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就是曹操先前的打算,但到了今日他的体会更深刻了,他久久凝视着“胜可知,而不可为”这七个字——胜利是可以预计的,但却不能够强求!他提起笔在后面批注道“自修理,以待敌之虚懈也”,写完放下笔,沉吟片刻才环视诸将道:“今日之战本是情非得已,从明天起咱们紧闭寨门不可轻易出战,静观其变以待天时。”
“诺。”不管乐意不乐意,诸将还是整齐响亮地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后营一阵喧闹,任峻自许都押送军粮而来,诸将赶忙把他迎入大帐休息。曹操瞧着风尘仆仆的妹夫,关切道:“这些差事你怎么还亲自跑,打发手下来不就成了?”
任峻缓了口气,一脸严肃道:“别人来我岂能放心。河北兵马甚众,若是半路劫杀丢了粮草,咱们可就危险了。”毕竟是一家人,操心总比旁人更多些,“另外还有件事,荀令君叫我跟您商量商量。”
“哦?”曹操挥退诸将,只留荀攸、郭嘉在一旁参详。
任峻似乎是一路上渴坏了,连灌了好几碗水才道:“自从您对阵官渡以来,并州高幹可一直没闲着,大肆拉拢关内诸将,还派人到西凉结交马腾、韩遂,恐怕是要给袁绍帮忙,袭我军于后。”
“是给他舅舅帮忙,还是给他自己帮忙啊?”曹操一阵冷笑,“西凉在哪?官渡在哪?他要是真想给袁绍帮忙,就应该率部攻打河内,我派魏种去守河内就是防着他这一手。可是他不向东来反而向西去,这是什么用心?”
“高幹自己有野心啊!”任峻明白了。
郭嘉幸灾乐祸道:“袁绍大军渡河,发冀州、青州之众,据说连幽州旧部也有人跟来了,唯独不见并州的动静。我看袁绍这个外甥是白疼了,养了只狼崽子,硬是看着他舅舅跟咱们斗,他在那边自己积蓄实力。袁绍要怪只能怪自己,谁要他偏让三子一甥各领一州?等着瞧吧,高幹不过是第一个冒出来的,以后他们家的乱子还有的是呢!”
荀攸觉得郭嘉这几句“不厚道”的话说得有点儿远了,现今之危尚不可解,哪顾得上以后的问题,把话题拉回来道:“不论高幹为的是谁,关中诸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总不能叫他再撼动。”
“说的也是……”曹操又陷入了思考。
任峻领了荀彧的话,是有准备而来,自怀里掏出一份帛书道:“您看看这个办法好不好。”
原来先前奉命出使益州的谒者仆射卫觊因汉中“米贼①”断路而留在了长安。他一面安抚因李郭之乱逃难归来的百姓,一面组织耕种生产,发现关中的食盐缺乏管理,因而建议朝廷派官员专管食盐,用所得收益购置耕牛、招募百姓,以此削弱关中诸将对百姓的控制。
“卫伯儒长本事啦!”曹操颇为赞赏,“这可是老成谋国之见。我看这样吧,建议既然是卫觊提的,就让他当这个监盐使者。另外让钟繇任司隶校尉移治弘农,看住诸将的动向。兵虽然抽调不出了,但凭着他们俩在关中的人脉,总不至于叫姓高的钻了空子。”
“好,我回去就叫令君照办。”任峻把书信小心收好。
“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前几天孙康传来书信,说昌霸又反啦!”
曹操长叹一声:“反了降、降了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共就千八百人,没完没了折腾,我看这家伙是当惯了土匪,不造反就憋得难受啊!先不理他,等日后再收拾……京里官员可有什么异常?”
“自从杀了董承、刘……李服那帮人,所有官员都老老实实的,朝会上都很少讲话。”任峻没好意思说得太透,其实现在的朝廷官员已经对曹操噤若寒蝉了。
“皇子刘冯的病怎么样了?”
“皇子嘛……”任峻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据说不太好,这都病病怏怏一年了,越来越重,全靠药顶着。我看这孩子活不长远。”
曹操望着昏暗的油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叫令君上表请封刘冯为南阳王。”
“什么?!”三个人都愣住了,不知他为何在战事紧要之际提出这样的事。
曹操盯着灯捻喃喃道:“关于玉带诏一事,造成的影响很不好。董贵人虽然该死,但她腹中怀有龙种。许都官员嘴上不说不等于心里不骂我,既然如此我帮圣上弥补弥补,封刘冯为王。这样天子也能安心,我良心上也过得去,别人也不至于再骂我了。”
“主公一片苦心又有谁知?唉……”荀攸、任峻都不禁感慨叹息;郭嘉也随着他们说,但心下暗自发笑——这根本不是曹操的真实用意,他的良心才没这么脆弱呢!只因前番刨了梁孝王的陵墓,造成的影响极坏,陈琳甚至把这件事写到了檄文中,搞得天下沸沸扬扬。现在曹操提出这件事,一是要堵袁绍的嘴,叫天下人知道许都朝廷还是天子的,皇子照样封王;二是以此换取后方舆论的支持,避免在对战之际节外生枝。毕竟他现在牢牢拴在官渡无法分身,这就好比一根灯捻不能两头烧!至于皇子刘冯,曹操明知他病入膏肓又只有一岁大,给这个快死的孩子一个王位不过是个空头人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问题困扰着曹操,他凝视着任峻问道:“伯达,咱们的粮食能支持多久?”
