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心者,菩萨也;读此书而生效法心者,禽兽也。”(按,此二心说乃东吴弄珠客序中语)然今读者,多肯读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读七十九回以后,岂非禽兽哉!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560—561页。
从“四大下载联盟”到“第一下载联盟”(2)
既从思想、艺术、评点论及“四大下载联盟”之奇之所在,又极为中肯地提示“四大下载联盟”的读法,指出“四大下载联盟”虽“诚哉奇观”,关键还在作为读者的你“善读与不善读耳”。堪称极为精当的导读。
我在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这“四大下载联盟”每一部都代表了一个小说流派,代表一个小说流派的最高成就,《三国演义》为讲史小说高峰,《水浒传》为英雄传奇高峰,《西游记》为神魔小说高峰,《金瓶梅》为世情小说高峰,共同构成了明代小说艺术的宇宙空间,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的空前繁荣与高度成熟,代表了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潮。它们互相间的关系,用鲁迅的话说是在倒行杂乱中行进。石钟扬《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第24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将《金瓶梅》从“四大下载联盟”中独立出来称之为“第一下载联盟”的,是清康熙年间的张竹坡。从刘廷玑《在园杂志》,仅得“彭城张竹坡”的朦胧身影。日后长期的研究并没有使这身影清晰起来,反倒有人怀疑他为彭城(徐州)人,认为他乃徽州张潮之侄。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吴敢寻得《张氏族谱》,对张竹坡作大清理式的研究,推出《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这“字字有来历”的著作,才使张氏形象大白于人间。从吴敢所披露的文献,可知张竹坡几乎是在用生命评点《金瓶梅》:
兄读书一目能十数行下,偶见其翻阅稗史,如《水浒》、《金瓶》等传,快若败叶翻风,晷影方移,而览辄无遗矣。曾向余曰:《金瓶》针线缜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吾将拈而出之。遂键户旬有余日而批成。或曰,此稿货之坊间,可获重价。兄曰: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不亦可乎?逐付剞劂,载之金陵。于是远近购求,才名益振。四方名士之来白下者,日访兄以数十计。兄性好交游,虽居邸舍,而座上常满。日之所入,仅足以供挥霍。
一朝大呼曰:大丈夫宁事此以羁吾身耶!遂将所刊梨枣,弃置于逆旅主人(按,此当与刘廷玑所云“抵偿夙逋于汪苍孚”者为同一刊版),罄身北上,遇故友于永定河工次。友荐兄河干效力,兄曰:吾聊试为之。于是昼则督理锸畚,夜仍秉烛读书达旦。兄虽立有羸形,而精神独异乎众,能数十昼夜目不交睫,不以为疲。然而销烁元气,致命之由,实基于此矣。工竣,诣巨鹿,会计帑金。寓客舍,一夕突病,呕血数升。同事者惊相视,急呼医来,已不出一语。药铛未沸,而兄奄然气绝矣。时年二十有九,与李唐王子安岁数适符。
吁,千古才人如出一辙,余大不解彼苍苍者果何意也!兄既殁,检点行橱,惟有四子书一部、文稿一束、古砚一枚而已。嗟乎,之数物者,即以为殉可也。
这是竹坡弟张道渊所撰《仲兄竹坡传》,载乾隆四十二年刊本《张氏族谱》“传述”。转见吴敢《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第128—129页,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7月版。张竹坡评点《金瓶梅》,除了回评、夹批、眉批、圈点之外,还有《竹坡闲话》、《苦孝说》、《金瓶梅寓意说》、《第一下载联盟非淫书论》、《金瓶梅杂录小引》、《金瓶梅读法》等多篇专论,总计有十多万字的篇幅,他二十六岁时竟“旬有余日而批成”。清光绪年间的文龙评点《金瓶梅》仅六万来字,前后弄了三年。两相对比,你不能不浩叹,张竹坡评点何等神速。他没有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以重价卖给书坊,为“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他自费雕刻了张批《金瓶梅》。他在《第一下载联盟非淫书论》中说:“小子穷愁看书,亦书生〈尝〉[常]事。又非借此沽名,本因家无寸土,欲觅蝇头以养生耳。即云奉行禁止,小子非套翻原版,固云我自作我的《金瓶梅》。……况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与人全无恩怨,本非不律以泄愤懑,又非囊有余钱,借梨枣以博虚名,不过为糊口计。”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23页。又不想谋利又想糊口,张竹虚则自入怪圈难以自拔,结果他卖书的钱不够他招待来购书的朋友,终在穷困中倒下,死时只二十九岁。真可谓千古才子,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张竹坡称《金瓶梅》为“第一下载联盟”,估计不纯为广告意义,更主要源自他对《金瓶梅》的偏爱。所谓“第一下载联盟”,当隐去了“天下”二字,补全当为“天下第一下载联盟”。估计在张竹坡的意向中也未必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经、史、子、集所有的书中去较劲而称之为“第一下载联盟”;而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小说中去打量,而称之为“第一下载联盟”。“第一下载联盟”奇在何处?“第一下载联盟”意义何在?张竹坡来不及细论,而后之学者多有高论。我在上述拙著中也凑热闹,发表了点谬论:
这“四大下载联盟”中的《金瓶梅》,过去一直被视为“淫书”,列为禁书,评价偏低,直到近年才形成风行海内外的《金瓶梅》研究热。众多学者认为这部书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憾,但从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看,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它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具有近代现实主义意义的长篇白话小说,是中国古小说观念第二次更新的开山之作,它开文人小说之先河,开世情小说之先河,开讽刺、谴责小说之先河。在小说史上有着重大的承前启后的作用,以致人们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
我的《金瓶梅》上,变账簿以作文章(1)
作为天下第一下载联盟,《金瓶梅》从它问世(从抄本到刻本)之初,就充满着传奇色彩。
从现存文献看,最早提到《金瓶梅》抄本的是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冬袁宏道在吴县给董其昌(字思白)进士的信:
