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罗斯特 啊,毁灭了的生命!这一个广大的世界有一天也会像这样零落得只剩一堆残迹。你认识我吗?
李尔 我很记得你这双眼睛。你在向我腰吗?不,盲目的丘匹德,随你使出什么手段来,我是再也不会恋爱的。这是一封挑战书;你拿去读吧,瞧瞧它是怎么写的。
葛罗斯特 即使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太阳,我也瞧不见。
爱德伽 (旁白)要是人家告诉我这样的事,我一定不会相信;可是这样的事是真的,我的心要碎了。
李尔 读呀。
葛罗斯特 什么!用眼眶子读吗?
李尔 啊哈!你原来是这个意思吗?你的头上也没有眼睛,你的袋里也没有银钱吗?你的眼眶子真深,你的钱袋真轻。可是你却看见这世界的丑恶。
葛罗斯特 我只能捉摸到它的丑恶。
李尔 什么!你疯了吗?一个人就是没有眼睛,也可以看见这世界的丑恶。用你的耳朵瞧着吧:你没看见那法官怎样痛骂那个卑贱的偷儿吗?侧过你的耳朵来,听我告诉你:让他们两人换了地位,谁还认得出哪个是法官,哪个是偷儿?你见过农夫的一条狗向一个乞丐乱吠吗?
葛罗斯特 嗯,陛下。
李尔 你还看见那家伙怎样给那条狗赶走吗?从这一件事情上面,你就可以看到威权的伟大的影子;一条得势的狗,也可以使人家唯命是从。你这可恶的教吏,停住你的残忍的手!为什么你要鞭打那个妓女?向你自己的背上着力抽下去吧;你自己心里和她犯奸淫,却因为她跟人家犯奸淫而鞭打她。那放高利贷的家伙却把那骗子判了死刑。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小小的过失;披上锦袍裘服,便可以隐匿一切。罪恶镀了金,公道的坚强的枪刺戳在上面也会折断;把它用破烂的布条裹起来,一根侏儒的稻草就可以戳破它。没有一个人是犯罪的,我说,没有一个人;我愿意为他们担保;相信我吧,我的朋友,我有权力封住控诉者的嘴唇。你还是去装上一副玻璃眼睛,像一个卑鄙的阴谋家似的,假装能够看见你所看不见的事情吧。来,来,来,来,替我把靴子脱下来;用力一点,用力一点;好。
爱德伽 (旁白)啊!疯话和正经话夹杂在一起;虽然他发了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全无意义的。
李尔 要是你愿意为我的命运痛哭,那么把我的眼睛拿了去吧。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的名字是葛罗斯特。你必须忍耐;你知道我们来到这世上,第一次嗅到了空气,就哇呀哇呀地哭起来。让我讲一番道理给你听;你听着。
葛罗斯特 唉!唉!
李尔 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这顶帽子的式样很不错!用毡呢钉在一队马儿的蹄上,倒是一个妙计;我要把它实行一下,悄悄地偷进我那两个女婿的营里,然后我就杀呀,杀呀,杀呀,杀呀,杀呀,杀呀!⒀(侍臣率侍从数人上。)
侍臣 啊!他在这儿;抓住他。陛下,您的最亲爱的女儿——
李尔 没有人救我吗?什么!我变成一个囚犯了吗?我是天生下来被命运愚弄的。不要虐待我;有人会拿钱来赎我的。替我请几个外科医生来,我的头脑受了伤啦。
侍臣 您将会得到您所需要的一切。
李尔 一个伙伴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吗?嗳哟,这样会叫一个人变成了个泪人儿,用他的眼睛充作灌园的水壶,去浇洒秋天的泥土。
侍臣 陛下——
李尔 我要像一个新郎似的勇敢地死去。嘿!我要高高兴兴的。来,来,我是一个国王,你们知道吗?
侍臣 您是一位尊严的王上,我们服从您的旨意。
李尔 那么还有几分希望。要去快去。唦唦唦唦。(下。侍从等随下。)
侍臣 最微贱的平民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也会叫人看了伤心,何况是一个国王!你那两个不孝的女儿,已经使天道人伦受到咒诅,可是你还有一个女儿,却已经把天道人伦从这样的咒诅中间拯救出来了。
爱德伽 祝福,先生。
侍臣 足下有什么见教?
爱德伽 您有没有听见什么关于将要发生一场战事的消息?
侍臣 这已经是一件千真万确、谁都知道的事了;每一个耳朵能够辨别声音的人都听到过那样的消息。
爱德伽 可是借问一声,您知道对方的军队离这儿还有多少路?
