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高的垛子,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许褚的铁矛扫过去已是避无可避。但那刺客的功夫不是战场上那一套,蹿蹦跳跃忽左忽右,竟能在这狭窄之地将许褚的攻击尽数躲过!
许褚数击不中,反把帮忙的人逼开了。那刺客一个跟头滚到楼阁门口,又出一剑刺向曹操。这会儿所有卫士都急了,十余把剑一齐招架,总算将刺客逼回。许褚与众卫士围了个扇面,生生将他逼向垛口。刺客自上城献书一直低着头,打斗之际又跳跃迅速,到这会儿众人才发现他脸上围着块黑布,只露出凶残的眼睛。众人不敢怠慢,举着剑越逼越紧,要将他逼到墙边擒获。
那刺客步步后退,已到了垛口边上,忽然轻身一跃,跳出了垛口。许褚等人以为他要坠城自尽,赶紧抢过去观看。哪知此人本领忒奇,乃是故意以坠城相诱,跳出之际左手抓住垛口,点脚在墙上一蹬——竟又纵了上来!跃过诸人头顶,再收腿向后一踢,正踢在许褚肩头,险些把许褚踹下去。刺客反借着一踢之力,半空举剑又向阁门处刺来,这一次就近刺的是陈群。
卫士都扑了个空,只得再靠袁敏招架。两剑相交一瞬之际,袁敏的剑立刻被击飞——他虽会剑术,但比这刺客差得太远了。刺客一招得手,抢步又刺陈纪。陈纪一把年纪腿脚不便,而保护之人尽在刺客身后,这歹毒的一剑已是避无可避了!
正在危难之际,又有一个人影蹿了过来,快如闪电的一剑将刺客的剑招化解。众人侧目观瞧,出手的竟是陈家的一个中年仆人,但是出剑之快绝不亚于这刺客。顷刻间剑光闪耀人影晃动,两人你来我往斗了起来。曹操满头冷汗,胸口怦怦直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吓糊涂了,楼阁本来就是藏身的嘛!赶紧搀扶陈纪与袁涣、袁敏、陈群退至阁内,关上大门从窗口观望。
眼见剑光闪耀夺人二目,可那仆人与刺客性命相搏却只有风声,两把剑浑不相碰,全凭招数制敌取胜,可见剑术造诣皆已精深,在这狭窄之地打了个平分秋色。至于许褚及诸卫士连边都靠不上了,闪在一旁举着兵刃等候时机。曹操观看战局,心中却暗自奇怪——这刺客为何行刺?为何他不光刺我一人,似要将这阁中之人尽数杀死?出手相救的仆人又是什么来历?
眨眼之间又生变数,那仆人眼见刺客剑到仓皇一封,用力过猛来了个大开门,整个前胸都暴露在敌人面前。众卫士大呼不好,但刺客已然变招又到,直刺那仆人咽喉!众人都以为这仆人必死无疑,却不知他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剑及之处他缩颈藏头,把右手之剑交与左手,就势奋力向上一撩,已奔刺客胸腹而去——撩上可就开膛了!那刺客倒也不简单,仓促之间脚尖点地奋力后跃,直贴到城垛之处,剑尖擦着胸口而过,虽没受伤但蒙脸之布却被这一剑掀去了,惊得手扶垛口稳住身子才没有下去。袁涣一见此人瘦削的面孔,不禁一声呼叫:“是他!”曹操却不识得,欲要相问,又听一阵呐喊之声,刘备手提佩剑自城下冲了上来,与那仆人合击刺客,许褚也横起铁矛相助。
那刺客已知取胜无望,蹿上垛口,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谁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哪知摔到了一座小阁顶上,他翻身起来跳至一座较低的民房,随即又一猛子扎入水中。刘备放声大呼:“下面的人!快抓刺客啊!”此时城内一片大乱,曹兵、降兵、百姓乱作一团。那刺客本就是兵卒打扮,混在人群中早没了踪影……
阁门打开,曹操等五人走出。陈纪一把抱住救命的仆人:“不敢问恩公真名实姓,为何隐藏本领投身我家中为仆……且受老朽一拜!”
