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丞相恩德既可泽及我等微末之徒,何不能得荆州之人心,使其奔走蒙难?”
此问一出,帐内静得落针可闻——这不是当面揭短吗?
曹操被问得无言以对,不过可能是因为和洽长得丑,他竟破天荒没有发怒,仅是心下暗想:这些隐居荆州之人看来也不怎么好打交道,需给他们些颜色瞧瞧,不能叫他们小觑了。
正思量应对之词,一旁杨修却替曹操答道:“刘表为政之日每每诋毁朝廷,一者荆州百姓苦屯田,二者惧屠城之难,皆道听途说口耳相传,加之刘备狼子野心,扇风蛊惑,其实朝廷王师岂会真的行此不义之事?不过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和洽又狰狞地“笑”了两声,没在是否属实的问题上钻牛角尖,反而道:“是非真假在下不知。然而无风不起浪,既有此风言,恐怕非朝廷之福。”
“古时有传言‘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此事诸子书中多有提及。荀子云‘楚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到了韩非那里又说‘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墨子所言更细致‘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说得有模有样的。”杨修侃侃而谈,竟将诸子百家的章句一字不错背出来,“诸位请想,楚灵王喜欢的不过是细腰宫女,与朝臣、国人何干?就连先贤诸子都道听途说,何况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呢?”
杨修这番话竟把和洽顶了回去,曹操心里甚是滋润——先前听他解曹娥碑文只当他有些小才,现今看来与其父大有不同,不仅学问好,还颇识时务,这小子可以予以重用。
和洽虽不再言,心下却道:屠城之无论事大小必有之,屯田五五分税也是实情,天下乱而用重典,将来这些法令迟早要废除。固然刘玄德是个包藏祸心之徒,然曹孟德亦为苛政严厉之主,此二人势不同耳,却无优劣可辨。真正受苦的只是无知、无辜的百姓。今后我效力曹营定要为诤谏之臣,以匡此人之过……
蔡瑁似乎是想缓解这僵持的气氛,又引荐另一位,乃长沙郡人,桓阶桓伯绪,曹操未闻此人有什么名气。一旁蒯越却道:“桓先生便是当年游说长沙太守张羡起兵之人。”
曹操听罢连忙整理衣冠深深作揖:“原来是助我官渡得胜之人。”官渡之战刘表本与袁绍串通,计划在两军僵持之际兴兵袭曹操于后。可关键时刻桓阶鼓动当时的长沙太守张羡造反,刘表急于平叛耽误了与袁绍的约定,才使曹操专心北顾最终得胜。因而桓阶虽不在曹营,却为曹操立过大功。
桓阶不敢自居:“昔齐桓攘夷戎以尊周,晋文逐叔带以纳王。袁氏与朝廷为敌,而刘表应之,此乃取祸之道。在下所为其实是为荆州百姓,非独为丞相也。”
曹操连连点头——这人坦白直言,也可堪一用。
蔡瑁又逐个引荐其他人,有经学之士隗禧隗子牙,先朝河东太守韩术之子韩暨韩公至,曾在西京任尚书的赵戬赵叔茂,先朝大将军窦武的孙子窦辅,以及与诸葛亮交好的石韬石广元、孟建孟公威两个年轻后生;还有一位复姓司马名芝,字子华,河内温县司马氏一族,算起来还是司马朗、司马懿的族兄呢。
曹操拥彗折节一并礼遇,长者辟为掾属,少者充任令史;正寒暄间又发现一位皂衣之士始终隐在人群最后,别人有说有笑他却一个劲后躲,曹操左看他便右闪,右看他又左闪,半天连正脸都没露,活像捉迷藏。不过即便如此,曹操还是猜到了此人:“梁尚书!选部尚书梁孟皇,是您老人家吗?”
这回躲不成了,梁鹄老老实实钻出来:“参见丞相大人,小可乃一避难之人,早已不是尚书。当年之事还请您老见谅……”说罢连连屈身,不知作了多少个揖。
众人听他以近七十高龄自称“小可”都不禁发笑。其实梁鹄真不是什么德行人物,他任选部尚书不能公正选才,当凉州刺史也搞得一团糟,只因书法杰出才得先朝灵帝宠信,与鸿都门出身的贾护、江览、任芝等佞臣属同类人物。
曹操未见梁鹄之先还有几分恨意,此刻见他容貌沧桑,哆哆嗦嗦,全无昔日皇帝宠臣的傲气,既可怜又解气,故意拿他开心:“梁尚书,咱们是老相识了,若非你当年拒我于门外,焉有今日朝廷宰辅之位?多谢多谢!”
梁鹄哪敢领受?越发点头哈腰:“小可有眼不识泰山,当初得罪丞相,若您老不咎,小可愿以笔墨赎罪效力。”
杨修觉他一把年纪寡廉少耻,故意取笑:“您老人家当年给天子写字,后来给刘表写字,如今又要给丞相写字,您就真以为您的字无人可及吗?”
