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看着眼前的荒山野岭、千沟万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没遇到一个曹兵,看来情报很可靠;忧的是乡土之地如此荒破,令人心酸。不管怎样,行军很顺利,平平安安就到了潼关。
其实古时所言关东、关西指的并不是潼关,而是战国时秦国的东大门、崤山之中的函谷关。但随着时运变迁,函谷关早就荒废得不成样子,董卓挟天子西迁,为了防备义军进犯,将京兆与弘农交界的古桃林塞草草修缮。此塞以北恰是渭水与黄河交汇处,河水潼激关山,因此得了潼关之名,实乃天险之地。不过再险要的关卡也是拒敌用的,潼关却没派上用处。义军自相攻伐土崩瓦解,董卓丧于吕布之手,只可惜这座关卡,草草修缮闲置无用,又荒废了。
其实并非钟繇无力修复,只是怕与关中诸部发生嫌隙,故意放着没管,只派百余官兵驻守。刘雄本以为来到这里会打上一仗,哪知关口周匝只留下一座破烂的空营,半个兵也没看见——想必已有探马发现自己行动,守兵人少心怯,见势不妙就溜了。
刘雄精神大长,马上传令加速前进。他心里有算计,弘农虽然已开始备战,但只有三千多兵,装备不甚精良,况且钟繇乃一介文人,自己即便攻不下城,也能将其击败。至于夏侯渊的军队,还在与商曜纠缠,短期之内无法赶到,即便赶来自己也可扎下营垒坚守不战;等马超、韩遂大兵一到,曹兵必败无疑。
潼关一过景致完全不同了,虽也是群山古道,但远处渐有良田。钟繇治民得法,谒者仆射卫觊又调拨耕牛,召集流民垦荒,百姓多乐其业——果然是有王法的地方,还真不一样!刚行了五六里就有探马来报:“前方有一支部队正向东逃。”
“向东逃?多少人?”
“不足百人。”
刘雄笑了:“必是潼关逃亡之兵。咱们赶上去杀干净,省得他们到弘农报信。”
这些关中之兵都知道此番叛乱势大,又一路走来未曾对敌,这会儿都跃跃欲试,跟着老将军一通猛追。绕过一道山梁,便瞅见了官军旗号,稀稀拉拉地正在奔逃。人多欺负人少哪有不起劲的?扯着嗓门呐喊着,玩命地追。
毕竟姜是老的辣,追了不到一里地,刘雄发现可疑之处——不足百人仓皇逃窜,岂有不丢旗帜之理?怎么还举着不放?
刘雄立刻勒住缰绳,回头吩咐副将阳逵:“速速喝止兵士。”
“诺。”阳逵领命而去,好在骑兵在前步兵稍慢,只有千余人追得较紧。刘雄刚松口气,还未缓过神来,忽听左右喊杀震天——原来山林间有埋伏。
“步兵先撤,老夫亲自断后,倒要看看钟繇有何本事。”刘雄还未觉得可怕,在他想来弘农只有三千未加训练的新兵,而且不可能都派出来,即便有埋伏也没什么可怕。
可当曹军冲下来的那一刻,刘雄意识到自己失算了。那满山遍野的曹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前方大道上也隐约出现了敌人。刘雄再想走已来不及了,只觉敌人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就将他这千余骑团团围住。
祸到临头须放胆,刘雄还想卖卖老精神,把长枪一挺要率部突围。哪知还没认准方向,一阵箭雨袭来,冷不防臂上被创,钢枪脱手;紧跟着三四个骁勇之士已将长矛刺入了他的马颈。刘雄栽下马来那一瞬间,隐约瞧见了写着“夏侯”二字的大旗,可没等他再抬头,老胳膊老腿已被曹兵绑了个结结实实……
第六章 入关中曹操先打心理战
【刘雄归降】
老将刘雄糊里糊涂被曹军设伏擒获,关押在一个狭小的军帐内,倒是不愁吃喝,也无需上绑了,就是不能出去。时隔多日他才从送饭之人口里打听明白,击败他的根本不是司隶校尉钟繇,而是赶来增援的夏侯渊。原指望马超、韩遂速速出兵解救自己,哪知盼来盼去夏侯渊、徐晃却先到了。刘雄颇感不妙——莫非老曹早有预料,太原商曜已被剿灭?我又会是什么下场?
当了俘虏着急也没有用,只能一天天挨着,所幸自己从蓝田带出的军队大部分突围而去,被俘的只是少数。一把年纪的人还出来打打杀杀的,真不该蹚这浑水,如今出师不利,胡子都白了还当回俘虏,真把老脸丢尽了。干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顶多不过一死嘛!
