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王辅臣手下一部将率千余骑自西翼跃过径水杀过来。
这是王辅臣已想好的,要先趟一趟图海这汪浑水,看他的兵究竟有多能耐。
图海和周培公两人在中营的土包上,各擎一杯酒,碰杯对饮。只气得敌将狂叫乱喊,无奈而退。
战斗很快结束,图海检查伤之人数,共斩敌兵百八十余骑,清兵死伤仅五十余人。
而王辅臣自以为这次闯营探得了图海大军的营盘虚实,于是第二天晚上决定大举劫营。
夜幕降临了,径水两岸冰封大地,一片沉寂,对垒的营阵逶迤二十余里,星星灯火在黑夜中闪闪烁烁……偶尔传来一两声号角声和军营中的击杯声,在这不安的寒夜里,显得耸人毛骨。
突然,径河下流火光一闪,接着便响了呜嘟嘟的号角,震天的号炮,密不分点的战鼓,鸣镝的火箭也怪叫着飞向清营,这是张建勋、何郁之在攻打左翼清军,马一棍的五千人像潮水般越过任水上游,呼啸着冲向图海右翼前营,流星般的火箭明射了过去。立时,四处狼烟滚滚,烈火熊熊燃起,红的、黄的、紫的光焰映红了半边天,烈火中响起僻啦爆炸声,帐篷被烧,升起的飞灰在空中盘旋起落,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
顷刻间,图海各营的号炮也响了,地动山援一样的鼓噪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发出,左营、右营、中营分别从北边、西边,擎着火把齐回前寨增援,星星点点密密麻麻。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马一棍不愧响马出身!”王辅臣伏在中路,紧张得浑身冒汗,眼见诱敌成功,不禁大为振奋,按捺着激动,大声命令:“弟兄们,生死在此一战,杀呀!”说着翻身上骑,直冲清军中营。
眼见中军大帐灯烛辉煌,却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王辅臣不禁一楞,便勒住战骑,不再向前。正苦思对策,猛听炸雷般一声响,埋在大帐下的火药冲天而起,将一座座牛皮大帐掀得无影无踪,大片的士兵倒在了血泊中。
王辅臣心知不妙,料定图海必在附近埋伏,急忙命令众将,严加防守。
忽然马一棍的传令兵急匆匆赶来,禀道:
“报大帅:马军门打了一阵,里头的人全都退走,并不交战!马军门恐怕中计,命我前来禀报……”
一语未了,张建勋也来报,说敌人后营根本没来增援前营。
王辅臣暗道不好,正待吩咐撤兵,却见四周火起,全军已被清军团团围住,逼了过来。
最后,这场由王辅臣发动的夜袭偷营战,却以自己拼死突围,退守虎墩而告终。
经过一夜的厮杀,径水两岸,尸骨遍野,血流成河,断剑残戈丢弃得满滩皆是。双方点计伤亡的结果,清兵损失四千,王辅臣损兵折将一万多,单是阵前死亡的便有六千余人,由于双方兵力损失很大,图海命令三军休整七日,方移营过河,屯兵于平凉城下。
刚安定下来,图海和周培公二人骑马绕城一周,例沿城北向西来至虎墩下头。
这个虚墩从远处瞧,不过是一个土丘,近前细查,方知险要,王辅臣为屯兵方便,环着“虎”腰削出一道平台,墩下又修了许多石洞,只靠城门一端有一线石梯直通虎头顶端,上头有一座方顶圆的小庙,临北一面有一座石楼,在屯墙上可与城中呼应,恰如一只卧虎在眈眈地雄视平凉。
“平凉城修得真结实,”图海叹道,“全是大条石包面儿,只怕红衣大炮也表不坍它!”
周培公一时没有言语,只默默审视虎墩,良外,呼了一口气,方答道:
“此城北据六盘,南扼陇山,为甘东门户,自汉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千年经营,岂有不坚之理?若能从容地打,这座城并不难下,饿也要把王辅臣饿降!”
“你看在这城下埋火药如何?”图海说道,“只要炸开一个缺口就好办了。”
“都是砂土地,护城河的北面又没有冻,”周培公摇头道,“挖地道恐怕不成,再说火药也不够。”
图海见周培公只是打量虎墩,便笑道:“看样子,你还是一味想打虎墩,在上头架炮直轰城内。那敢情好,只你瞧瞧这形势,没有六七千人死伤,上得去吗?”
周培公点点头,说道:“是啊,总得想个万全之策啊!”
