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的人被富贵的人所轻蔑吧。重视伦常天性的人,必须遍受各种颠沛困苦的凌虐;灭伦悖义的人,才会安享荣华。让乞儿跃登高位,大臣退居贱职吧;元老必须世世代代受人蔑视,乞儿必须享受世袭的光荣。有了丰美的牧草,牛儿自然肥胖;缺少了饲料它就会瘦瘠下来。谁敢秉着光明磊落的胸襟挺身而起,说“这人是一个谄媚之徒”?要是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谁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照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要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向多金的愚夫鞠躬致敬。在我们万恶的天性之中,一切都是歪曲偏斜的,一切都是奸邪淫恶。所以,让我永远厌弃人类的社会吧!泰门憎恨形状像人一样的东西,他也憎恨他自己;愿毁灭吞噬整个人类!泥土,给我一些树根充饥吧!(掘地)谁要是希望你给他一些更好的东西,你就用你最猛烈的毒物餍足他的口味吧!咦,这是什么?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不,天神们啊,我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信徒;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些树根!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嘿!你们这些天神们啊,为什么要给我这东西呢?嘿,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旁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来,该死的土块,你这人尽可夫的娼妇,你惯会在乱七八糟的列国之间挑起纷争,我倒要让你去施展一下你的神通。(远处军队行进声)嘿!鼓声吗?你还是活生生的,可是我要把你埋葬了再说。不,当那看守你的人已经疯瘫了的时候,你也许要逃走,且待我留着这一些作质。(拿了若干金子。)
鼓角前导,艾西巴第斯戎装率菲莉妮娅、提曼德拉同上。
艾西巴第斯 你是什么?说。
泰门 我跟你一样是一头野兽。愿蛀虫蛀掉了你的心,因为你又让我看见了人类的面孔!
艾西巴第斯 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是一个人,怎么把人类恨到这个样子?
泰门 我是恨世者,一个厌恶人类的人。我倒希望你是一条狗,那么也许我会喜欢你几分。
艾西巴第斯 我认识你是什么人,可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泰门 我也认识你;除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之外,我不要再知道什么。跟着你的鼓声去吧;用人类的血染红大地;宗教的戒条、民事的法律,哪一条不是冷酷无情的,那么谁能责怪战争的残酷呢?这一个狠毒的娼妓,虽然瞧上去像个天使一般,杀起人来却比你的刀剑还要厉害呢。
菲莉妮娅 烂掉你的嘴唇!
泰门 我不要吻你;你的嘴唇是有毒的,让它自己烂掉吧。
艾西巴第斯 尊贵的泰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泰门 正像月亮一样,因为缺少了可以照人的光;可是我不能像月亮一样缺而复圆,因为我没有可以借取光明的太阳。
艾西巴第斯 尊贵的泰门,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事,来表示友谊呢?
泰门 不必,只要你支持我的意见。
艾西巴第斯 什么意见,泰门?
泰门 用口头上的友谊允许人家,可是不要履行你的允诺;要是你不允许人家,那么神明降祸于你,因为你是一个人!要是你果然履行允诺,那么愿你沉沦地狱,因为你是一个人!
艾西巴第斯 我曾经略为听到过一些你的不幸的遭际。
泰门 当我有钱的时候,你就看见过我是怎样地不幸了。
艾西巴第斯 我现在才看见你的不幸;当初你是很享福的。
泰门 正像你现在一样,给一对娼妓挟住了不放。
提曼德拉 这就是那个受尽世人歌颂的雅典的宠儿吗?
泰门 你是提曼德拉吗?
提曼德拉 是的。
泰门 做你一辈子的婊子去吧;把你玩弄的那些人并不真心爱你;他们在你身上发泄过兽欲以后,你就把恶疾传给他们。利用你的淫浪的时间,把他们放进腌缸里或汽浴池中,把那些红颜的少年销磨得形销骨立吧。
提曼德拉 该死的妖魔!
艾西巴第斯 原谅他,好提曼德拉,因为他遭逢变故,他的神智已经混乱了。豪侠的泰门,我近来钱囊羞涩,为了饷糈不足的缘故,我的部队常常发生叛变。我也很痛心,听到那可咒诅的雅典怎样轻视你的才能,忘记你的功德,倘不是靠着你的威名和财力,这区区的雅典城早被强邻鲸食了——
泰门 请你敲起鼓来,快点走开吧。
艾西巴第斯 我是你的朋友,我同情你,亲爱的泰门。
泰门 你这样跟我胡缠,还说同情我吗?我宁愿一个人在这里。
艾西巴第斯 好,那么再会;这儿有一些金子,你拿去吧。
泰门 金子你自己留着,我又不能吃它。
艾西巴第斯 等我把骄傲的雅典踏成平地以后——
泰门 你要去打雅典吗?