梁鹄见出来个年轻人,不知什么底细,也不敢得罪,却笑道:“这位先生见教的是,小可这两笔也是平平。不过当今自诩善篆之人多不明其道。这篆字之始因于鸟雀之迹,由仓颉化作文字,故顿笔之处当如雀伏,舒展之处犹如振翅。延颈协翼,势似凌云,不方不圆,若行若飞……”帐内不乏靠笔杆吃饭的人,听他这番解析知是高手经验之谈,无不欣然颔首。这老儿人品再差,他的书法造诣却不能不服。
这也触了曹操痒处,此人固然可恨,但毕竟事过几十年了,蔡瑁都不难为他,曹操又岂能肚量狭小?况且他的篆字实是世间无双,莫说先朝灵帝,曹操也欣赏,想至此连连点头:“你既自愿以笔墨效力,就留在我营中充任假司马吧。”
荀攸、杨修等皆感惊讶,中军假司马乃是要职,比寻常掾属地位还高,图的不过是好字,何必委以这么高的职位?他们不知曹操另有所思,既饶了梁鸿,就要让天下都知道自己有多宽宏,他早做了改朝换代的计划,还要在邺城修建宫殿,将来那些匾额也指望梁鹄挥毫泼墨呢。
一同来的人没料到这老货竟得了头彩,纷纷道贺,言语中多有嘲弄之意;梁鹄也不恼,逆来顺受只当好话听,还连连道谢,点头哈腰更似个弯钩大虾,倒叫众人无可奈何,暗暗佩服这“脸皮功夫”。
曹操环视这般人,甚是不悦,他招揽荆州隐居之士,既是要彰显自己得荆州人心,更希望他们为己所用。可这些人竟对他的处置颇多微词,至今还摆不清曹操与朝廷孰轻孰重,若不给他们点儿下马威,日后难免再出孔融那样的人:“老夫正要巡视营寨,诸位既然来到军中,不妨陪我同往。”
这就叫以军势相吓。
和洽、桓阶等都明白他用意,却也不好推辞,只得谈笑相随。平日巡寨不过在江边转转,今天特意领他们绕了一大圈,先是叫他们看了曹军的营寨、辎重,又登上临江战船,眺望水军阵容。
波浪滔滔的大江上,数百战船星罗密布,桅帆若层云叠嶂一般,这阵势确实骇人;不过细看之下就发现问题了——战船倒是一流的,所部阵势也是细心筹划的,可船上的士卒却不怎么精神。自从南下入江以来,北军晕船和水土不服的问题始终难以解决,经过部署派到船上的士兵就不能随便移动了,需视战船如营寨,无论行动坐卧都在船上。这半个月熬下来,可把这帮北方佬害苦了,一个个脸色煞白五官不正,有的驻着兵刃歪歪扭扭立在舷边,有的瘫坐船板微阖二目忍着眩晕。大船的人还算不错,那些小船更没法看了,波浪袭来船还没怎么晃士兵就先东倒西歪,都跟喝醉了一样。还有人一个劲往江里呕,吐的都是绿阴阴的汤子——吃什么吐什么,肚里早倒空了,就剩下胃汁了,只要一阵凉风吹过,所有人都哆嗦得抽筋一般。按理说见到主帅应该大声呼喊以示军威,可这会儿他们看到曹操与其说是呼喊,还不如说是病怏怏的呻吟。这样的军队有何威力可言?
曹操前几日也曾到江上巡查,士兵是有些水土不服,却没有今天这般厉害。想不到仅数日之隔,竟发展到这般严重,平常将领汇报,他只当是耳旁风,以为叫大伙忍忍就过去了,现在看来这仗简直没法打了。那些来归附之人也有些尴尬,但总不能叫丞相下不来台,和洽一改强硬的态度,避重就轻道:“王师果然战船众多,必能克定……”
“哇……”和洽话未说完,曹操身边一个亲兵晕得当即作呕,污秽之物吐得满地都是。
“你!你……”曹操的脸都丢尽了,指着那个亲兵,气得浑身冰凉。荀攸、蒯越赶紧出列:“列位先生远道而来鞍马劳顿,不如先为大家安排营寨,改日再谈军务。”
“也好。”曹操总算有了个台阶下,强作笑颜送走了诸人。待和洽等人登岸走远,转过身回手给了那个呕吐的亲兵一记耳光。不打还好,这一打那亲兵晕得更厉害,伏在舷边越发狂喷。曹操不解气,照定那兵屁股就是一脚,硬是把他踹到了江中。那兵也不会水,在水里上下扑腾连呼救命——大伙眼睁睁看着,哪个敢去捞?
蔡瑁、杨修没有走,就默默站在他身边。蔡瑁劝谏道:“北人水土不服,晕船乃是常理,你又何必因此动怒?请饶恕此人。”
“哼!不给我争气,捞上来吧。”蔡瑁说情,曹操还算给面子,“我非是为颜面有失,今我军虽众,倘战力有亏不能御敌,恐被周瑜乘虚而入。你久在江汉典军,可有应对风浪之策?”
“有倒是有,不过……”蔡瑁欲言又止。
“但言无妨!”
