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象操练惯了的兵士一样,很快就能排成一列十发齐整的队伍,依着各人向来的位置,丝毫不乱。站在最前的大概就是我们八个女官,因为光绪和他的妻妾是难得会参加的(今天却也一起在内);其次便是一班宫女,手里各捧着太后梳洗时应用的东西。再次是一群太监,他们至少要带两件很笨重的家具,第一个是一座幔着黄缎的围屏,因为太后上了些年纪,多走几步路,说不定就会疲乏得要躺的,那时候,就得用这座围屏一给伊做掩护物了;第二件是一柄龙椅,这是准备给太后在御园里随时坐着歇息的。然而单是这两件家具,还不能尽量的使太后感觉便利咧!否则伊也无须常带着这么一大队的人东奔西走了!所以凡属伊老人家随时所需用得到的东西,差不多是全部在伊身后跟随着了!假定说:伊巡游到半途上,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军国大事,要马上写一道懿旨的话,笔砚纸张,便可立刻送到伊面前去。再如伊的头发假定给风所吹散了,伊想赶快整理一整理的话,也只须伊自己挥一挥手,或说一句话,伊的理发匠——也是一个太监,颇博太后的信任,常赞他是中国第一名高手的理发匠。——便立刻会捧着应用的工具,走上来侍候了。至于手巾,香粉,以及其他的各种化妆品等等,更是应用尽有,随时随地不难一索即得。
“这里有四座宫殿,是我们所不能不去看看的。”在大队人马的行进中,太后忽然向我们说话了。伊是向全体的人说的,但我总觉得伊是向我一个人说的;虽然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妄想,可是我心上的确如此希望。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伊已经三番两次的向我说过,待伊一旦去世之后,能够把伊个人的性情,人格,行为,以及日常的一切私生活转告给全世界人知道的惟有我;所以伊极愿让我明了一切的真相和实在,免得也跟外边人一般的隔膜,误会。伊对于我的希望是要我在将来把我实在所见到的说出去,不要加多一些,也不要减少一些。——其时,伊又继续给我们说明为什么那四座宫殿是不能错过不进去的缘故。“这里边所藏着的便是我们清朝历代帝王所留下的遗物!”
伊果然把我们引进了那四座宫殿中去,因此,我们便知道这里面一起是藏着八代帝皇的遗物。原来这个政治犯式的光绪皇帝已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九代的君主了。不过后来光绪归天之后,因为并不曾举行什么盛大的丧仪缘故,所以连带也不曾有半件遗物送往奉天去收藏;但这是一种坏历代惯例的特殊处置,不能算是一种合理的办法。所谓合理的办法是应该把他日常所服御有衣饰,或使用惯的物件,恭恭敬敬地赍往奉天去珍藏起来。这个办法还是清朝第一代君主——顺治皇帝所开创的,意思是不忘故土;同时还有增高盛京那些古宫的地位的意思。因为圣驾和皇族中人既已悉数迁到了关内来,奉天那边的宫院便难免因空闭而不为人所重视,现在既有有这些历代近皇的遗物珍藏在里面,又特地设置一个品级很高的武官,带着一队满洲兵常年驻守着,这样,便可使那些空闭着的宫院,既不至完全没有人居住,而它们的地位也在无形中抬高了。
我们先打第一座宫殿起始,挨过去逐一参观。这第一座宫殿中所藏着的是清朝最初两代的君主——顺治和康熙的遗物。我们一走进去,太后就象学堂里的教师一般的给我们讲解起来;伊的口才本极流利,此刻更是有意的要把这两代君主的历史,铺陈得伟大到无可再伟大的地步。如果我们闭上了眼睛,尽用耳朵来听伊这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演辞,我们一定会把这两代的君主,当做天神一样的看待,而且还会深信伊老人家是的确非常熟悉并关心他们的旧事的;可惜我们都不曾合上眼皮,伊说话时的神情已很明显地告诉我们:这两代的皇帝,实在因为年份隔得太久,对于太后已不能再有什么真切诚恳的影像了。伊只是把他们当做庙里的神佛一样看待,随便给他们捏造些支离附会的神话而已,可是这殿上所堆放着的遗物,却真不少;有一大部分是他们所穿过的袍服,五颜六色的堆了好几箱,倒象是戏班子里用的戏箱;还有许多是他们生前所佩带过的用宝玉或珍珠镶嵌的戒指,都用玻璃盒盛着;不有不少的碗碟器皿,据说都是这两位已死的大皇帝的食具。虽然这些东西全是非常普通的,论价值并不如何珍贵,但用来作为纪念品,却确有使后辈们见了发生几许睹物思人的感想的力量。
这四座宫殿是相连的,我们一路巡游过去,约莫走过了一半的路模样,已到了收藏乾隆皇帝的遗物的所在了。乾隆一生的事迹,我们知道得最多,而把历代帝皇遗留在这四座殿中的全部的遗物比较起来,自然也要算乾隆的一部分最光荣。因此,我们都怀着一种特别重视的心理,打算细细地鉴赏鉴赏这位英明无比的大皇帝所遗留下来,足为这些古旧的宫院增加不少光彩的东西。
他的遗物是很多的,而其间最惹人注目的是挂在正中壁上的一幅大油画,这画上所绘的便是乾隆的肖像。
“啊,他是长得多么轩昂雄伟啊!”