“五六个月总不成问题。”任峻怕他忧虑,又补充道,“不过到那时候又该大收了,今年的新粮正好接上。”
“你这是报喜不报忧,为我宽心啊……”曹操心里有数,虽说屯田进行得很成功,但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连续消耗。自前年以来征张绣、讨吕布、定河内,大军屯于官渡,每天都有消耗,而且现在夏侯惇、曹仁、曹洪、魏种等处也都在吃粮,豫兖二州的粮食已入不敷出,如今是靠吃老本过日子。至于今年秋收的新粮,曹操都不敢想,谁知道五六个月后是什么样子,万一刘表、孙策来捣乱,粮食哪还收得上来?
荀攸、郭嘉、任峻都知道这个难处,但是根本没有解决之策,这场仗既然已经开始,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四个人围坐在昏暗的孤灯下,似乎被这个暗藏的忧患压得透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曹操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孙子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机会是要慢慢等的,可是老天爷给咱们等待的时间却不多呀……”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仗将会越来越难打。
就在曹操忧愁之际,袁绍的中军大帐却闹得沸反盈天。今天这场搏杀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河北军折损近万,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以十万之众对抗不到自己一半的敌人却打成这样,明显是落于下风了。诸将要求改变战法,但袁绍固执己见,一定要再挑起大战将曹操彻底消灭。
沮授负气辞职降为谋士,本不想再为袁绍献计献策了,但眼看着河北士卒死伤严重,顾念此间芸芸众生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主公,今天这样的仗绝不能够再打了。北兵数众而果劲不如南,南谷虚少而财货不及北;南利在于急战,北利在于缓搏。咱们不如步步为营逼近官渡,旷以日月持久对峙,待曹操粮草不济士气低迷,一战可定也。”
“旷日持久?”袁绍瞟了他一眼,“岂不闻‘兵贵胜,不贵久’的道理?我军虽然折损不少,然曹操所丧亦有十之一二,只要咱们凭借兵力恃强凌弱,曹操必败无疑!”
沮授岂能不知兵法?现在根本不是南征曹操的最佳时机,可袁绍一意孤行,既然来了就只能是耐着性子打,可是袁绍连这点都做不到,沮授知他无可救药,深深一揖走出大帐,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袁绍看了个满眼,又气又恼正要发作,高览在一旁咋咋呼呼插了话:“我看这样不行!硬打硬拼即便能胜,得死多少兄弟啊?主公再想一想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袁绍却不屑一顾,“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黎民望解倒悬,三军将士正是为国出力之时,岂能苟且畏死不思进取?”他又搬出天下大义做幌子。
高览见他满口空话却不顾将士死活甚是不悦,又不好当众争执。张郃又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今我军多曹操一倍,正好密遣兵马骚扰敌后,诱曹操分兵。曹操若分趁机截杀,曹操若不分,则化虚为实抄绝其南、断绝粮道,则曹操不攻自破矣!”
袁绍还是不以为然:“只要咱们直捣官渡将曹操大军袭破,河南之地可定矣!何须这么麻烦?”说这话他又瞅瞅刘备,“刘使君,本将军说得对不对啊?”
“将军所言句句是实,”刘备其实更赞同张郃的战略,却不好驳了袁绍的面子,颇为婉转道,“不过在下曾在豫州,与汝南黄巾刘辟、龚都等人有些联络,若是主公愿意造势于敌后,末将愿意效劳。”
“那倒不必了。”袁绍捋了捋胡须,“我堂堂朝廷大将军,还不至于要靠几个蟊贼相助……散帐吧!大军休整一日,后天再寻曹操索战!”说罢他自帅案下拿出一卷《上林赋》,优哉游哉看了起来。
众将垂头丧气纷纷退出,张郃见沮授正伫立在辕门仰望天空,赶紧凑了过去:“主公不纳我言啊!”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沮授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我离开邺城之时已将全部家财分散给族人了。夫势在则威无不加,势亡则不保一身,哀哉……”
“不至于一败涂地,像您说的这么严重吧?”张郃虽怏怏不快,却还没把战事想得那么糟。
“以曹孟德之明略,又挟天子以为资,我虽克公孙,众实疲弊,而将骄主忲(tài),军之破败,在此举也!”沮授仰望明月苦笑道,“扬雄有云‘六国蚩蚩,为嬴弱姬①’,就是今天这个局面,我恐怕是没命回河北了。”
张郃料他与袁绍结怨故而口称败绩,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安慰两句。这时高览急急渴渴跑了过来:“儁(jùn)义兄,不好啦!大公子和郭图商量着要裁撤咱们的兵力。”
“什么?”张郃不禁皱眉。
高览悻悻道:“郭图那边死伤严重,要分咱们的兵填补。他妈的,凭什么死人都算咱们的!”
