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的骄傲,把这样美好的前途窒息。
“因此你若是自生自灭,同样无人赞同。
那是一种罪恶,坏过了兄弟阋墙之争,
坏过了不顾一切的人们,自戕把命送,
坏过了杀害亲子女的老子,绝灭人性。
腐蚀的臭锈,能把深藏的宝物消耗干净,
黄金如善于利用,却能把更多的黄金生。”
“得了吧!”阿都尼喊,“别这样越说越没完。
你这是又要把无聊的老话搬了又搬。
我那一吻,也算枉然,因为你说了不算。
你净扭着人要把事办,那也只是枉然。
因为,情欲的秽乳母——黑脸的夜晚——看得见,
你的高论放得越多,你也就越让我讨厌。
“假使爱情能使你长出来舌头两万条,
每一条都比你还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像淫浪的美人鱼,唱得使人神魂颠倒,
那我听来,也只能像耳旁风一样无效。
因为你要知道,我的耳朵给我的心保镳,
决不让任何淫词艳语,打进心房的内窍。
“怕的是,使人迷惑错乱的靡靡之音,
会深深侵入我这风平浪静的内心,
叫我这赤子的天真动情欲,生痴嗔,
把它的内寝搅得不安静,扰攘纷纭。
哦,女后,我的心不想愁烦苦闷,长呻短吟,
它现在既然独寝,它只想能够睡得安稳。
“所有你讲的道理,哪一点我不能驳斥?
往危险那儿去的道路,永远光滑平直。
我对于‘爱’并不是一律厌弃。我恨的是:
你那种不论生熟,人尽可夫的歪道理。
你说这是为生息繁育,这真是谬论怪议。
这是给淫行拉纤撮合,却用理由来文饰。
“这不是‘爱’。因为自从世上的淫奔不才,
硬把‘爱’的名义篡夺,‘爱’已往天上逃开。
‘淫’就假‘爱’的纯朴形态,把‘青春之美’害,
使它的纯洁贞正,蒙了恶名,遭到指摘。
这个暴戾的淫棍,把‘美’蹂躏,又把‘美’毁坏,
就像毛虫把幼芽嫩叶那样残酷地对待。
“‘爱’使人安乐舒畅,就好像雨后的太阳,
‘淫’的后果,却像艳阳天变得雨骤风狂;
‘爱’就像春日,永远使人温暖、新鲜、清爽,
‘淫’像冬天,夏天没完,就来得急急忙忙。
‘爱’永不使人餍,‘淫’却像饕餮,饱胀而死亡。
‘爱’永远像真理昭彰,‘淫’却永远骗人说谎。
“我可以说的还很多,不过我不敢多说。
讲的题目很古老,讲的人却年轻嘴拙。
因此我这回却一点不错要和你别过。
我满脸含羞又带愧,满腹忧繁又愁多,
我听到了你这么些艳语淫词,猥亵邪恶,
觉得实在龌龊污浊,两耳一直烧得似火。”
他一面说,一面从她的香怀里挣脱,
离开她那玉臂的拥抱,酥胸的揉搓,
穿过昏暗的林隙,急忙往家里藏躲;
把爱后满怀痛苦地撂在那儿仰卧。
你曾看见过明星一颗,在中天倏忽流过?
爱后眼里的他,就那样在夜里一闪而没。
他人虽去,他的余影仍把她的眼光摄。
像岸上的人,和刚上了船的朋友告别,
老远看看;一直看到巨浪和天空相接,
排空直立,高如山岳,把他的视力隔绝。
无情的昏沉黑夜,就这样把他的身形截,
把她凝注的那个人包围吞噬,整个没灭。
她迷惘怔忪,好像一个人因为不小心,
一下失手,把珍贵的珠宝掉入了巨浸;
又像夜里的行人,走到阴森森的深林,
无端灯笼叫风吹灭,眼前只一片昏沉。
她就那样仰卧在暗地里,目又呆,口又噤。
只因为失去了能给她指路的少年英俊。
于是她用手捶胸,从心里发出呻吟声。
四周围的幽岫深洞,好像也起了骚动,
把她的长吁短叹萦回周旋,往来传送。
跟着哀怨四处生,深沉低重,山震谷鸣。
她发了几声唉唉,又说了二十声痛痛痛,
于是二十倍的二十声痛痛痛,和她呼应。
她听到回声起,就开始用号哭的调子,
临时随口唱出一段凄楚动人的歌词:
唱“爱”怎样使青年变奴隶,老人变呆痴,
“爱”怎样是愚中有智、智中有愚的东西。
她的歌儿永远以哀伤结束,以悲痛终止。
她的合唱队也永远同声应答,表示一致。
长夜已过,歌声还不断,真正叫人生厌。
情人的时光实际很长,虽然自觉很短。
他们那一套把戏,自己觉得趣味盎然,
就认为别人当此情此景,也同样喜欢。
他们的情谈,往往开了头,絮叨叨、腻烦烦,
没人能听得全,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完。
除了无聊的声音,像唯唯否否不离口,
还有什么和她把漫漫的长夜一同守?
