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其余的女官们,都照例的坐在红色的大轿里,但是我总不耐闷坐,照例又拉开了一些轿帘,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左边,我先看见了天坛上的那个蓝色的发光的圆顶;后来又在右边望到了那座先农坛;最后,巍然高耸的永定门到了。我们的行列便鱼贯似的穿过了那个门洞,直到站台上才扎住。这时候,那一列御用列车,已安安稳稳地停靠在那里了。十六辆车子,一般的漆着极美丽的金黄色,看去是多么别致啊!虽然它们的轮轴都还保持着原来的黑色,然而在很局促的二十天工夫之内,这些漆匠们已能把十六辆车身完全漆齐,也可见他们的工作,委实是很勤苦的了。
到了列车员的旁边之后,第二步就要准备上车了。但是我们要上车是很容易的,只须打那些常用的铁制的踏步上走上去就行了;然而太后却不能这样草草,非得另外替伊准备一条特别的道路不可,不过伊倒也不急急的要上来,伊先想看一看这列火车的究竟,因为伊对于这一列御用火车,固然还是第一次见面;就是其他的火车,伊也从不曾见过咧!据我所知道,除掉我偶然给伊讲过的一些关于火车的常识之外,伊连一张火车的照片也没有见过。因此,我又不免暗暗在替那行车的铁路员工担心,也许这些火车的转动,会有什么使皇太后不满意的地方,他们就是连带送命了。只要这个老妇人随便说一句很简单的话,他们的脑袋便立刻可以掉下来了!
其时,我们的皇太后是真象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样。
在伊没有走上这一列神秘的火车之前,伊决意要看一看它毕竟是怎样的一件东西?于是伊就命令抬轿的人把鸾舆歇下来,让伊可以随意的指挥。伊先教火车慢慢地往前开去。火车动了,伊真是万分的欢喜;竟把伊自己的尊严也忘了,俯下了腰,尽瞧着那些在转动的铁轮出神,同时又连珠般的发出无数的问句来。伊问:机关车里怎么会有蒸汽的呢?蒸汽是怎样造出来的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推动这些轮盘?为什么火车不能在平地上走,必须在铁轨上走呢?伊的神气是完全变做一个小孩子了,谁也不会再想到伊是一个专制的女皇!
火车依着伊的命令向前,后退,向前,后退,一直到伊直得满意了;似乎伊自己已经懂得火车是怎样会行动的了,伊这才吩咐上车。
在伊所用的一辆车的前面,铺着一方象轮船上搁着的跳板一样的木坂,板上是覆着一条黄色的丝绒毯;李莲英先走在伊的前面扶着伊的手臂,两旁另有许多太监用手夹护着她,以防倾跌,待伊跨上了车厢,这一方木板便立刻移去了。
这也是预先规定的:火车每一次开行,必须先得到了伊的许可;虽然火车的停止,有时候因为事实的需要,司机的人不能不自己做一些主张,然而这仅是例外而已。伊并且还再三的告诫,无论如何,机车上不准鸣汽笛,车站上也不准打钟。
因为这一次到奉天去的路程,确然是比上热河去的远得多了,所以伊不得不来尝试一下这种新奇的东西。在伊年轻的时候,人们要是见了这种火车,无有不诧为灵异的了!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东西是可以便利人的!现在,伊居然亲自尝试了一件伊年轻时候所认为绝对不可能的东西,并由这件东西载着伊,从铁道上望奉天进发,那可不是一桩非夷所思的奇迹吗?
可是,伊终于还带着伊的鸾舆,伊想或者这种新奇形怪状的,可疑的缩地法,在半途上会受到什么障碍。
第三回 火夫与司机之幸运
在太后没有上车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必须注意的。其实也是一种很顽固的习惯。就是每当圣驾临幸任何一座建筑物的时候,第一个走进去的,必须是伊自己;要是已经有人在里头的话,这个人就得先行退出来,必须让太后走进去之后,其余的人才能跟着上前。于是在太后未上车之前,便有人先去把那车上所有的工役一起赶下车来,把他们引到一个望不见太后的所在去,齐齐整整地跪着,低下头,静候伊老人家上车。因此在这个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一列升火待发的御用火车上,虽然烟囱里同样的在冒着黑烟,气锅里也同样的蓄满着蒸气,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在车上照料;一直到太后在伊自己的车厢里坐定之后,这些火夫司机们,才得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他们的固定的职位上去,等待开车的命令。
当我们在准备出发前的二十几天里,正不知道发生了多少的困难,累得那庆善差不多已是心力交瘁了!第一个困难问题,就是车上的一班工役;因为太后坚执着要叫那些太监们去担任行车的事务,但是这可怎么行呢?虽然那些太监们大半已在宫内执役多年,尽可以胜地任普通人家的男管家或侍婢的职务,然而他们从不曾受过一些起码的铁道常识,叫他们如何行车呢?