侍臣 很近了,他们一路来得很诀;他们的主力部队每一点钟都有到来的可能。
爱德伽 谢谢您,先生;这是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侍臣 王后虽然有特别的原因还在这儿,她的军队已经开上去了。
爱德伽 谢谢您,先生。(侍臣下。)
葛罗斯特 永远仁慈的神明,请停止我的呼吸吧;不要在你没有要我离开人世之前,再让我的罪恶的灵魂引诱我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爱德伽 您祷告得很好,老人家。
葛罗斯特 好先生,您是什么人?
爱德伽 一个非常穷苦的人,受惯命运的打击;因为自己是从忧患中间过来的,所以对于不幸的人很容易抱同情。把您的手给我,让我把您领到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去。
葛罗斯特 多谢多谢;愿上天大大赐福给您!
奥斯华德上。
奥斯华德 明令缉拿的要犯!好极了,居然碰在我的手里!你那颗瞎眼的头颅,却是我的进身的阶梯。你这倒楣的老奸贼,赶快忏悔你的罪恶,剑已经拔出了,你今天难逃一死。
葛罗斯特 但愿你这慈悲的手多用一些气力,帮助我早早脱离苦痛。(爱德伽劝阻奥斯华德。)
奥斯华德 大胆的村夫,你怎么敢袒护一个明令缉拿的叛徒?滚开,免得你也遭到和他同样的命运。放开他的胳臂。
爱德伽 先生,你不向我说明理由,我是不放的。
奥斯华德 放开,奴才,否则我叫你死。
爱德伽 好先生,你走你的路,让穷人们过去吧。要是这种吓人的话也能把我吓倒,那么我早在半个月之前,就给人吓死了。不,不要走近这个老头儿;我关照你,走远一点儿;要不然的话,我要试一试究竟还是你的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我可不知道什么客气不客气。
奥斯华德 走开,混账东西!
爱德伽 我要拔掉你的牙齿,先生。来,尽管刺过来吧。(二人决斗,爱德伽击奥斯华德倒地。)
奥斯华德 奴才,你打死我了。把我的钱囊拿了去吧。要是你希望将来有好日子过,请你把我的尸体掘一个坑埋了;我身边还有一封信,请你替我送给葛罗斯特伯爵爱德蒙大爷,他在英国军队里,你可以找到他。啊!想不到我死于非命!(死。)
爱德伽 我认识你;你是一个惯会讨主上欢心的奴才;你的女主人无论有什么万恶的命令,你总是奉命唯谨。
葛罗斯特 什么!他死了吗?
爱德伽 坐下来,老人家;您休息一会儿吧。让我们搜一搜他的衣袋——他说起的这一封信,也许可以对我有一点用处。他死了;我只可惜他不是死在刽子手的手里。让我们看:对不起,好蜡,我要把你拆开来了;恕我无礼,为了要知道我们敌人的居心,就是他们的心肝也要剖出来,拆阅他们的信件不算是违法的事。“不要忘记我们彼此间的誓约。你有许多机会可以除去他;只要你有决心,一切都是不成问题的。要是他得胜归来,那就什么都完了;我将要成为一个囚人,他的眠床就是我的牢狱。把我从他可憎的怀抱中拯救出来吧,他的地位你可以取而代之,这也是你应得的酬劳。你的恋慕的奴婢——但愿我能换上妻子两个字——高纳里尔。”啊,不可测度的女人的心!谋害她的善良的丈夫,叫我的兄弟代替他的位置!在这砂土之内,我要把你掩埋起来,你这杀人的淫妇的使者。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我要让那被人阴谋弑害的公爵见到这一封卑劣的信。我能够把你的死讯和你的使命告诉他,对于他是一件幸运的事。
葛罗斯特 王上疯了;我的万恶的知觉却是倔强得很,我一站起身来,无限的悲痛就涌上我的心头!还是疯了的好;那样我可以不再想到我的不幸,让一切痛苦在昏乱的幻想之中忘记了它们本身的存在。(远处鼓声。)
爱德伽 把您的手给我;好像我听见远远有打鼓的声音。来,老人家,让我把您安顿在一个朋友的地方(同下。)
第七场 法军营帐
考狄利娅、肯特、医生及侍臣上。
考狄利娅 好肯特啊!我怎么能够报答你这一番苦心好意呢!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抵偿你的大德。
肯特 娘娘,只要自己的苦心被人了解,那就是莫大的报酬了。我所讲的话,句句都是事实,没有一分增减。
考狄利娅 去换一身好一点的衣服吧;您身上的衣服是那一段悲惨的时光中的纪念品,请你脱下来吧。
肯特 恕我,娘娘;我现在还不能回复我的本来面目,因为那会妨碍我的预定的计划。请您准许我这一个要求,在我自己认为还没有到适当的时间以前,您必须把我当作一个不相识的人。
考狄利娅 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伯爵。(向医生)王上怎样?
医生 娘娘,他仍旧睡着。
考狄利娅 慈悲的神明啊,医治他的被凌辱的心灵中的重大的裂痕!保佑这一个被不孝的女儿所反噬的老父,让他错乱昏迷的神智回复健全吧!