这种声音一叫就应,就像酒保的尖喉,
对那种性情乖僻的顾客,强把趣儿凑。
她若说,非唯唯,是否否,它们也就说否否;
她若说,是唯唯,非否否,它们决不说否否。
看!云雀轻盈,蜷伏了一夜感到不受用,
从草地上带露的栖息处,盘上了天空,
把清晨唤醒。只见从清晨银色的前胸,
太阳初升,威仪俨俨,步履安详,气度雍容。
目光四射,辉煌地看着下界的气象万种,
把树巅山顶,都映得黄金一般灿烂光明。
维纳斯对太阳早安说连声,把他接迎:
“你这辉煌的天神,一切光明的主人翁,
每一盏明灯、每一颗明星所以亮晶晶,
都因你借与光明,否则只有黑暗昏暝。
如今有个孩童,虽是凡间女子所育所生,
能借给你光明,和你借给万物光明相同。”
她这样说完,忙往一丛桃金孃林里赶,
一心只想,清晨的时光已经过了大半,
怎么没听见她的所爱,有任何消息传?
她倾耳细听,听他的号角和他的猎犬。
于是果然听见它们一齐大声猛叫狂喊。
她顺着它们的这吠声,急忙跑去不怠慢。
在她往前跑去的时候,路上的丛灌,
有的摸她的脖颈,有的就吻她的脸,
又有的抓住她的腿,叫她难把路趱。
她用力挣脱了它们这种紧裹慢缠,
就好像树林中的麀鹿,乳头胀得痛又痠,
连忙要赶到丛莽中藏着的麑鹿的身边。
她这时听出来,有大敌当前,背城死战,
就吃惊非浅;一个人,若忽遇毒蛇出现,
吓人地盘着,把他的去路恰恰挡得严,
他就要又哆嗦、又打战,挪一步都不敢;
她觉到,群犬的吠声表示它们畏缩不前。
也就同样眼前生花,耳里雷鸣,身上乱颤。
她现在知道,所猎的决非动物弱小,
而一定是野猪粗暴,熊莽撞,狮骄傲。
因为吠声永远停在一处,又嘈又高,
猎狗就在那儿带着恐惧狂嗥大叫。
原来它们看到了敌人那样地凶恶残暴,
便互相推让,谁都不肯去抢先登的功劳。
这样惨叫,让她的耳朵听来十分凄惶。
从耳朵传到心里,叫她心里也起惊慌。
她只吓得面失色,满腹疑虑事不吉祥,
腿软手颤,口呆目怔,足难移来身似僵,
四肢百骸齐解体,像兵士一遇主将败亡,
便四下里乱逃乱蹿,不敢再留在战场上。
她这样身发抖、眼发直,兴奋得不自主。
接着又把惊慌失措的感官鼓励安抚;
对它们说,它们这样怕,显与事实不符,
它们这是和小孩一样,无端自己恐怖;
告诫它们不要这样全身哆嗦,骨麻筋酥。
她说到这里,一眼瞥见了那被猎的野猪。
只见它满口白沫吐,又满嘴红血污,
似鲜奶和鲜血搀在一起,狼藉模糊。
于是恐怖第二次在她全身上传布,
使她疯了一般,不知应该往哪里去。
她往前瞎跑一气,于是忽然一下又站住,
跟着又跑回原处,大骂杀人该死的野畜。
一千种恐怖,支使着她奔向一千条路。
她乱跑,好像只为去而复来,来而复去。
她的急劲儿,只有她的慢劲儿能够比。
就像醉汉,仿佛不论何事,都用心考虑,
然而,他的脑子里却一样也没认真考虑,
忙忙碌碌,乱抓一起,却半点也没有头绪。
她先看到,在一丛灌莽里,趴着狗一条,
她就对那疲乏的畜生把它的主人要。
又看到另一条,想把血淋淋的伤舔好,
因为治含毒素的伤,这种疗法最有效。
又找到第三条,只见它面目凄怆神伤悼,
她问它话,它只呜呜狂吠长嗥,作为回报。
它刚停止了这样逆心刺耳的长嗥,
另一个厚唇下垂的畜生,抑郁懊恼,
也朝着苍天一阵一阵地呜呜哀号。
于是一个接一个,都一齐开始狂叫;
原先直耸的尾巴,都紧贴身后往地上扫;
咬伤了的耳朵直甩动,血涌不止似海潮。
你曾见过,世上有些可怜的愚夫俗子,
看到妖魔鬼怪、异兆奇象,便惊慌失据,
带着恐惧之心,把它们长久观望注视,
一心只怕将要发生可怖的祸殃灾异。
同样,眼前的景象,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着又把气叹出,向死神大大发泄悲凄。
“你这狰狞的魔君,枯肉巉巉,白骨嶙嶙,
专和爱作对头,狠毒的化身,”她骂死神。
“地上的毒蛇,世间的骷髅,连笑都吓人。
你为何把美扼杀,把他的生命暗中侵?