此刻,王辅臣听到图海他们查看虎墩,也带着龚荣遇赶来。
这一仗打得他十分惨,血本几乎赔尽,城中实有兵力不足七千,加虎墩上的守兵,不过九千余人,都统马一棍死在乱军中,何郁之带了一部残兵不知逃往何处,只龚荣遇兵员却无损伤,其余逃进城的三千,皆是惊弓之鸟,害拍打仗了。
这一仗使王辅臣痛苦懊恼极了。
他恨吴三桂当初逼他走上这条路。
当时之时,图海营中收到北京的诏旨与邸报,其中有一份康熙手谕:
抚远大将军图海,抚远参将军周培公:军报已悉,欣知二卿径河大捷,朕感之奋之。今岳州吴三桂贼势已日趋途穷。近闻急报,贵州有一万逆军来援,此势若成,则西凉军事又呈胶着矣!谨录二首凯歌赐卿,尚盼再振余威,急下平凉。国家岂吝高爵之赐!
下头却是两首古诗,不及细看,例看邸报。
一件是孔四贞归京,康熙接入宫中荣养;
一件是孙延龄反正归清之后,吴世琮曾诱之以军饷,在桂林城外被杀;查明汪逆下落,擒拿归案云云。
图海兴奋地说:“吴三桂快土崩瓦解了!”
“汪士荣”,周培公没理会图海的话,望着帐外,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我久闻大名,实在想见一见他,”他的目光又回到烛光上。
王辅臣万万没有料到,图海、周培公竟用火攻打下虎墩,还烧死了他儿子王吉贞;他只好缩到平凉城中坚守。
他在城头看见清兵架起二门红衣大炮,心中一阵发凉……他知道此炮威力极大,射程达七里,是洋人应康熙之请专门设计的,当年专门为保卫京师用的,却不想康熙将它派到这儿来;又向岳州派去二十门……
他又一次恨吴三桂。
他却见清军方面有一人单骑来到城下。
周培公青衣小帽,单骑来到城下,身后清兵已退却数里之外。
“城上守军!我乃大清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奉大将军之命,要进城找王辅臣将军!”周培公在马上大喊。
王辅臣一见是周培公,无名之火升起,“呸”的唾了一口,说道:“你又使什么诈计?不在虎墩等死,进城做什么?”
周培公朗朗一笑;“将军不要意气用事!目下情势你我心中清楚,我来与你指一条生路!”
“好!且先放你进来!”
城门“咣”地下了闩,吱吱呀呀开了。周培公纵马正待入城,远见一骑飞也似地狂奔过来,那人至城前下马,两手朝周培公一拱道:
“你我同入此城如何?”
“足下何人?”周培公打量来人,美国修眉,长袍表衿,恰如临风玉树,飘逸风流,一见便生好感,遂一边并辔策马入城,一边笑问:
“你是探亲,逢了这里打仗,入不得城么倒赶得好巧。”
那人说道:“正是呢!我前日已到了,只是那时打得凶险;四门不开,难得进来,今日倒借了吾兄的光了!”说着便笑。
周培公听着,想此人真能钻空子,便笑道,“什么要紧事,这可不是探亲的时候呀!”
“是么?”那人突然仰天长笑,“我怎么觉得这座城不至于就那样险?”
周培公顿起惊觉.便试探着问道:“何以见得呢?”
那人扬鞭高声说道:“大周吴三桂麾下五万军马来援此城,旦夕可至,试问,此城何险之有呀!”
两个人此时一问一答,连正在令军士关闭城门的张建勋也听愣了,忙绕到马前,打量了一下,笑道:
“是老汪啊!你来了,也不给我打一声招呼,我还道是姓周的带的随从呢!”
周培公便问:“你们认识,请教足下台甫?”
“我们是老相识了!”那人笑道,从背上抽出一管玉萧,轻盈地舞弄了一下,说道;
“不才姓汪,名良臣,字士荣的便是!想不到吧?我们竟是两国使臣进了平凉!”
“久仰久仰!”
周培公心中猛地一惊,又激动,又惶恐:数年来曾多方搜寻此人情报,又多次听傅宏烈说过,汪士荣清秀儒雅,状如处女。今天见了怎么心气如此高傲;想了半日方明白,他今番到这里来,是为给王辅臣打气壮胆,不能不外强中干,不由心中冷笑一声。
王辅臣又一次没有料到:吴三桂特使与清兵使者同时来到平凉。他一琢磨,顿时悟出自己已成为重要力量被双方争取。这对自己有利,且看他们相互斗争再说。
“大帅有令,传请汪先生,周先生入衙!”一声递一声地从中堂传了出来。
须臾之间,大炮三响,总督行辕中门“咣啷”一声洞然敞开,两行亲兵锦衣花帽,饰佩一色,握刀昂首怒目疾趋而出,在夹道两边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众护卫将寒光四射的刀枪虚靠在肩上,排成一道刀廊,正堂前天井上的油鼎下烈焰熊熊,冒着青烟的沸油发着“丝丝”的响声。气像森严恐怖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汪士荣看了一眼周培公,见他正睨视那油鼎,不禁一笑,即见龚荣遇按着宝剑大踏步出来,当阶立住了,将手一让,冷冰冰道:“大帅甲胄在身,不能相迎,请!”