庆善费了许多的唇舌,好容易才打消了伊这个成见;但是伊最后还切实的叮咛,无论如何,不准那些铁路工役走进伊的视线以内来。表示伊依旧还遵守着不用男人来服侍伊的古训。
这个问题就算这样解决了,可是其他的事情,却不能这样容易。其中有一件是最可笑的,就是太后坚决的命令庆善要教他把那一列车上的全体工役,从司机一直到最低级的打扫夫,一齐穿起朝靴,戴起朝帽,打扮成十足的太监式。读者试想:一个面目黧黑,整天伴着烟和煤在一起的火夫,戴起了这样一顶小洋伞式的朝帽,可不活象一支老菌吗?再把他足下所穿的一对黑缎制的长靴,身上所穿的一袭颜色鲜艳得象彩虹一般的锦袍,和他所站的那个煤堆比较一下,你们就不难想见那是成了一种怎样的现象!但是这种现象毕竟是实现了!本来,皇太后的命令,便等于法律,谁还能更改!
在一辆机关车里,同时有三个司机在服役。当然,他们也都打扮得和太监一样。——待我们用甲司机,乙司机,丙司机来分别他们。其时,他们的地位已和朝中的大臣,各省的总督,一样的重要了;所以他们尽可尽量的要求多派几个助手,而正式在那里开车的,却只是甲司机一个人(事实上也不允许两个人同时开车)。在平常的日子,他总有一个坐位,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着;但是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除了皇太后自己以外,无论什么人都是不准坐的,于是他也只得直挺挺地站着。那乙司机的职务是很省力的,他只须望前面看着,如果发现轨道上有什么变故,——譬如象一头牛在轨道上穿过,或其他相类的事情。——就由他负责报告甲司机。这个人的位置,在寻常的列车上是没有的;就是偶而有,也可以委随便地拉一张凳子,在甲司机的旁边坐下的;但是这一次,他当然也不能再坐了,因此他往往把蹲和跪的两个动作,互相轮替了运用着,稍资休息。这便是皇太后所最注意的礼节和权威。
至于那丙司机呢?事实上只是甲乙两人的替班而已。要如他们中有人想休息的话,便由他补上去;假使需要休息的是甲司机,那末实在开车的职务便由乙司机走上去接替,而把乙司机所遗下的职务,让丙司机代掌。
其次让我再讲火夫的情形:他们一起是四个,——始终是戴着朝帽,套着朝靴,而又穿着太监的服式。——暂也把甲乙现丁来代表。甲火夫是实在负责照管炉火的人。乙火夫却毫无所事地闲着一直到甲火夫需要休息的时候,才由他上去接替。丙火夫的工作是把后面煤水车上的煤,铲到前面来,使甲火夫可以取来加进炉子中去。丁火夫是站在煤堆的上面,用一柄短短的小铲,把高头的煤,铲到下面来,使丙火夫不必费什么力,就可以把煤输送给甲火夫。但是我们不妨想想看:那个丁火夫所处的地位是何等的尴尬?他既不能站着,因为煤堆栈太高,车子一颠一簸,岂不要跌下来:他又不能坐着,因为这是违反太后的命令的。那末怎么样呢?当然,他只有用半坐半站的方式,老是蹲着了。所以,他的工作是特别的慢,而且还要时时照顾自己的安全。
这样,一切的动作都依着宫中的仪式演出来了。我想在事前,这些人定曾受过几天的特别训练的。我也曾几次上那机关车上去见看过,只见那些人都是愁眉苦脸地透着很不高兴的样子。当然,我后来也并不曾奏明给太后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实在是受不惯这种约束,因为在平常行驶任何一列火车的时候,这种约束都是绝对没有的。第一不舒服的便是头上的朝帽,和身上的锦袍;第二便是无论怎样辛苦,不准坐下;第三,为着怕要惊扰太后起见,不论碰到何种情形,绝对禁止鸣汽或敲钟。
还有那些司闸夫是怎样工作的呢?