“象这样雍容华贵的气概,才不愧为一个堂堂大国的君主!”
各人见了这幅画像之后,不禁都在暗暗赞叹。我想要是这幅画像的作者并不曾因为他是一个皇帝的缘故,特别替他加工渲染的话,那末乾隆的仪表,真可说是英俊豪雄,世所罕见了!但若据着正史上以及私人的传记里所载的关于这位明主的言行举止而推测,我们便不难深信这幅画像所表显的确不曾越出“真实”的范围。
画上的乾隆是正在行猎的情景,胯下骑着一匹雪狮似的白马,它的神骏雄伟,愉堪和它主人的仪表相匹配。刀的背上,照例有一副马鞍:这副马鞍是纯粹的蒙古式,上面还有无数的宝石镶嵌着。那两个脚镫是全金的,在画上兀是闪闪地射出耀人的光来。乾隆就在这一副穷极奢华的鞍镫上,象一座小山似的端坐着,再瞧他身上也是画的全副猎装,外罩一袭杏黄色的紧身长比甲,腰间束着一条很阔的缎带,也是黄色的,上面还钉着许多的珠子。他的软盔是更别致了,盔的本身是一顶尖帽,两旁却有两只耳盖垂下来,连系在颔下,很象现在飞机驾驶员所带的皮帽的格式。这帽子的质料是黄缎,顶上有一簇很长秀美丽的红缨装着,沿着这一簇红缨而下,一直到下面的帽边,这一部分的黄缎上,更用无数的珠子,一行一行地周围环钉着,远远地望过去,仿佛是一头海产的贝壳类动物,伏在他的头顶上。真是奇特极了!然而它的价值,却断非我所敢想象的了。他的脚下是穿着一双黑缎制的战靴,这双战靴可说是他全部服饰中最简单的一件了,不但没有珠宝钉着,且不曾绣半些花纹。
他的身子是挺得非常的直,足以充分地表显出他的壮健和勇武来;他的面目更是十二分的清秀英俊。——当然,这幅画像上所表示的乃是春秋方盛之际的乾隆,而决非晚年的写照。——我想他对于骑术应该总是非常精熟的,因为我人大家都知道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乃是一个有名的射猎家,射猎家无有不精骑术的。
我们再仔细把这幅画像端相了一会之后,又发现在那马鞍上还有一件很讲究的装饰品咧!那是马的肚带动上的几个扣子。这几个扣子不仅是纯金制的,而且还凿着很精美的花纹。那马缰也是皮制的,环绕在马的颈间,并和那肚带连系起来,上面另有几簇红缨挂着;这些点缀品,极有力地衬出了那马的雄姿来。
读者看这写到这里,也许已忍不信要问我了,为什么单是看了这画像,我们便把什么宝石,珠子,金扣,肚带,看得那样逼真?似乎不是情理上所可能的。不错,画像并不曾如此详细的告诉我们;告诉我们的是一具大玻璃匣子,这具玻璃匣子恰好就安在画像的下面,里头所盛的东西便是画中人的每一件服饰:他的蒙古式的马鞍,他的精致的猎装,他的纯金制的脚镫,一切无不齐备。所缺的就是活的人和活的马。依我所推测,那幅画像的作者必然是根据了这些现实的东西,先画成一个壳子,然后再追忆了这些东西的主人的形容身份,用心添加起来,才拼凑就这幅动人的画像。
画上还有三件东西,上面还不曾说过。第一件是乾隆左手上挂着的一条皮鞭;第二件是他套在左手上的一张弓;第三件是一个箭壶,里面插着好几支箭。这三件东西也同在那口大玻璃匣子里陈列着,我们因此也得细细鉴赏。那皮鞭大约有三尺长,一端是用几条皮带象编发辫似的编就的,即有么驱策马匹;另一端是一个白玉的柄,这柄上钻着两个对穿的小洞,另外系着一根丝绦,人的手便套在这要丝绦里,如此就可随意挥舞了。再瞧那箭和弓,一般都用白玉镶嵌着,我看了不觉有些怀疑,白玉做的箭头,难道真可以用来射猎吗?也许这些箭只是一种装饰物,到实用时就用铁的箭头来代替了。
除掉这一大口玻璃匣之外,另有一口很小的玻璃匣,里面盛着两件和那幅画像无关的东西;但同样是非常珍贵的。一件是一枚翡翠制的约指,据太后说是乾隆生前所常用的;还有一件是一个非常精致光洁的鼻烟壶,一般也是用色泽最鲜艳的翡翠所雕琢成的。这些都是价值比较贵重一些的东西,其次就要轮到许多乐器了。因为乾隆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君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对于音乐的造诣,更是特别的商。这些乐器都经他自己亲手玩弄过许久的,所以也算是一部分很值得纪念的遗物。
大概是这位英明无比的大皇帝在生前很欢喜趱藏磁器的缘故,他的大部分的遗物便是各式各样的磁器。差不多占去了一座大殿的十分之八的地位。这些磁器之中,有不少是景泰蓝和古铜色的,识货的人见了,都知道是很不容易找到的精品。如其一直宝藏到现在,它们的价值必然是十分可观了!