他活着的时候,本来气息清香,容貌聪俊,
能叫紫罗兰都增芬芳,玫瑰花都增艳润。
“他若是死了——哦,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难道你看到他那样美,还不知自制?
但也可能。因为你本来是有目无珠,
你只狠毒恶辣地胡砍乱扎,视而无睹。
你的对象本是老迈衰弱,但你无的放矢,
因此你的毒箭杀害了的却是一个孺子。
“你若曾经警告过他,他就会和你答话,
那样你听到了他,你的威力就要消煞。
命运之神因你这一着,定要把你咒骂。
她们本来叫你除莠草,你却拔了鲜花。
向他发的应该是爱神的金箭,色丽彩华,
不应该是死神的黑箭,阴森地把他射杀。
“难道你饮泪解馋,才涌起如许的泪泉?
悲愁的呻吟,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可言?
那一双眼,本是教给许多眼如何顾盼,
你却为什么把它们断送,叫它们长眠?
现在造化不再理会你那操生死的大权,
因她最完美的天工,你已经狠毒地摧残。”
她说到这里,像绝望的人,悲不自胜,
两眼怔忪,于是眼皮便像闸门合拢;
晶莹的眼泪,原先往香腮上汩汩直涌,
汇成两条水流,滴到酥胸,一时暂停。
但是银色的雨,仍旧不断往闸门那儿冲,
把闸门二次冲开,因泪的巨流汹涌势猛。
看,她的泪和眼,你取我与,恐后争先:
泪从眼里晶莹落,眼又在泪里玲珑现,
同晶莹,两映掩,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颜。
同情的叹息就把眼泪、泪眼,轻拂慢搌。
但像风雨交加之日,风吹不停,雨下不完,
因此,双颊刚被叹息吹干,随即泪痕阑干。
在她无尽的伤悼中,不同的感情齐涌,
像争强斗胜,看谁最能表现她的悲痛。
它们都受到收容,于是各自奋勇逞能,
每一种都好像是其它那些的主人公,
却一种也不能称雄;于是它们联合结盟,
像乌云聚拢,商议怎么能召来暴雨狂风。
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猎人高声喊起,
从未有乳母的歌声能叫婴儿更欢喜。
她原先想象之中的一切恐惧和疑虑,
都叫这一声喊排斥;希望并非全绝迹。
这种死而复生的欢心,叫她又生出喜意,
奉承她说,喊出这一声的,一定是阿都尼。
于是她那像潮水的眼泪,回澜闭闸,
在眼里暂藏,像在椟中的珍珠无价。
只偶有晶莹明澈的泪珠,慢慢流下,
但一到脸上就融化,好像不肯让它
往肮脏的地面上流,往污秽的尘土中洒,
因为珠圆玉润的泪,怎能洗净地的邋遢?
唉,不轻置信的爱,你好像难推诚相待,
同时却又好像无言不採:看来真奇怪。
走极端、尽极限的是你的快乐和悲哀。
绝望和希望,同样弄得你滑稽又痴呆。
你想入非非,把快乐胡琢磨,来宽慰心怀。
又离奇地琢磨悲哀,弄得自己死去活来。
她现在把她已织成的东西又都拆开,
因为阿都尼还在,那死神就无可指摘。
她刚才说他一钱不值并非她的本怀。
她现在给他那可恨的名字贴金敷彩。
她叫他坟之国王,国王之坟,把他来推戴。
一切有生,他最尊贵,他应受到一切崇拜。
“甜美的死神,”她说,“刚才的话都是胡扯。
因为,我看到了野猪——那个残暴的家伙,
就吓得直打哆嗦,所以我请你原谅我。
那东西,不懂什么叫仁慈,只一味凶恶。
因此,温柔的黑阴影,我得对你把实话说:
我怕我的所爱遭不幸,才对你大动唇舌。
“那不是我的错。野猪惹得我乱道胡说。
无形影的掌权者,有怨气请对它发作。
侮辱冤枉你的,本是那个肮脏的家伙。
我只受命执行,它才是诬蔑的主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