当然,他们是不准走上这些黄色的车辆来的,更不许在这些车的顶上跑过;——如果这样,至少就是杀头。——那末,当这列车进了一个车站,要停歇的时候,这些人怎样能上那末一节黄色车上去,使用手闸呢?这问题看去似乎是难解决,但是事实上倒并不难。因为这列车的速度,自始至终,只有每小时十五英里或二十英里,——大概是十六英里,所以在须要停车之前,司机必先派一个人从机关车上跳下去,奔到煤水车后面的半辆车上去,——这半辆车并不漆黄色,乃是专供车上的工役安歇的。——知照司闸夫预备闸车。同时,司机便把速率渐渐减低,并预定这列车应停靠的地步。车行渐渐慢了,司闸夫便跳下车来,奔到后面装着那座手闸机的车上去,或是站在地上,等后面的车行过来才跳上去,随即使用手闸,很稳妥地把车闸住。可是在事实上,司闸夫毕竟已跨上了黄色的车辆,也就是已经违犯了太后的命令;不过因为他们跳上跳下跳得很快,太后也就不注意了。
在机关车的前面,交叉着两面大旗,便是从前满清帝国的国旗。全部作杏黄色,中间画两条龙,龙的嘴都是张得很大;在它们的中间,又画着一颗大珠,珠的地位差不多已在旗的上左角。这一幅图画的意思,便是说代表皇帝或皇太后的两条龙是永远有能力控制代表全宇宙的一颗珠的。
在平常的时候,火车经过每一个车站,站上总有一个小工用红色或绿色的旗在挥舞着,以示前途的安全与否;但是当太后这一列御用火车经过的时候,在站上挥旗的人,至少是一个县官。至于他们挥的是红旗,或是绿旗,那是可以不管的;他们挥的对也好,挥的不对也好,因为一直从北京起,到奉天为止,其时这一条铁道上除掉我们一列黄色的车辆以外,就没有别的车在行动了,只有一列拖着十辆寻常的客车的兵车,满载着兵,随在我们的车后,算是护卫太后的。
我想这一列车上的全部的工役,必然是经过一番很严格训练的,因为我们平常坐火车,从北京到奉天,有了一昼夜已经够了;可是这列御用火车竟足足行了三日三夜,这种迟缓的速率,已是很够麻烦的了;再加皇太后动不动就要命令停车,所以这些人委实是很难得有休息的时候了。
而且他们就是可以休息,却又不能坐下来啊!
然而无论什么困难的问题,终是有办法可以解决的。当那司机或是他的助手,那火夫或是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司闸夫,——他们一共是六个——需要进食或睡觉的时候,他们都可以回到那挂在煤水车后面的半节车厢里去。在吃的时候,虽然蹲着或俯着是很吃力的,可是他们蹲的方法都是很熟练,尽可以蹲着吃饭或喝茶。我们往往看见中国的工役,在平时也是很喜欢蹲踞着的。
那末睡觉又怎么样呢?
无论什么人总不能站着睡觉啊!就是他们这些习惯于蹲着的工役,也不能蹲着睡啊!只要车子轻轻一动,他就要倒下来了。但是不要忙,还有一个很聪明的法子咧!这个法子也是宫中人所常用的。譬如我,照例也是绝对不许当着太后坐下去的,除非伊给我特许,赏赐我坐,我才可以坐;即使在伊睡觉的当儿,轮到我服侍,我也不能私自在什么椅子或凳子上坐下。但是我可以坐到地板上,或躺在地板上。——只苦少一个舒适的枕头而已!因为我坐在地上,或是躺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身体比较伊老人家躺在床上的身体总是低,所以便不算违法了。
这些车上的工役,便完全仿效了我们的办法。
他们虽不能坐,也不能蹲着睡觉,可是他们尽可以躺在地板上啊!这样,他们终比太后低了。太后在自己的车厢里,不是坐在伊的宝座上,便是躺在床上。床当然总比地板高多了!
这辆机关车的内部的地位,似乎比寻常的机关车要大一倍,否则怎样能够容得下七个人在里面工作。——在煤水车后面的那半辆工役车上,你不容想找到一张凳子,一张椅子,或一张桌子,为的是防备这些工役们在没有人注意的当儿,私自坐下去。
现在,我们再要讲这些工役们所穿的太监式的宫袍了。当然,他们是绝对不能使这些衣服保持清洁的,穿不到半天工夫,便混身给烟灰和油垢所涂满了。待到这个时候,便立刻要换了。旧的就丢到车外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火车小工所穿过的衣服——另外又穿上了新的。这些经费,都是归内务府担负的,那末,读者也许要问,这样好的衣服,就是沾了油垢,工役们何不带回去洗干净了再穿呢?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一次以后,正不知道何年何月,再会替皇太后开火车;而且在平常的时候,他们穿了这样服式,必遭他们的戚友所讥笑。原来他们是不配穿的。
皇太后在没有开车以前,对于火车怎样会行动的种种紧要点,差不多全知道了;虽然伊并不曾亲自上机关车去参观过,但是伊已把所要问的问题,全问过了,而且还命令这列车在伊面前向前向后的试行过,所以伊相信这列车对于伊,实在是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了。
还有一点,也是很有趣的。伊的记忆力竟是特别的强,在几个月之后,伊往往还能很详细地告诉人家伊在火车所经历的种种情形,而且都是非常微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