但是偏偏没人来取他性命,只这么关押着,送来的伙食反倒越来越好,有时候还有一小壶酒。天长日久混熟了,他甚至可以在卫兵监视下到囚帐外转两圈透透气,最憋屈的莫过于见不到曹营将领;若是曹仁、夏侯渊、钟繇肯召见,哪怕大骂一顿马上被杀,也比这痛快得多。这岂不是成了曹营的人质?莫非曹操要利用自己牵制关中诸军?刘雄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这么昏天黑地过日子,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有曹营一位官员走进了囚禁他的帐篷。
来者不到六十岁,个头不高花白胡须,头戴武弁,穿一身灰色布袍;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相貌清秀的文生公子,另一人虎背熊腰顶盔冠甲,豹头环眼相貌凶恶,似乎是员悍将。
刘雄被囚一月有余,早没了戾气,只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便把头低下了。这位官员绕着他转了两圈,笑呵呵问道:“你就是蓝田来的刘将军?”刘雄不答,那官员又道:“民间传言蓝田生玉,可是也出奇人,都说你能吞云吐雾,可是真的?”
刘雄把头一扭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位年轻公子笑道:“我看他是吐雾迷了自己眼睛,若不然怎会被咱擒住?”
“不要多言。”那官员冲公子摆摆手,又问,“你麾下多少人马?为何要反叛朝廷?”
刘雄依旧不发一言。那高个子战将喝道:“我家大人与你讲话,为何不答?”
“不必这样,你退后。”这位官员还真好脾气,自己搬了张杌凳,就贴身坐在刘雄身旁,伸手招呼那公子,“这一路可把老夫累坏了,来给爹捶捶背。”原来那公子是他儿子,过来轻轻为他揉肩捶背。
这官员也不管刘雄了,只顾着跟自己儿子念叨:“唉!若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的,为父一把年纪何必劳师远征受此颠簸?我都五十多了,子曰‘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似为父这等年岁就不斗气了,都快成老棺材瓤子了还亲自上阵打打杀杀,难道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为老不尊?”
五十多岁就为老不尊,旁边这六十耳顺的又该说什么?刘雄听出他指桑骂槐,却强忍着不搭茬。那官员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道:“我这辈子受苦的命,年轻时想安心奔个前程,谁料昏庸佞臣阻塞庙堂,又逢黄巾作乱,董卓入京,天下就乱起来了。举兵打仗固然是有纵横之志,但更是为了自保,往大了说保一方乡民,往小了说为保自家。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有那么一亩三分地,就指望能给后辈儿孙留个现成的富贵。可是不行啊,你们这些小的不懂事,偏要折腾。自己折腾还不够,还要拉着我这半大老头子出来撑门面。偌大年纪还得出来挣命!”这话恰是刘雄近日所思所想,正说到心坎里,便留神听下去,“老子有云‘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物极必反。你越是不知足,越去争,最后得到的反而越少。其实阳关大道早就铺好了,就看你走不走,若是放开胆子走下去,拨云见日富贵无边。若是非要自谋捷径,呵呵呵……只怕连本钱都赔光喽!”
刘雄心下暗想——这厮倒是句句在理,关中诸将若肯归降,竭力辅保曹操,日后也未必没有富贵?非要撑着自己坟头大的地方当草头王,又能自在多少?逐鹿中原这么简单?玩不好连老家都丢了,尸首都没地方葬了!
那官员抓着儿子手,语重心长道:“你也读了不少书,应该知道《尚书·洪范》有‘五福’之说吧?”
“孩儿不知。”公子也是聪明人,其实倒背如流却说不知,懂得这是说给旁人听的。
那官员娓娓道来:“五福者,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作何讲法?”
“为父一一讲来,这五福之首就是寿。人活一口气,即便你身负纵横之志,胸有锦绣韬略,没了这口气又有何用?世间千万富贵也都是有命才能消受。故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唯有此三戒方能得寿长久。人过二十而崩不称夭折,为父年近六旬,寿是有了。”
刘雄心道——我更有了。
“二曰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没有这身外俗物还就寸步难行!不过大有大富,小有小富。大富者,富有四海坐拥江河,尽山川池泽之利;小富者,安家守本衣食暖饱,声色犬马倒也无忧。为父官高爵厚,绝不愁囊中之物,富也是铁定的了。”
刘雄又想——我虽称不起官高爵厚,但在蓝田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过是当年采药时落魄些,近三十年倒是没为钱愁过。
“三曰康宁。”那官员叹口气,“这个求不来,树欲静而风不止,生在这年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谁能享上太平?”
刘雄也暗暗嗟叹——赶上这世道,我这代人是康宁不了的。
“四曰攸好德,这个有趣。”那官员笑了,“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依我说这话太泛泛了,须知人之德者非固于五常。德者,得也。有德者方能得,得天下之心者是为大德,得幸近之心者是为小德,故能得者必有其德。名重一方号令甚重,为众人所拥戴,便是有德之人。”
其实这种解释甚为牵强,不过投其所好,刘雄听着高兴——老子若不是有德,何至于叫他们拉下水?他越听越入迷,静等着听这官员说最后一条,哪知话到此处竟不再说了。
公子忙问:“父亲,那五福的最后一福呢?”
