场恶梦就在眼前。
这位平西王派出的密使非是旁人,正是他身边的得力谋士——汪士荣,江湖人称“神鬼未测小张良”。他自幼通读古书,颇有文才。而且喜读兵书,精于谋略,更喜欢密谋策划,暗中下手。因此,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来,没有人不点头的,不仅如此,他还精通武艺,曾受过高人的指点名人的传授,高来高去陆地飞腾,水旱两陆的功夫是样样精通,在江湖中乃剑客的身份,只因他平日极善于掩饰自己,因此绝大多数人对他的了解也是略知一二而已,正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平日吴三桂对汪士荣真可说是奉若神灵,言听计从,凡大小事一定要与他商量才肯决定。此次吴三桂派汪士荣亲自出马,责任重大也就不言而喻了。
汪士荣此次行动为了保密起见,未带一人,孤身骑着他那匹日行干里的宝马赶奔广西。当他已进广西地界时,哲尔肯的车队还在大山中日夜兼程呢!
这日晚间,浓重的乌云把本来就不亮的月牙儿罩了个严严实实,天空中一颗星也没有,走在山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汪士荣的快马却奔驰如飞,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传出很远。
汪士荣刚刚转过一道山环,眼看前面是一条双叉道,一条是奔桂林的官道,另一条则是一条羊肠小路深入一片密林之中,凭汪士荣几十年练就的一双夜眼,晚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心想:“走小路比官道要安全得多。”为了早日到达桂林,汪士荣一催胯下宝马,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正要前进,忽然一条黑影在他前边不远的地方一闪,顷刻却又消失了。
走夜路,汪士荣颇有经验,他意识到,这条一闪即逝的黑影绝非好兆,于是他便警觉起来,也放慢了速度,单手握缰绳,而另一只手则握住背后的青云剑柄,准备应付突然之变。
然而就在他这一闪念之际,只觉脑后恶风不善,他心中叫道:“不好。”但此人伸手如电,汪士荣再想躲闪已经太晚,只听“啪!”的一声,汪士荣应声从马上摔下,一头栽倒在地,但是他凭借功底深厚,又练就天花宝盖阔气功,因此这一下并未把他如何。
汪士荣心想:“我不妨将计就计,看此人到底何许人也!”于是他便假装昏倒,可暗地之中却已握剑在手。
这时有一人走到近旁,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汪士荣,不觉得一阵冷笑:“姓汪的,算你倒霉,我本与你无怨无仇,只是朱国治要我暗中取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