“没有战事之时,每逢冬季常以铁索连船以保稳固。大舰五艘一排,小船十艘一列,用锁链铆钉固定,如此浑然一体,非但不受风浪颠簸,马匹也可行于其上……”
“好。”曹操不等他说完就要传令,“这就命全军打造铁索。”
“且慢。”蔡瑁又道,“凡事有利有弊,此法虽避风浪,却有一短处。战船连结之后就难以急速纵横,若敌人以火攻之法来袭,恐所有船只将无遗类。荆州水军也曾多次连接,但都是未有战事之时,单纯为了过冬,从未在两军阵前连过战船。”
“火攻?”曹操呆呆想了想,却又笑了,“我军在北敌军在南,严冬都是西北风。周瑜若用火攻,是烧我还是烧他自己?”
蔡瑁却不敢掉以轻心:“话虽如此,然天有不测风云啊!”
曹操已拿定主意:“先连结战船缓解军士之苦,待开春之际再撤去锁链以御敌军,那时我军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咱们人多势众,虽疲乏而制彼有余,倾中原之力于此相持,兴许熬不到开春,周瑜就会军心动摇不战而溃,纳土归降亦未可知。你既然来到军中,又久典水军,这件事就由您来办吧。”
蔡瑁总觉得这想法过于乐观了,莫说孙权、周瑜誓死相争,就算真的大势已去,也必有困兽之搏,真的会屈膝投降吗?
曹操见蔡瑁满脸凝重,却未往战事上想,以为他心怀顾虑,便道:“论陆战你不如我,论治理水军我不如你。你不必多虑,我这就明发军令,命你兼任水军都督。咱们是老朋友,我不靠你还能靠谁?”
蔡瑁被他这话说得心头热乎乎的,却叹息道:“我可不敢觊觎都督之位,不过会尽力而为的……”说罢他回首望着江畔,被一种难言的感觉所纠缠——自己与曹操之间究竟有没有昔日的友情,或者单纯是主臣之间的利益关系?真真假假,这样的话又有几分能当真呢?
他还在暗暗思忖,曹操已悄然改变话题:“贤弟曾言司马徽、庞德公二位先生,为何不见他们前来?”
“司马公、庞德公名望甚高,我也曾亲往拜谒,不过二人已携家眷迁离,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曹操明白,这是不愿做官故意躲了,“那崔州平呢?他是元平之弟,总不会也躲着我吧?”
还真让曹操言中了,蔡瑁掏出个锦囊:“险些忘却!州平贤弟也已离开荆州,我差人寻访,乡里也说不清他去哪儿了。不过他在空室之中留下个锦囊,是给你的。”
“给我的?”曹操莫名其妙接过一看,囊上果然写着“汉丞相曹公孟德亲启”几个字,囊口是封死的,蔡瑁未敢轻启。他连忙拆开,原来里面塞着团麻布,工工整整写了行字,是一首乡间民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其奈公何!〗
“咒我兵败?可恼!”曹操随手将其掷于江中,“若不看在他兄长的面上,定要将他捉拿问罪。这帮清高之士忒刻薄,难道天下之大就缺了他们不成?前年征战乌丸有一田畴,我三番两次奏表加封他都不理,如今这几个也是一路货色。我算看透了,这些人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尧舜之世尚有巢父、许由在野,从今以后不必理会这些人,叫他们独自清高去吧!”
蔡瑁见刚才还软语温存的曹操一霎时目露凶光,心下不禁一颤,把头压得低低的。这时半天未言的杨修忍不住插了话:“我倒还想向主公推荐一人,就是此番益州刘璋遣来的使者张松。那日我在后营遇到他,闲谈了几句,此人见识不俗。想来他滞留军中已半月有余,丞相何不抽空见见他?”
曹操冷笑:“半月之中岂能无暇?实是老夫根本就不想见。刘璋十余年不与朝廷通信,如今一派使者便接二连三没完没了,我若待之太厚势必得寸进尺!昔日阴夔朝觐之时就曾有约,益州供奉赋税遣兵服役。这两年他不过是拿些蜀锦敷衍,说好了派兵,却弄来几百叟蛮充数。我若再加礼遇,他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这世上有的人就是不识好歹,你越理睬他越坏!”
杨修自不敢反驳这番“大道理”,却道:“张松不过是个办事的,何必为难他呢?况且此人有才,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倘若留于帐下也是一桩好事。”
曹操虽未正式接见张松,却在几次巡营时远远望见过。此人生得五短身材相貌猥琐,差不多能与和洽一分高下,可是却没有和洽那么高的名望。如此寻常小吏车载斗量,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因而道:“天下之士多矣,今日我又得十余位,若留刘璋帐下之徒岂不为天下人耻笑?我也不为难他,早早打发他走。回头你转告主簿一声,叫他查查郡县官册,好歹给他个郡县之职就罢了。”如此郑重的推荐竟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搞得杨修哭笑不得……
曹操未对张松加以礼遇,把封官之事推给主薄温恢,温恢事务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