那官员沉默半晌,忽然朗声道:“难!难!难!”
三个难字出口,刘雄实在憋不住了,转身问道:“何言其难?”
那官员瞥了他一眼,捋髯道:“考终命者,便是善终,又不仅于善终。无灾无难寿终正寝,可言善终,但未必就是考终命。”
“那何为考终命?”刘雄追问。
那官员站了起来,踱着步子道:“人活一生,树功名于世,晚年保其功业不失,声名不堕。言之易行之难,若错走一步,晚节不保,一世英名付诸东流,贻笑千古之下。”
“不好!”刘雄听罢连拍大腿,“误矣!我被群小所误晚节不保!”只这一声喊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套了。
那官员转过身来笑微微看着他:“老将军,您后悔了?”
刘雄老脸一阵羞红,想矢口否认,但话已出口还装什么硬骨头?慨叹道:“唉!晚矣……悔不该同谋反叛,快入土的人了出来摸两手铁锈,真他妈晦气!”
“老将军既有悔意,向曹丞相请命归顺又有何不可?”
“事已至此,但恐丞相再难宽宥。”
“嘿嘿嘿!”那官员一阵冷笑,既而手托胡须倏然变色,“念你涉叛未深,也看在你我皆一把年纪的份上,老夫便饶了你。”
刘雄瞠目结舌:“你、你就是……”
“老夫便是曹操。”
一旁曹植、许褚都笑了:“亏你这老儿久经江海,竟也认不出我家丞相。”
刘雄根本没往曹操身上想,他怎么可能料到这个貌不惊人、衣着朴素的官僚就是当朝丞相?想来甚觉好笑:“我活了六十多,非但没见识,而且没眼力,真是个老糊涂!不过罪将还有一事不服,您为何囚禁马腾致使马超作乱?”
“老夫何时囚禁马卫尉?他就在许都,安安稳稳并无异样。”
“此言当真?”刘雄不信。
“我乃当朝宰辅,焉能信口雌黄?”
刘雄呆愣愣坐在那里:“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曹操早觉出这老头打仗虽勇脑子却不灵便,冷笑道:“老将军还不明白?非是老夫囚禁马腾致使其子谋叛,是马超不念其父身处险境,执意举兵作乱。”
刘雄初时不信,但是细细想来曹操乃当朝丞相,岂能信口雌黄?况且自己眼下乃一介囚徒,又有何可欺?想至此跺脚大骂:“这逆子真真可恨!”
曹操捋髯冷笑:“古人曾云:‘至乱之化,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纪,心若禽兽;长邪苟利,不知义理!’这乱世之中利令智昏之徒甚多,无父无君又有何奇?”
“我若知此内情,焉能与之同谋?”刘雄追悔不已。
曹植过来给刘雄施一礼:“老将军,这便是方才我父所言,不循其父既定之道,自谋捷径引祸上身。我王师数万皆百战之精良,量那韩、马两家不过乌合之众,萤火之明怎堪与日月争辉?”说罢朝许褚一挥手。许褚会意,一掀帐帘自卫兵手中抢过杆长矛,两臂猛然使劲,耳轮中只听“砰”的一声——已将长矛折为两截!
刘雄更吃一惊,莫说自己已然年迈,就是年轻时也没这等气力。曹植趁热打铁:“我营中此等骁勇之士数不胜数,关中诸将焉能不败?”
“唉!天意如此岂能违之?”刘雄已是满头冷汗,“但我与诸将皆盟为兄弟。若丞相肯开洪恩,末将愿回归关中劝说众将散兵归顺,化干戈于无形。”
曹操要的就是这句话,忙拉住他的手:“老夫前日做了个梦,梦见兵进关中得一神人相助。现在想来灵验得很,这神人就是老将军你呀!”
“不敢当,不敢当。”刘雄满脸羞愧。
曹操又吩咐曹植:“吾儿回去叫韩浩他们准备一下,少时就让老将军搬到中军休养,改日我亲自备宴为将军送行。”
刘雄手捻银髯苦笑道:“无功不受禄,这两月夏侯将军也不曾亏待我,有什么休养的?明日一早我便回西边大营,若能劝他们散兵归降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率部回蓝田以为策应。”
“好,将军真是个爽快人!”曹操站了起来,“老夫这厢先谢过将军。”说罢就要作揖。
刘雄哪里敢受?就着杌凳一溜,先给曹操跪下了:“丞相不可自折身份,末将受朝廷之恩,得免反叛之罪,自当尽犬马之劳!”他已被感化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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