那中年汉子一把搀住,反倒给陈纪跪下了:“主人岂可自折身份?在下本名邓展,年轻时曾受您满门的恩惠。今四海汹汹,我不过是想报恩,故而混入府中充为仆役,随您四处辗转暗中保护安全罢了。”
陈氏父子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自家何时帮助过这个叫邓展的人。邓展见此情形长叹一声:“先生忘却我这梁上君子了吗?”
“梁上君子?!”陈纪手扶银髯沉默半晌,猛然想起此人来历。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陈纪的老父亲陈寔还活着,但已年逾古稀,不应朝政三公征召,在乡间闲居养老。有一日家中溜进个窃贼,偷盗未得藏身于房梁之上,不慎被陈寔发觉。陈寔既不驱赶喝骂也不禀报官府,将满门子侄都叫到房中,严厉训教道:“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既在梁上为盗却被称作君子,那小贼羞愧无地,赶紧跳下来磕头认错。陈寔得知他孤苦贫困无所生计,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周济他两匹好绢,又教导他弃恶从善立身行道——原来昔日梁上小贼就是邓展,自受陈寔训教,十年间投名师访高友练成一手好剑术。
邓展说明理由,陈纪搀他起来再三称谢。曹操见此人知恩图报又剑术了得,早就心痒痒了:“邓义士有此绝技,可愿为朝廷效力?”
邓展连连磕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在下蒙陈氏再造之恩,当报答此恩之后再图建功立业。”邓展的话很委婉,陈纪已经岁数不小了,他要侍奉在老人家身边,待到陈纪有朝一日病笃归天,他再出仕效劳。
曹操暗自称奇:《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果真不假,这陈寔、陈纪、陈群祖孙三代积善名不虚传,我若推心置腹收为己用,定能够彰显我的恩德使天下士人归心……
他们几个说得热闹,刘备、许褚却面带仓皇跪倒在地:“卑职护卫不周,请主公责罚。”
“老夫甘冒其险,不赖你们。”曹操扬扬手,转而向袁涣问道,“曜卿识得那刺客吗?”
袁涣点点头:“此人乃陶谦旧属,河东薛永是也。”
薛永!曹操皱起了眉头——薛永乃昔日东海相薛衍之孙、兖州从事薛兰之子。当初兖州叛乱,薛兰助吕布为害,被吕布封为兖州功曹,最终被曹操攻破巨野县斩首示众。薛永既是薛兰之子,又是陶谦旧属,跟曹操可谓国仇家恨呐!但有一点曹操想不通,他为何不单行刺自己,还要将陈氏父子也杀死呢?
曹操百思不得其解,向陈纪四人道:“本还想叫列位居于城中,现在看来大为不妥。我这就调集兵将,护送列位迁入大营,还是那里安全。”四人逢此变故也不再推辞,刘备提议:“薛永虽逃必不能走远,卑职率领人马四处盘查,未必不能将其擒获。”
“数万大军可御,一介刺客难寻。”曹操拍拍刘备肩膀,“玄德忠心可嘉,不过这是大海捞针呐!他一着失手,必混出下邳远遁他方,你查也是白查。”刘备悻悻道:“即便最终徒劳,卑职也要试一试,岂能便宜了这狂徒?曹公诛杀吕布对我恩深四海,在下自当尽犬马之劳!”