医生 请问娘娘,我们现在可不可以叫王上醒来?他已经睡得很久了。
考狄利娅 照你的意见,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有没有穿着好?
李尔卧椅内,众仆舁上。
侍臣 是,娘娘;我们乘着他熟睡的时候,已经替他把新衣服穿上去了。
医生 娘娘,请您不要走开,等我们叫他醒来;我相信他的神经已经安定下来了。
考狄利娅 很好。(乐声。)
医生 请您走近一步。音乐还要响一点儿。
考狄利娅 啊,我的亲爱的父亲!但愿我的嘴唇上有治愈疯狂的灵药,让这一吻抹去了我那两个姊姊加在你身上的无情的伤害吧!
肯特 善良的好公主!
考狄利娅 假如你不是她们的父亲,这满头的白雪也该引起她们的怜悯。这样一张面庞是受得起激战的狂风吹打的吗?它能够抵御可怕的雷霆吗?在最惊人的闪电的光辉之下,你,可怜的无援的兵士!戴着这一顶薄薄的戎盔,苦苦地守住你的哨岗吗?我的敌人的狗,即使它曾经咬过我,在那样的夜里,我也要让它躺在我的火炉之前。但是你,可怜的父亲,却甘心钻在污秽霉烂的稻草里,和猪狗、和流浪的乞儿作伴吗?唉!唉!你的生命不和你的智慧同归于尽,才是一件怪事。他醒来了;对他说些什么话吧。
医生 娘娘,应该您去跟他说说。
考狄利娅 父王陛下,您好吗?
李尔 你们不应该把我从坟墓中间拖了出来。你是一个有福的灵魂;我却缚在一个烈火的车轮上,我自己的眼泪也像熔铅一样灼痛我的脸。
考狄利娅 父亲,您认识我吗?
李尔 你是一个灵魂,我知道;你在什么时候死的?
考狄利娅 还是疯疯癫癫的。
医生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暂时不要惊扰他。
李尔 我到过些什么地方?现在我在什么地方?明亮的白昼吗?我大大受了骗啦。我如果看见别人落到这一个地步,我也要为他心碎而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不愿发誓这一双是我的手;让我试试看,这针刺上去是觉得痛的。但愿我能够知道我自己的实在情形!
考狄利娅 啊!瞧着我,父亲,把您的手按在我的头上为我祝福吧。不,父亲,您千万不能跪下。
李尔 请不要取笑我;我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傻老头子,活了八十多岁了;不瞒您说,我怕我的头脑有点儿不大健全。我想我应该认识您,也该认识这个人;可是我不敢确定;因为我全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且凭着我所有的能力,我也记不起来什么时候穿上这身衣服;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在什么所在过夜。不要笑我;我想这位夫人是我的孩子考狄利娅。
考狄利娅 正是,正是。
李尔 你在流着眼泪吗?当真。请你不要哭啦;要是你有毒药为我预备着,我愿意喝下去。我知道你不爱我;因为我记得你的两个姊姊都虐待我;你虐待我还有几分理由,她们却没有理由虐待我。
考狄利娅 谁都没有这理由。
李尔 我是在法国吗?
肯特 在您自己的国土之内,陛下。
李尔 不要骗我。
医生 请宽心一点,娘娘;您看他的疯狂已经平静下去了;可是再向他提起他经历的事情,却是非常危险的。不要多烦扰他,让他的神经完全安定下来。
考狄利娅 请陛下到里边去安息安息吧。
李尔 你必须原谅我。请你不咎既往,宽赦我的过失;我是个年老糊涂的人。(李尔、考狄利娅、医生及侍从等同下。)
侍臣 先生,康华尔公爵被刺的消息是真的吗?
肯特 完全真确。
侍臣 他的军队归什么人带领?
肯特 据说是葛罗斯特的庶子。
侍臣 他们说他的放逐在外的儿子爱德伽现在跟肯特伯爵都在德国。
肯特 消息常常变化不定。现在是应该戒备的时候了,英国军队已在迅速逼近。
侍臣 一场血战是免不了的。再会,先生。(下。)
肯特 我的目的能不能顺利达到,要看这一场战事的结果方才分晓。(下。)
第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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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多佛附近英军营地
旗鼓前导,爱德蒙、里根、军官、兵士及侍从等上。
爱德蒙 (向一军官)你去问一声公爵,他是不是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决心,还是因为有了其他的理由,已经改变了方针;他这个人摇摆不定,畏首畏尾;我要知道他究竟抱着怎样的主张。(军官下。)
里根 我那姊姊差来的人一定在路上出了事啦。
爱德蒙 那可说不定,夫人。
里根 好爵爷,我对你的一片好心,你不会不知道的;现在请你告诉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