“这还用问?郭公则这是要给大公子积蓄实力,将来好跟三公子抢位子。”沮授摇头不已,“全力对敌尚且不胜,还在这时候动歪心眼,无药可救!”
正说话间,袁谭带着郭图、许攸等人走过。张郃知道高览性子急,紧紧拉住他的手腕,见那帮人走出辕门才缓缓松开,总算是没闹起来。许攸走在最后面,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他们道:“张将军、沮先生,主公没有采纳你们的建议,还望你们不要挂怀。”
张郃不甚喜欢许攸那种随随便便的做派,但人家既然好言相劝,也客客气气道:“这有什么挂怀不挂怀,都是为了打仗嘛。可惜主公太急功近利了。”
哪知许攸忽然大笑,拍拍张郃和沮授的肩膀道:“二位莫灰心呀,我与曹阿瞒相交二十余年,素知其用兵之道。等到了后天,即便主公想战,恐怕人家也不跟咱打了!深沟高垒闭门不出,主公折腾几天无计可施,到头来还得用你们那些计策,结营对峙、分兵扰敌都是大势所趋,你们就等着瞧吧!哈哈哈……”说罢摆着大袖笑呵呵去了。
望着许攸远去的背影,张郃心里踏实了不少:“许子远也是咱们营中的智士,他既这样放心,这仗也未必不能大获全胜。”
“智士?”沮授联想到自己有感而发,“在咱们主公帐下,越是智士越难自存。莫看许子远谈笑风生,他自身祸福还不一定呢。”
【捉襟见肘】
战事的发展果如许攸所料,从四月交兵直到八月,袁曹两军一直处于僵持状态。袁绍意欲再次挑起大规模会战,无奈曹操紧闭营门不作理睬,只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小战斗。有这四万兵堵在眼前,袁军不可能视若无物绕开前进,因而十万大军被牢牢绊在官渡以北。
无奈之下袁绍只能采纳沮授先前的建议,率领兵马步步为营逼到了曹营附近。但是曹操筹划官渡决战已久,早把连营修得妥妥当当,袁绍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于是仗着人数优势堆沙为山,扎下东西数十里的营寨,渐渐对曹营形成包围之势。另一方面,又采纳张郃的提议,开始筹措分兵敌后的战法。
袁绍突然更变战略,可把曹操忙得够呛。他不能坐视袁绍把自己困死,也只得分散兵马向东西两面扩大营盘,防止袁军用营寨将自己包围。但敌众我寡,这样的军备对抗十分危险,连营越张越大,守备的兵力就越来越薄弱。发展到最后,曹操的兵马分散各处,中军主力不足一万,而且带伤者十之二三,就是想杀出去跟袁绍拼命都不容易了。
可就在曹操一筹莫展之际,各地的告急文书也似雪片般飞来。袁绍不再顾及名誉,派刘备到汝南,煽动昔日被曹操击败的黄巾余部刘辟、龚都等人再次举事;与此同时袁氏在汝南的故吏瞿恭、江宫、沈成等占据县城作乱,与李通开了仗;袁绍又把泰山反民郭祖、公孙犊等人都授予将校之职,支持他们继续跟吕虔打游击;已经有过一次反复的昌霸见时局变动,也再次举兵叛曹,济南国黄巾首领徐和也率部南侵,想趁机分一杯羹,弄得臧霸等人两头忙,一边对战青州一边围困昌霸……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时刻,孙策也公然翻脸了,率部打进了广陵郡!
广陵功曹陈矫奉陈登之命千里迢迢赶到官渡前线面见曹操:“鄙郡虽小,却是地势险要之处,若蒙救援使为屏障,则孙策的图谋必将挫败,东方诸郡可保安宁。曹公武声远震仁爱滂流,未从之国望风景附,百姓崇得养威,此乃王者之业也!请曹公速速发兵救援吧……”
陈矫又是讲利害又是说好话,曹操一点儿都听不进去,指导路粹写着一份表章:
〖臣祖腾有顺帝赐器,今上四石铜鋗①四枚,五石铜鋗一枚,御物有纯银粉铫②一枚,药杵臼一具……〗
陈矫有些不耐烦了,抢步上前跪倒在地,一把揪住曹操的战袍:“曹公快想办法,广陵郡危若累卵,不但孙策大军来袭,袁绍也煽动海西、淮浦二县反民,都尉卫弥、县令梁习相继失城,这样下去我家陈郡将就守不住了。”
曹操见他满脸焦急言辞恳切,缓缓抽开袍襟,低沉道:“你以为我不想救广陵吗?你出去看看,哪里还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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