曹操见刘备诚心诚意,便不再阻拦,望着他召集卫士焦急下城的身影,一股欣慰之意油然而生——有一两个仇人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我推心置腹厚待来者,奸恶之徒能奈我何?连刘备不都对我感恩戴德俯首帖耳了嘛……
【欲海沉迷】
许褚等人保着曹操回到大营,又为陈纪父子安排住处,提起城中薛永行刺之事,满营文武无不惊骇。王必、曹纯不敢怠慢,又在中军周匝增派了卫士。曹操又与军师荀攸谈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令庖人准备晚膳。
荀攸不便叨扰,要起身告辞,守在帐口的许褚禀报:“广陵太守陈登前来献食。”话音未落,就见陈登亲手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已在帐口站定——因为刚出了行刺之事,营中盘查谨慎,他的从人都被拦在辕门外了。
“元龙怎还这般客套。”曹操微然一笑,又拉住荀攸,“军师不要走了,留下一同尝尝元龙送来的东西。”
陈登面带微笑低头进帐,许褚一把拦住:“等等,我先看看再说。”他知陈登毕竟不是曹营嫡系,恐有专诸刺王僚之事,一把掀去覆盖白布,见盘中是一堆白花花圆肉,便放心了不少。但紧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的腥气,生怕食从外来其中有毒,便不由陈登分说,抓起一块就咬——咯嘣!一下子硌了牙,疼得许褚连忙吐出,捂着腮帮子直哎哟。
陈登哈哈大笑:“许将军的嘴好快,这东西得去壳吃呀!”
许褚身负蛮力健壮如牛,但再高的本事也练不到牙上,捂着嘴连声抱怨:“这是他妈什么鬼东西?这也能吃吗?”
“在下特意挑选之物自然大快朵颐,”陈登将托盘放在帅案上,笑道,“明公可识得此物?”
“原来是牡蛎啊!”曹操扫了一眼也笑了,“仲康啊,你生在豫州,不识得此物,少见多怪啦。”
哪知陈登掩口而笑:“不对不对,明公再仔细瞧瞧。”
“这不是牡蛎吗?”曹操仔细打量——见此物形状好似去了半扇壳的牡蛎,却比牡蛎大了不少,淡黄色的肉,宛然一体生成,没有纱线,犹如人的耳朵。他拾起筷箸夹了一块,感觉肉质较牡蛎硬得多,用手剥去半扇外壳,见壳内侧五彩斑斓泛着绿油油的光,还有九个均匀的小孔列成一排。看了半晌实在不认得,又让荀攸辨识,荀攸也摇头不明。曹操扑哧一笑,放下道:“看来老夫也少见多怪了,此物究竟是什么?”
陈登笑道:“此乃鳆鱼啊!”
“哦。”曹操恍然大悟。鳆鱼乃东南沿海特产之物,由于数量不多一般仅供天子御膳,据说味道鲜美颇能滋补。昔日绿林起义,刘秀在昆阳大破王莽百万雄兵,愁得王莽食不下咽,便以鳆鱼为羹每日饮用一点儿,竟体力充沛连饭都不用吃了。
陈登又道:“此种鳆鱼与京中御膳所用大不相同。只因此物不易保存,未运到洛阳、长安就要腐坏,所以一般进贡的都是腌制之后的。而今天这盘乃是新鲜的,本郡渔家方从海中打捞上来,趁着天凉以快马疾驰送来的。明公快尝尝吧。”
“哎呀元龙,就为了老夫这点儿口福,不知又给多少人添了麻烦。这些鳆鱼价值不菲吧?”曹操喃喃不已。
“这鳆鱼又叫石决明,经常食用可以平肝潜阳、解热明目、止渴通淋。鳆鱼甲也可入药,夷人自古用此物磨粉疗眼疾。”陈登娓娓道来,“不过物以稀为贵,中原之地视其为好东西,这在青徐沿海倒也算不得什么。我们这里的渔户乡民给它起了个诨号叫鲍鱼。”
“鲍鱼?”荀攸笑了,“孟子有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名字倒也有趣。”
虽听陈登解释,曹操仍觉此物珍贵异常,小心翼翼夹了一块,没有整个放进口中,咬了一口细细品尝。但觉滋味甘甜略带海味、肉质筋道满口生香,不禁赞道:“好!果然是好!”端起盘子让荀攸、许褚都来尝一尝。
许褚刚才吃了这东西的亏,这会儿闻听是好东西,张着大手抓了一枚,剥开壳往嘴里一塞,咕哝哝就咽了下去,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荀攸则细细品尝,似有心得:“都说这鲍鱼腥臭无比,原来入口如此鲜美。妙矣妙矣……”
曹操一连吃了好几个,这才放下筷箸道:“多谢元龙相赠,你也吃上几个吧。”陈登推手笑道:“在下平日不食鳆鱼、牡蛎等物,唯独爱吃生鱼。”荀攸咧了咧嘴:“生鱼也忒血腥了,食之恐不易克化。”
“我天天吃倒也习惯了。”陈登满不在乎。
说话间庖人已将晚膳送来,曹操挽留荀攸、陈登一并而坐,又命人取过酒来,笑道:“军中本无酒水,此乃下邳降将侯成献给老夫的,听说因为私自酿酒,这侯成还被吕布责打过一顿。”
提到吕布这般降将,陈登放下筷子:“明公宅心仁厚,宽宥吕布余党,但这帮人该交与谁统领呢?”