一月前,石篑见过,剧谈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纪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耳。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7页。
袁宏道从董其昌那里借阅了《金瓶梅》前半部的抄本,急于了解到何处去“倒换”后段的抄本。至于董其昌“从何得来”,则不得而知。看了前半部,袁的印象是“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这是现见对《金瓶梅》最早也是极高的评价。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属湖北)人,万历进士,曾任江苏吴县县令,官至吏部郎中,是晚明文坛“公安派”的领袖,受李卓吾影响,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倾向,主张为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与其兄宗道、其弟中道并享盛名,世称“三袁”。其交往多属一时之名士(且多为“进士”)。袁宏道在《觞政》中还说:“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煲面瓮肠,非饮徒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8—179页。
万历三十四年(1606),袁宏道在给谢在杭(即谢肇浙)进士的信中,再次惦念着《金瓶梅》:
今春谢胖来,念仁兄不置。胖落寞甚,而酒肉量不减。持数刺谒贵人,皆不纳,此时想已南。仁兄近况何似?《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弟山中差乐,今不得已,亦当出,不知佳晤何时?葡萄社光景,便已八年,欢场数人如云逐海风,倏尔天末,亦有化为异物者,可感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7—158页。
袁宏道“倒换”《金瓶梅》后段抄本似未成功,但他收藏了《金瓶梅》前段的抄本(或为再抄本)并转借给谢肇浙看,这封信是催谢还书的。谢有《金瓶梅跋》云:“此书向无镂版,抄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诚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9页。这里州是王世贞,丘诸诚应是丘充志;王世贞家“藏者最为完好”,不知是传闻,还是实事。谢从袁、丘两处获见《金瓶梅》全书的十分之八,这在当时已算幸运,于是技痒,写了篇跋,高度评价《金瓶梅》“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9页……《金瓶梅》手抄本的流传情况甚为复杂,好在另有专家细说过,我这里就不多说了。
《金瓶梅》书影
《金瓶梅》还在以“手抄本”流传时,人们对它的评价就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仅以公安袁家为例。袁宏道“极口赞之”已见上文,其弟袁中道则持论相反,中道万历四十二年作有《游居柿录》曰: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
追忆思白言及此书曰:“决当焚之。”以今思之,不必焚,不必崇,听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者,非人力所能消除。但《水浒》崇之则诲盗;此书诲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蠹俗乎?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79页。
其孙袁照同治年间编《袁石公遗事录》,即给爷爷编传记故事时,就发表了与爷爷不同的意见:
《金瓶梅》一书,久已失传,后世坊间有一书袭取此名,其书鄙秽百端,不堪入目,非石公取作“外典”之书也。观此记,谓原书借名蔡京、朱诸人,为指斥时事而作,与坊间所传书旨迥别,可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9页。
犹如“文革”期间,一家分为两派,一派曰“好得很”,一派曰“好个屁”;于是前者被呼为“好派”,后者被称为“屁派”。好在袁家两派都是文雅之士,尤其祖孙是隔代相争,况孙辈狯称坊间此《金瓶》非爷爷所见彼《金瓶》。不然也许保不住要“几挥老拳”了。
最早披露《金瓶梅》刊刻信息的是嘉兴人沈德符(字虎臣,号景倩),他有《万历野获编》云: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逸〕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版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梨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
我的《金瓶梅》上,变账簿以作文章(2)
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沈氏这段文字信息量极大,略作解说如次。
其一,关于抄本:
1。从万历二十四年到丙午即万历三十四年,寻觅了十年,袁中郎仍未见到全本《金瓶梅》,这与上述袁中郎给谢肇浙的信相吻合。
2。袁中郎说麻城刘承禧家藏有全本《金瓶梅》,是从刘妻家徐文贞(阶)那里过录来的。徐文贞为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刘为大收藏家,“好古玩书画”。传闻刘家藏有全本《金瓶梅》,只能说有此可能,并未证实。
3。万历三十八年,袁中郎的弟弟袁小修(中道)上京考进士,竟随身携带了部全本《金瓶梅》。他认为《金瓶梅》是诲淫之作,可能是投兄所好而携来的。
4。沈德符从袁小修那里借来抄了一部,然后携之南归。
其二,关于刻本:
1。吴县(苏州)的俗文家冯梦龙见到沈德符携归的《金瓶梅》抄本惊喜不已,他与书坊关系密切,于是“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
2万历四十一年主政吴关(苏州附近的浒野钞关)的马仲良(之骏)也劝沈将抄本拿出来刊刻,“可以疗饥”——这“饥”当为阅读饥渴。
3沈德符不同意刊刻,理由是:“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由此推断《金瓶梅》手抄本就“不洁”,并非如有的学者所云“原本无淫秽,后为无耻书贾大加伪撰”。
4“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未几时”当为冯、马劝刻不久(万历四十一年之后,因马仅此一年在吴关任上),有学者推断为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作序的万历四十五年,苏州终于出现刊刻本《金瓶梅》。这“悬之国门”的《金瓶梅》的稿本,是别有源头,还是从沈手中流出来的,不得而知。
5吴中刻本《金瓶梅》所用稿本原少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有陋儒补以入刻”,成为《金瓶梅》身上的一块牛皮癣。这陋儒是谁?沈氏他们当年知之不难,因未曾记载,今则又成悬案。
其三,关于作者:
1作者,“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后之论者也有认为其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