乾隆的遗物,便尽于此矣!我们虽然都用了特别的重视的态度,恣意欣赏了许久,可是因为乾隆和我们毕竟也已距离得很远的关系,竟不复能于瞻览遗泽之余,使我们对他再发生多少诚挚恳切的感觉;尽管在事实上伊就是直接承继乾隆的权威的统治者,而且伊还时常欢喜提到这位才智地人的祖先,似乎觉得很荣誉,但在伊的内心上,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离开了第二座宫院,我们便穿到了第三座宫院中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太后将有一番特殊的表现了!因此,所有随着进去的人都已各自留心检束,丝毫不敢做出声音来。因为这一座宫院中所藏着的遗物,必然会使太后一见之后,立即非常尖刻地回想起伊自己昔年的一段历史来。这一段历史中所包含的事实,无非是艰难,痛苦,恐怖,忧愁,奋斗,以及许多令人心碎的惨变;无疑地,这是很辛酸的回忆。如其可以避免,我想太后也是决不愿时常回忆起来的,然而眼前所陈列的一堆遗物,乃是伊自己的丈夫——咸丰皇帝的遗物,一映入伊的眼帘,便无可避免的勾起了伊的辛酸的回忆来。
伊当年初进皇宫的时候是和中外十六位旗籍的少女一起被选进去的,伊们十七个人,一般都是绮年玉貌,长得象花一样的娇艳;但咸丰却只爱上了伊一人,不久便正式把伊册立为妃,宠冠一宫。
关于咸丰的历史,太后当然是最详细最清楚的一个;其次便要让李莲英了;不过在那时候,李莲英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咧,他也未必会有怎样清楚的认识。至于我们这些人呢,——光绪,隆裕,瑾妃,和我们八个女官。——大概也各有少许知道,都是间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其中听得最多的,又得让我了!因为太后和我闲谈得比较最多一些,每次闲谈,总免不得要追诉一回往事,这些往事里头,便有不少是牵涉咸丰的。
太后走进了这一座宫院之后,突然象失去了知觉一样,眼睛老是直向前面望着,走路也极不自然,僵硬得和梦中行走的人毫无差别。可是伊的颊上却并没有半些眼泪。伊只象犯了失心疯似的忽而走到左边的一口玻璃匣子边去看看,忽而又旋到右边的一口旁去望望;或是看过了再去看一次,二次,三次,以至于无数次。尤其使伊难堪的是咸丰的遗物竟是特别的少,不但不能和乾隆的比,便是和其他各代的帝皇比,也相差甚远,可说是比较最少的一部分了!简直少得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说来很单纯,我们这些人可说是没有不知道的。或者本书的读者中,也不乏明了的人。简单的说起来,就是因为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一味只知道享乐,赌钱啊,喝酒啊,差不多全是他的日常功课;此外,更无须隐瞒,他还有贪色的嗜好。一个人有了这许多的恶习惯,当然是不能再熟谙什么文才或武事了;而他分内所应理的朝政,也全部给荒废了。严格论起来,清朝的所以衰弱不振,以致于覆亡,最初的一颗种子,正不妨说就是他老人家所播种下去的。至少,没有人能够替他辩护,说不是一个毫无作为的昏君!
当我们一路从前面那两座宫院中参观过来的时候,因瞧太后指东说西地讲地很高兴,大家不觉也忘了畏忌,纷纷的发出各种问题来,或是直接请问伊老人家,或是两个人自己互相讨论着,情形真是非常热闹;但一到了这里,我们偷瞧伊的颜色不对,赶快自动的识趣起来,各人都歇力的忍耐着,不敢说一句话。
从表面上看,这一座大殿中所陈列的东西是咸丰皇帝的遗物,然而从精神上看,也尽可说这些都是属于太后自己的东西!因为咸丰的每一件遗物,和太后无不各有相当的关系,而且都曾沾染过伊的手泽;所以这些遗物,实在是伊和咸丰所共有的!伊见了伊自己的东西,怎能不发生一种特别的感觉呢?但伊并没有什么动作,尽把伊的脸板得象泥塑木雕一般的呆着;这时候即使有一个著名的丑角,在伊面前表演,我想伊也决不会笑的!
最后,伊终于慢慢地旋过来了,脸向着我们,