艾西巴第斯 是的,泰门,我有充分的理由哩。
泰门 愿天神降祸于所有的雅典人,让他们一个个在你剑下丧命;等你征服了雅典以后,愿天神再降祸于你!
艾西巴第斯 为什么降祸于我,泰门?
泰门 因为天生下你来,要你杀尽那些恶人,征服我的国家。把你的金子藏好了;快去。我这儿还有些金子,也一起给了你吧。快去。愿你奉行天罚,像一颗高悬在作恶多端的城市上的灾星一般,别让你的剑下放过一个人。不要怜悯一把白须的老翁,他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人。那凛然不可侵犯的中年妇人,外表上虽然装得十分贞淑,其实却是一个鸨妇,让她死在你的剑下吧。也不要因为处女的秀颊而软下了你的锐利的剑锋;这些惯在窗棂里偷看男人的丫头们,都是可怕的叛徒,不值得怜惜的。也不要饶过婴孩,像一个傻子似的看见他的浮着酒涡的微笑而大发慈悲;你应当认为他是一个私生子,上天已经向你隐约预示他将来长大以后会割断你的咽喉,所以你必须硬着心肠把他剁死。你的耳朵上、眼睛上,都要罩着一重厚甲,让你听不到母亲、少女和婴孩们的啼哭,看不见披着圣服的祭司的流血。把这些金子拿去分给你的兵士们,让他们去造成一次大大的纷乱;等你的盛怒消释以后,愿你也不得好死!不必多说,快去。
艾西巴第斯 你还有金子吗?我愿意接受你给我的金子,可是不能完全接受你的劝告。
泰门 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愿上天的咒诅降在你身上!
菲莉妮娅
提曼德拉 好泰门,给我们一些金子;你还有吗?
泰门 有,有,有,我有足够的金子,可以使一个妓女改业,自己当起老鸨来。揭起你们的裙子来,你们这两个贱婢。你们是不配发誓的,虽然我知道你们发起誓来,听见你们的天神也会浑身发抖,毛骨悚然;不要发什么誓了,我愿意信任你们。做你们一辈子的婊子吧;要是有什么仁人君子,想要劝你们改邪归正,你们就得施展你们的狐媚伎俩引诱他,使他在欲火里丧身。一辈子做你们的婊子吧;你们的脸上必须满涂着脂粉,让马蹄踏上去都会拔不出来。
菲莉妮娅
提曼德拉 好,再给我们一些金子。还有什么吩咐?相信我们,只要有金子,我们是什么都愿意干的。
泰门 把痨病的种子播在人们枯干的骨髓里;让他们胫骨疯瘫,不能上马驰驱。嘶哑了律师的喉咙,让他不再颠倒黑白,为非分的权利辩护,鼓弄他的如簧之舌。叫那痛斥肉体的情欲、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话的祭司害起满身的癞病;叫那长着尖锐的鼻子、一味钻营逐利的家伙烂去了鼻子;叫那长着一头鬈曲秀发的光棍变成秃子;叫那不曾受过伤、光会吹牛的战士也从你们身上受到一些痛苦:让所有的人都被你们害得身败名裂。再给你们一些金子;你们去害了别人,再让这东西来害你们,愿你们一起倒在阴沟里死去!
菲莉妮娅
提曼德拉 宽宏慷慨的泰门,再给我们一些金子吧,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呢?
泰门 你们先去多卖几次淫,多害几个人;回头来我还有金子给你们。
艾西巴第斯 敲起鼓来,向雅典进发!再会,泰门;要是我此去能够成功,我会再来访问你的。
泰门 要是我的希望没有落空,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艾西巴第斯 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
泰门 可是你说过我的好话。
艾西巴第斯 这难道对你是有害的吗?
泰门 人们每天都可以发现说好话的人总是不怀好意。走开,把你这两条小猎狗带了去。
艾西巴第斯 我们留在这儿反而惹他生气。敲鼓!(敲鼓;艾西巴第斯、菲莉妮娅、提曼德拉同下。)
泰门 想不到在饱尝人世的无情之后,还会感到饥饿;你万物之母啊,(掘地)你的不可限量的胸腹,孳乳着繁育着一切;你的精气不但把傲慢的人类,你的骄儿,吹嘘长大,也同样生养了黑色的蟾蜍、青色的蝮蛇、金甲的蝾螈,盲目的毒虫以及一切光天化日之下可憎可厌的生物;请你从你那丰饶的怀里,把一块粗硬的树根给那痛恨你一切人类子女的我果果腹吧!枯萎了你的肥沃多产的子宫,让它不要再生出负心的人类来!愿你怀孕着虎龙狼熊,以及一切宇宙覆载之中所未见的妖禽怪兽!啊!一个根;谢谢。干涸了你的血液,枯焦了你的土壤;忘恩负义的人类,都是靠着你的供给,用酒肉填塞了他的良心,以致于迷失了一切的理性!