周培公暗自提足了气,整整衣冠,跟在汪士荣身后摇着方步走了进来。
“辅臣兄久违久违!”汪士荣当庭一躬,又对四座军将团团一揖,朗声笑道:“一别数年,将军当年风采犹在,虽说战事暂失小利,雄风虎威依旧么!今汪某提师五万,前来援救,三日内可达平凉,当与图海会猎甘东,抖我汉家威风,横扫丑虏!”
“嗯。”
王辅臣脸板得一丝儿笑容没有,转脸问培公道:“你是谁?怎么进了我这方寸之地,连姓名也不报报。”
周培公听了,抬头看看王辅臣,突然笑道:
“我乃荆门书生周培公,你方才请进来的‘周先生’就是了。既云‘请’,便当以礼相待,为何一进门就以刀枪油鼎相迎,见了面却端坐不动,状同刑讯?漫说上国天使不拜下国诸侯,即从平交而论,窃以为将军殊失主人之道!”
王辅臣被他这话噎得一怔,按着心头怒火冷笑道:
“好一张利口——汪先生请坐——我来请问你周先生,你我两军对垒,胜负未分,你进城见我,有何赐教啊?”
“胜负未分!”周培公纵声大笑,将军以三万精兵与我会战,弥日之内十损其八。如今坐守空城,内无粮草,三军面带菜色;外无援兵,被我团团围困,敢问‘胜负未分’这四个字,据何而云?实乃大言欺人!”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王辅臣拍案而起,手指周培公问道:
“虎墩可是你烧的?”王辅臣想到王吉贞惨死,目光陡地一闪,嗓音立时变得暗哑阴沉,“那么大总爷王吉贞也是你害的了!”
周培公此时方知上面烧死了王吉贞,心里暗吃一惊,略一沉思,昂首说道:
“不错,虎墩是我所烧!”
“你瞧着那边!”王辅臣脸色苍白指着外边油鼎,“休管我有粮无粮,有援无援,——既然你害了我的儿子,那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儿子!”
周培公盯着王辅臣,目光亮得有点叫王辅臣不敢正视,当今万岁为你削去库籍,委以专阃,寄以腹心,建立开府,位极人臣,你无端造反,是为臣不忠;万岁不计你弥天大罪,放王吉贞归陕,你陷他于死,是为父不慈;今抚远大将军奉圣命着我前来晓以大义,劝你归诚,你相待无礼,出言不逊,是谋事不智……”
“拿下!”张建勋心里一直窝火,见周培公如此强硬放肆,朝汪士荣瞥了一眼,大喝一声道。他的几个亲兵“喳”地答应一声便扑上来将周培公双手反擒过来。
“……三军将士从你王辅臣数十所,如今势如累卵,命如悬丝.你竟悍然不顾,乃是为友不义;城中百姓翘首盼望干戈化为玉帛,你一意孤行,欲陷平凉于血海之中,是心地不慧……”周培公脸胀得通红,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着,已被捆得结结实实。军上们便把他往外拖。
“回来!”旁边立着的龚荣遇已是五内俱焚,看到弟弟被捆,气得浑身发抖,大叫一声道:
“谁他娘的敢?”
便大踏步上去,用剑割断了绳子。
他这几年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此时一急,本相便露出来。随即转身对王辅臣道:
“既同是来请,请大帅与汪先生一体以礼相待——哪个王八蛋敢乱来,老子宰了他!”
龚荣遇这么发疯地一闹,大厅上人们都看呆了。张建勋面子上实在下不来,于是双方各拔剑在手,怒目而立,顿时,大堂上变得似古庙一样死寂。
“荣遇你……”王辅臣心中大惊,但很快冷静下来,现下大部分兵士都是龚荣遇部下,只说了半截,又叹口道:“哦……是辅臣糊涂了。周先生,你也请坐。方才你的话虽说有些冤我王辅臣,却也不无道理,但既说我犯了‘弥天大罪’,你又何必来此?”
周培公抚着疼痛的肩臂,用刀子样的目光扫了汪士荣一眼,稍稍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方道:
“弥天大罪可用弥天大功来补,将军以往是受人愚弄,方才铤而走险,朝廷已经降旨,一旦弃暗投明,岂无一赦之理;图海与培公愿以身家性命相保!”
“不料来到此地,能听到如此妙音!”
汪士荣格格一笑,突然又冷冷地道:
“说得真好听,犹如钓天之乐——你保王将军,谁来保你呢?辅臣兄,此人狡诈异常,你损兵丧子,还没有吃够他的苦头?今图海二万疲兵屯于平凉坚城之下,将军再固守二日,我五万天兵即可抵达。图海插上双翅,又能飞往何方?甘陕定局,川黔滇的后继大兵,便源源而来,将军,据此三秦要塞,东临中原,何愁传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