曹操一愣,随即笑道:“拨与玄德统领如何?”
陈登附和道:“我看甚好!刘使君小沛一仗损失不少,将宋宪、侯成等部交与他统领甚是合适。”
荀攸却连连摇头:“此举大大不妥,刘使君坐镇小沛与吕布诸将多有冲突,倘关羽、张飞等与宋宪、侯成不和,势必有碍军心。”这话不过是托辞,其实荀攸至今对刘备持有怀疑。
曹操很尊重荀攸,只道:“公达也忒过小心了。”便不再提这件事,三个人只是对酌几盏,转眼间已到了掌灯的时辰。
忽又闻许褚通报:“镇东将军到!”刘备跪倒帐外抱拳施礼。
曹操戏谑道:“玄德的鼻子好灵,知道我们在这儿吃鳆鱼,是不是想蹭饭啊?”
刘备解剑进帐,作揖道:“卑职已派人盘查下邳城,又知会各营诸将搜拿,未发现刺客踪迹,特来禀告明公。”
“辛苦你了。”
“卑职无能,有负曹公之托。”
曹操笑了:“玄德无须自责。咱们要找人家要逃,搜不到很正常,过来一起用饭吧。”
刘备推辞道:“明公面前哪有卑职的座位?本不该打扰您,只是怕您心中记挂此事,匆匆忙忙就过来了,罪过罪过。”
曹操笑道:“哪里的话,军中无小事,人人都似玄德一般才好。叫你坐你只管坐!”
刘备推辞不过便恭恭敬敬坐到一旁,却没敢凑到案前用饭。荀攸捋髯道:“此番行刺之事不容小觑,薛永既能乘虚而入,必知明公行动,吾恐军中有其细作(间谍),弄不好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刘备赶紧接过话茬:“张辽、臧霸等未获,这背后指使之人会不会是他们?”
陈登不以为然:“那张辽、臧霸、孙观等都是豪气之人,怎会行此下作之事?我敢以人头担保,绝不是他们所为。”
曹操与荀攸对视了一眼——陈元龙怎如此看重这帮人?
刘备却道:“是他们也好,不是他们也好,青徐沿海这些小贼患必须要处理一下了。”
“不错。”曹操放下了筷子,“是应该处理一下,但不一定要赶尽杀绝,我看最好是将他们招降过来。他们若是不愿离开就叫挂个郡县的官职,只要承认朝廷,不再危害百姓,且叫他们统领旧地又有何不可呢?徐州屡遭战乱百姓不宁,臧霸、孙观这些人虽然出身低贱身负贼名,但既然能占据诸县数年之久,必然也得了些民心。”说着话他又夹起一枚鳆鱼,“这就好比鲍鱼,虽嗅之腥臭,然入口则香。”他心中最大的顾虑还是袁绍,河北战事已无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