艾帕曼特斯上。
泰门 又有人来!该死!该死!
艾帕曼特斯 人家指点我到这儿来;他们说你学会了我的举止,模仿着我的行为。
泰门 因为你还不曾养一条狗,否则我倒宁愿学它;愿痨病抓了你去!
艾帕曼特斯 你这种样子不过是一时的感触,因为运命的转移而发生的懦怯的忧郁。为什么拿起这柄锄头?为什么住在这个地方?为什么穿上这身奴才的装束?为什么露出这样忧伤的神色?向你献媚的家伙现在还穿的是绸缎,喝的是美酒,睡的是温软的被褥,彻底忘记了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泰门的人。不要装出一副骂世者的腔调,害这些山林蒙羞吧。还是自己也去做一个献媚的人,在那些毁荡了你的家产的家伙手下讨生活吧。弯下你的膝头,让他嘴里的气息吹去你的帽子;尽管他发着怎样大的脾气,你都要把他恭维得五体投地。你应当像笑脸迎人的酒保一样,倾听着每一个流氓恶棍的话;你必须自己也做一个恶棍,要是你再发了财,也不过让恶棍们享用了去。可不要再学着我的样子啦。
泰门 要是我像了你,我宁愿把自己丢掉。
艾帕曼特斯 你因为像你自己,早已把你自己丢掉了;你做了这么久的疯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傻子。怎么!你以为那凛冽的霜风,你那喧嚷的仆人,会把你的衬衫烘暖吗?这些寿命超过鹰隼、罩满苍苔的老树,会追随你的左右,听候你的使唤吗?那冰冻的寒溪会替你在清晨煮好粥汤,替你消除昨夜的积食吗?叫那些赤裸裸地生存在上天的暴怒之中、无遮无掩地受着风吹雨打霜雪侵凌的草木向你献媚吧;啊!你就会知道——
泰门 你是一个傻子。快去。
艾帕曼特斯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你。
泰门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讨厌过你。
艾帕曼特斯 为什么?
泰门 因为你向贫困献媚。
艾帕曼特斯 我没有献媚,我说你是一个下流的恶汉。
泰门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艾帕曼特斯 因为我要惹你恼怒。
泰门 这是一个恶徒或者愚人的工作。你以为惹人家恼怒对于你自己是一件乐事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
泰门 怎么!你又是一个无赖吗?
艾帕曼特斯 要是你披上这身寒酸的衣服,目的只是要惩罚你自己的骄傲,那么很好;可是你是出于勉强的,倘然你不再是一个乞丐,你就会再去做一个廷臣。自愿的贫困胜如不定的浮华;穷奢极欲的人要是贪得无厌,比最贫困而知足的人更要不幸得多了。你既然这样困苦,应该但求速死。
泰门 我不会听了一个比我更倒霉的人的话而去寻死。你是一个奴隶,命运的温柔的手臂从来不曾拥抱过你。要是你从呱呱堕地的时候就跟我们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这浮世的欢娱,你一定已经沉溺在无边的放荡里,把你的青春销磨在左拥右抱之中,除了一味追求眼前的淫乐以外,再也不会知道那些冷冰冰的人伦道德。可是我,整个的世界曾经是我的糖果的作坊;人们的嘴、舌头、眼睛和心都争先恐后地等候着我的使唤,虽然我没有这许多工作可以给他们做;无数的人像叶子依附橡树一般依附着我,可是经不起冬风的一吹,他们便落下枝头,剩下我赤裸裸的枯干,去忍受风雨的摧残:像我这样享福过来的人,一旦挨受这种逆运,那才是一件难堪的重荷;你却是从开始时候就尝到人世的痛苦的,经验已经把你磨炼得十分坚强了。你为什么厌恶人类呢?他们从来没有向你献过媚;你曾经有些什么东西给人家呢?倘然你要咒骂,你就得咒骂你的父亲,那个穷酸的叫化,他因为一时起兴,和一个女乞婆养下了你这世袭的穷光蛋来。滚开!快去!倘然你不是生下来就是世间最下贱的人,你就是个奸佞的小人。
艾帕曼特斯 你现在还是这样骄傲吗?
泰门 是的,因为我不是你而骄傲。
艾帕受特斯 我也因为不是一个浪子而骄傲。
泰门 我因为现在是个浪子而骄傲。要是我所有的一切钱财都在你的手掌之中,我也不向你要。快去!但愿全体雅典人的生命都在这块根里,我要像这样把它一口吞下!(食树根。)
艾帕曼特斯 你要我带些什么去给雅典人?
泰门 但愿一阵旋风把你卷到雅典去。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告诉他们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